书城历史崩溃的帝国3:日薄西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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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仓皇西遁(1)

慈禧太后沉吟了下,说道,“这一路上奔波劳顿,我这身子骨着实有些吃不消了,先在此地歇息数日。具体何时起驾,再通知你吧。好了,你道乏吧。”

时间,只有流水般一去不返的时间使得无所不能的慈禧太后感到无所适从,感到自身力量的匮乏。

就在光绪期冀时间之镰能为他扫平未来道路上的荆棘的同时,她也正日甚一日地感觉着时间之镰对她的无情收割。瀛台变故,如昙花一现很快地就过去了。然而,在加强对他控制的同时,她亦深深地感觉到,总有一天,双方的位置会又颠倒过来!

她怕了,她害怕历经千辛万苦方重新赢得的这一切化作泡影!她害怕死后亦落得个掘坟弃尸的凄惨结果!!她终于孤注一掷,以庄亲王载勋、军机大臣刚毅统率义和团,英年、载澜会同办理,向各国驻京使馆区──东交民巷发起了攻击。她期盼着能将那些颐指气使、指手画脚的洋人悉数擒了过来,以与其相交涉。然而好梦易醒,就在东交民巷久攻不下之时,一桩桩凶讯走马灯价从京畿门户──天津传了过来。

七月九日,联军分三路向天津城西南进攻,包抄坚守在那里的聂士成军和义和团。聂士成誓死抵抗,终寡不敌众,战死疆场。

七月十三日,日、英、美军分三路再次直扑天津南门,裕禄、宋庆等人仓皇逃往杨村。同日,俄、德军向天津东门发动猛烈进攻。

七月十四日,天津沦陷。

八月四日,联军两万余人,沿运河向北京进犯。

……

死一般沉寂,只略带凉意的晚风时不时有力地拍打着殿门,“吱吱”响个不停。微弱的烛光不堪凉意价忽明忽暗,有气无力地摇摆着,仿佛在向人们诉说着什么,让人瞅着,不由地泛起一股凄凉的感觉。

慈禧太后怔怔地呆坐在宽大的四边不靠的御座上,无神的目光缓缓扫视着周匝的一切,昏黄烛光下,她竟像苍老了许多,便颈下筋脉上都带着丝丝皱纹!“老佛爷,”躬身哈腰、蹑手蹑脚过来,李莲英极尽小心地一个千儿打将及地,轻声道,“该——”

“今儿几号了?”慈禧太后半闭着眼。

“回老佛爷话,今儿八月十三了。”

慈禧太后发泄胸中郁闷般长长吁了口气,睁眸望着屋角沙沙作响的自鸣钟,若有所思价嘴角挂着一丝凄笑:“我记得那次离开京师好像也是这个日子,对吗?”李莲英细碎白牙咬着嘴唇,沉吟着说道:“奴才记得好……好像是二十三日。”他咽了口涩涩的口水,“老佛爷,奴才……奴才意思,此时该……该做决断了。”

“嗯?”

李莲英身子瑟缩了下,偷眼慈禧太后,面色虽则阴郁只却没有丝毫发怒的迹象,遂轻咳一声大着胆子又道:“奴才意思,老佛爷该……该早点离开京师才是的。这万一洋毛子打了进来,那可就——”慈禧太后在睡梦中惊醒般眉棱骨抖落了下:“那些洋毛子现下在什么地方,可有消息过来?”

“据奏十日已抵通州。奴才底下人回报,他们似正养精蓄锐,以期一举拿下——”李莲英斟了杯茶水呈了上去,“老佛爷,洋毛子但昼夜兼程,三四个时辰便可抵京师。此时若……若不早作决断,奴才恐——”

慈禧太后没有吱声,只起身离了御座,在李莲英注视下,两脚灌了铅般沉重地缓缓踱着碎步。她的目光阴郁得骇人,望着长廊里映过来的惨白的月光足有移时,方开口问道:“载漪那边还没有消息?”

“还没有。各国使馆连通一气——”

“废物!”慈禧太后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蹦出两个字,握着茶杯的手抓得紧紧的,微微发抖。希望,那是她唯一可赖以期盼的希望!然而——鸦没鹊静间橐橐脚步声传了进来,慈禧太后阴冷的目光扫眼窗外,“进来!”

“奴才给老佛爷请——”

“你不忙正事,跑这来做甚?!”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着,下死眼盯着面带怒色的端郡王载漪。“奴才……”载漪懵懂了阵,双膝一软跪地叩响头道,“奴才恳请老佛爷治荣禄扰乱军心民意之罪。”他眼角余光瞟了眼身侧的荣禄,“值此危难之际,荣禄不思进取以报老佛爷隆恩,反鼓动一批愚昧无知之徒,妄图唆使老佛爷驾离京师,请老佛爷明察!”慈禧太后将手中茶杯翻来覆去地把玩着:“荣禄,载漪说的可是事实?”

“回老佛爷,奴才是有这等心思的。”在慈禧太后目光审视下,荣禄低下了头,只转瞬间,似乎受到了什么鼓励,复昂起了头颅,躬身道,“老佛爷,奴才酉时接通州来讯,八国联军正兵分四路向我京师扑来——”

“此事确切?!”慈禧太后身子电击价哆嗦了下。

“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据电,俄军走北路,奔东直门而来;日军取道直扑朝阳门;美军沿运河岸进军,欲袭取东便门;英军东南路,约在美军南二英里,似意在广渠门。其他四国军队后援,酉末戌初亦相继离开通州尾随——”

“不……不要说了。”慈禧太后掩饰不住内心的惶恐,手抖着将杯中茶水溅了临清砖地上。死一般的沉寂,压得人便气也透不过来。然而谁也没有言声,只一双双满是期盼的眸子望着慈禧太后,等待着她最后的决断!时间一分一秒地向前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自鸣钟沙沙一阵响,无比响亮地连撞了十下,已是亥正时分。慈禧太后身子冷不丁被蛇噬了口价剧烈地抖动了下,移眸望着自鸣钟,半晌,发泄胸中愈积愈厚的郁闷价推窗仰脸深吸了口略带凉意的空气,缓缓开口道,“来人!”

“奴才在。”

“速传旨载澜,京师内义和团众悉数出城,配合官军抵御联军。”

“嗻。”

“老佛爷,”载漪心头突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悄悄泛了起来,“东交民巷——”“闭嘴!亏得你有脸说!”慈禧太后落进陷阱里的饿狼价“嗖”地转过身,阴郁的眸子满是瘆人的寒光,下死眼盯着载漪,愤愤道,“若非你无能,又怎会到今日这般境地?!”

“奴才……”载漪身子秋风中的树叶价瑟瑟抖着,鸡啄米价忙不迭叩响头期期艾艾道,“奴才该死……老佛爷恕罪。奴才这便过去,最……最迟明日一早,一准攻下……”

“明日?那时我只怕早做了人家阶下囚了!”花盆底鞋在临清砖地上来回踱了两圈,慈禧太后倏地收脚开口吩咐道,“莲英,传我旨意,内务府速速打点行装,准备离……离开京城。”

“奴才恳请老佛爷再与奴才些时间,”眼瞅着大势将去,载漪顾不得许多,急急插口道,“奴才若仍不能拿下洋毛子使馆,甘受老佛爷任何惩处。”

“惩处你?到时我还不定在哪儿呢!”怒斥了句载漪,慈禧太后沉吟了下,又道,“还有,谕令马玉昆速选精锐两千,颐和园候驾;电告李鸿章,接旨即刻北上,但有推诿怠慢定斩不赦!”

“嗻!”

“崔玉贵!你去瀛台请皇上回宫!另外,将那狐狸精也一并带了过来!”

“嗻!”

慈禧太后细碎白牙紧紧咬着,脸色苍白得没有半点血色,阴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愀然长叹一声,声音嘶哑着说道:“没承想我这快入土的人了,却竟还有此一劫。上天待我何其不公!何其不公呐!”说话间,眼眶竟已泪花闪烁,“热河离京太近,难保万全。荣禄,依你意思,这……这该何去何从?”

“老佛爷所言甚是,热河是断不能去的。”荣禄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兀自瞅着一边斗败了的公鸡价耷拉着脑袋的载漪,闻声干咳一声将心思从不该想的地方收了回来,躬身道,“依奴才意思,南方富庶,足供两宫圣驾大笔开销,究竟如何,尚请老佛爷圣裁。”“南方虽则富庶,只亦早与洋人混战一团,烽火连天,各督抚大臣火烧眉毛,自顾不暇,何力供应两宫圣驾?!”载漪蝌蚪眼急速转着,不待荣禄话音落地,插口道,“况刘坤一、张之洞之流虽与老佛爷旨意不敢稍有违抗,然久与洋人接触,早已心怀叵测,荣相一意圣驾南移,究竟安的何心思?!莫不是想——”

“荣禄此心唯天可表,请老佛爷明鉴!”荣禄脸上掠过一丝惶恐神色,只偷眼瞟下慈禧太后,旋即间便镇静了下来,冷冷地笑望着载漪,道,“郡王爷言南方混战一团,烽火连天,不知何以为据?!”

“依你意思,南方倒太平无事的了?!”

“正是!”

“放屁!”载漪情急间脱口而出。“究竟——”荣禄眉棱骨抖落了下,欲张口反讥,只犹豫下又咽了肚中,径至慈禧太后身前躬身道,“老佛爷,东南一隅自两江刘坤一、湖广张之洞、两广李鸿章出面与上海各国领事联络,订立《东南互保章程》以来,已无战事可言——”

“东南互保章程?”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荣禄。

载漪宛若抓着根救命稻草,眼中亮光一闪,开口道:“没有朝廷旨意,竟然私自与夷人订立章程,似此等目无君上之徒,依我大清律例,该灭九族的!”“三大督抚行事虽则鲁莽了些,然为形势所迫,实万不得已之举。况其意在使东南诸省免受战火涂炭,以为我大清保存一丝元气,岂能以常情待之?!”荣禄冷冷一哂,边自袖中摸出张信札双手呈了上去,边说道,“奴才从《字林西报》上抄得章程内容,请老佛爷御览。”慈禧太后仿佛不认识价从头到脚审视着荣禄,半晌,方伸手接了过去:

一、上海租界归各国共同保护,长江及苏杭内地均归各督抚保护,两不相扰,以保全中外商民人命产业为主。

二、上海租界共同保护章程,已另立条款。

三、长江及苏杭内地各国商民教士产业,均归南洋大臣刘、两湖总督张,允认真切实保护,并移知各省督抚及严饬各该文武官员一律认真保证。现已出示禁止谣言,严拿匪徒。

……

慈禧太后嘴角肌肉抽搐了下,像要穿透宫墙一样凝视着远方,淡淡道:“不错,都比以前出息多了。”荣禄心知她恨不能立时将几人处置了,听这假惺惺的话语,嘴角嚼了苦橄榄似的皱着眉头,道:“时局至此,众人多弃国家兴亡于不顾,但求保全家门,舍身拯救国家于危难之人可谓凤毛麟角,他们已属难得的了。”

“王文韶,你说呢?”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

“奴才——”王文韶眼圈熬得通红,他似心事很重,右手抚摸着光溜溜的脑门子,喟然叹道,“天下太平则从经,天下有乱则从权。从经者,遇事请旨奉旨,非有旨不行,此循规蹈矩之臣,人人可得而为之;从权者,处乱世,权衡利害,先斩后奏,但求顾大局而却小虑,为民造福,只唯睿智独断者方能任之。刘坤一等人非奉旨而与洋人擅立条约,罪不在轻,只以其所立功勋与此相较,奴才以为足……足以相抵的。”

慈禧太后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审视着王文韶:“依你意思,南方可去得?”

“刘坤一众人虽对朝廷谕旨颇多微词,只其心却始终向着朝廷、向着我大清。唯一可虑者,长江自宣战以来,各国兵船多所游弋,两宫圣驾能否过此天险,奴才——”

“只此一点,奴才以为南边便不可去的。”刚毅手里拿着一块汉玉坠子,不厌其烦地把玩着,“山西、西安一带,中有黄河大山相隔,奴才以为——”“西北荒苦,何以供应开销?”载漪细碎白牙咬着直恨不能上前狠狠在刚毅心窝上揣上一脚,冷哼一声插口道,“老佛爷,京师乃根本之地,值此胜负两可之时,奴才以为断不可轻易离开的。但——”

“郡王爷此时犹言胜负两可,不嫌——”

“够了!”慈禧太后睃了眼载漪、荣禄二人,丝丝散乱的鬓发在灯下微微抖着,目光游移良晌,嘴唇翕动着开了口,“传旨下去,去西安!”

“求老佛爷再与奴才——”

“还敢言语?!你那脑中除了‘太上皇’,还有什么?!今儿明白告诉你,早给我收了这心思!”

“奴才——”仿佛晴天一个炸雷,载漪脸色陡得如月光下的窗户纸般煞白!似乎亦被自己言语所骇,慈禧太后愣怔着足有移时,方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长吁口气说道:“王文韶,你下去告诉奕劻,会同李鸿章与诸国交涉,刘坤一、张之洞会商。”

“嗻——”

“荣禄留下,都下去准备吧。”慈禧太后无力地虚抬了下手,背手在屋中来回踱着步子,不时站在窗前望一眼黑漆漆的天穹,又心无所主似的转过脸来,茫然盯着案上摇曳的烛苗,久久默不做声。外边的风声在沉寂中渐渐大起来,吹打在窗户纸上,沙沙作响,远处天际间不时传来沉闷的雷声,似乎要变天的样子。昏暗无神的眸子扫眼荣禄,眼皮子倏地一跳,慈禧太后开口说道:“荣禄,你发什么呆?!”她声音很轻,只却带着一股威压!

“啊——老佛爷。”荣禄收神回来,扫眼慈禧太后,伏低腰身回道,“奴才……奴才是走神了,奴才在想此一去西安,路途艰险,老佛爷——”

“我便死也不会去南方!”

荣禄嘴唇上浓密的髭须抖了下,“啪啪”一甩马蹄袖跪了地上,叩响头道:“老佛爷明鉴,奴才意主两宫圣驾南幸,实深思熟虑了的。”“是吗?”慈禧太后刀子一样的目光盯着荣禄,“南方维新思潮泛滥,近又有甚革命党势力蠢蠢欲动,这些你不晓得?!载漪猪狗不如,满脑子只寻思着怎生早日坐了太上皇位子。我看你也比他强不到哪儿去!”她顿了下,细碎白牙咬着从齿缝中蹦道,“蠢货!十足一个蠢货!”

“奴才——”荣禄脸陡地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脸几乎贴了临清砖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

“没有我在这位上,有你今日这等荣耀,嗯?!”

“老佛爷恩宠,奴才岂敢忘却。奴才此意,实在是为老佛爷——”

“还敢狡辩?!”慈禧太后声音闷闷地,沉雷一般。

“奴才知……知罪。”

“时事冗杂,我只愁没得力奴才使唤,你倒好,正事不做,一门心思与他争权夺利。如今好了,我这位子松动了,你该满足了吧?”见李莲英屏息静气地进来,慈禧太后遂收口道,“都交代下去了?”

“回老佛爷,已照您吩咐交代下去了。”

“城外没有动静?”

“还没有。”

慈禧太后移眸瞅了眼屋角自鸣钟,已是半苍的眉毛微皱了下,道:“你去瀛台看看,皇上若不愿过来,便要人‘请’了过来!”

“嗻!”

“你起来。”慈禧太后悠着步子,乍得老高的额头青筋渐渐隐了下去,长叹了口气道,“局势到这份儿上,你我主仆同心协力,或可渡此难关,倘若——”她轻咳了声,荣禄已是心里雪亮,暗暗长吁了口气,叩头道:“老佛爷宽心。奴才便粉身碎骨,亦必保老佛爷万全,但有闪失,奴才愿——”

“罢了,说这些话做甚?”慈禧太后虚抬了下手,“你这便出城,将北洋诸军悉数集结起来!”

“老佛爷——”

“此去西安,难保联军不尾随而来。我与皇上去后,由你督率各军断后。此一事非比寻常,你切切不可大意!”

“奴才谨遵慈谕!”

“嗯。”慈禧太后点了点头,“此事但做好了,绝少不了你的好处。你下去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