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慈禧太后将手中茶杯高高举起,狠狠掼了地上,随着一声响,咬牙切齿道。偌大的殿中霎时间咳痰不闻,便殿外蹑手蹑脚走路的太监的动静都听得见。“老佛爷息怒。”荣禄嘴角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下,凝视着慈禧太后,趋前一步躬身道,“喀西尼虽则可恶,然其即便此时在京,亦无济于事的。俄国之所以先应允而后反悔,实惧于英法诸国实力。”
“老佛爷,”奕劻犹豫着期期艾艾开了口,“英国公使窦纳乐也递来了照会。”
“说!”
“其称建储一事,邻国固无干与之权,然遇有交涉,英国只……只认定‘光绪’二字,他非所知。另两江总督刘坤一回电,说君臣之分久定,中外之口宜防。”
“可恶!畜生!!可恶!!!”
太阳有气无力地在稀薄的、缓缓移动的云层中穿行,惨淡的光辉洒下来,照在明黄的琉璃瓦上,闪着光亮。一双眸子默然望着满脸涨得通红的慈禧太后,仿佛要看出些什么,半晌,荣禄小心开了口:“老佛爷,英美诸强藉义和团之事,蠢蠢欲动,形势于我极其不利。倘——奴才怕一场干戈在所难免。”
“那又怎样?!”
“奴才意思,不如就缓些时日——”
“你会错意了!”慈禧太后眼中闪着阴狠的光,“北洋诸军改设前、后、左、中、右五军。前军把守北洋门户,驻扎北塘、大沽一带,即以聂士成所统武毅军编制;后军驻扎蓟州,兼顾通州,即以董福祥所统甘军编制;左军驻扎山海关内外,专防东路,即以宋庆所统毅军编制;令袁世凯募建陆军,驻扎小站,扼津郡西南要道,以为右军。荣禄另招亲兵万名,作为中军,驻扎南苑,拱卫京师!载漪!”
“奴才在!”
“告诉那些义和团众,见洋人便杀,给我往猛里做!但杀一男夷者,赏银五十两;杀一女夷者,赏银四十两;杀一稚子者,赏银二十两!”
“嗻!”
“老佛爷三思,我朝国帑空虚——”
“这不用你说!”慈禧太后厉声喝止奕劻。“再拟旨。要各省督抚将军全力整顿关税、厘金、盐课诸项,凡商民输纳的款子,统要和盘托出,不得隐匿!”花盆底鞋在金砖地上橐橐响着,“轮船招商局、电报局、开平矿务局盈余利息,接旨即押运京师,以为练兵寻常经费!”
“老佛爷——”
“奕劻,你这便去叫皇上用玺。跪安吧!”慈禧太后挥了下手,转身凝视着金紫交翠的龙凤座不再言语。
“嗻——”
“老佛爷。”
“嗯——”慈禧太后像是懵懂了一阵子,良晌方转过身来。“老佛爷,”崔玉贵一个揖儿打将及地,“还有个事儿,主子娘娘在外面求见。”
“告诉她,我这没得空闲。”
“老佛爷,主子娘娘说……说后晌想过瀛台……”
“嗯?!”慈禧太后阴冷地盯着崔玉贵。“奴才……奴才口没遮拦,老佛爷恕罪。”崔玉贵脸色苍白得一丝血色亦无,抬手往嘴巴上狠命地抽着,颤声道。“奴才这就回了主子娘娘。”说着,转身疾步往殿外踱去,只前脚方跨过门槛,身后慈禧太后声音又传了过来:“回来!”
“老佛爷——”
“他们终是夫妻一场,就让过去看看吧。你这便过御膳房,吩咐好生做桌膳食与皇上,要你主子一并带了过去。告诉皇上,身子骨紧要,莫苦了自己!”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幽幽地像从远处传来,显得又清晰又阴森,“意思明白了?!”崔玉贵愣怔了下,回过神时,心里直慌乱得突突乱跳,两条小腿也痉挛得微微发抖。
“怎的?!没听清?!”
“不不,奴才听清了……听清了……”
“此事但泄了出去——”
“奴才不敢,奴才斗胆亦不敢的。”
“去吧!”
“嗻。”
朝局变动的消息传遍了京师大街小巷,传向了神州大地,宛若一声振聋发聩的炸雷,泛起千层巨浪。只有一个人没有听到,那就是光绪皇帝,此时此刻,他正在摆弄着钟表!
四天时间,除了每日小睡几个时辰,他便伏在案前,摆弄着那些滴滴答答或者莺歌燕舞能发出各种声响、表演各种姿势的自鸣钟、八音盒。在这孤悬湖中、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似乎只有它的声音还能使他感到生命的存在。
去了,变法、皇权……一切都离他去了。他还是皇帝,但仅仅剩下了个空洞的名号,一度被伏在他脚下的世界,再也不承认自己的主宰了。
清脆的沙沙声终于响了起来,他笑了,仿佛完成了一件足以惊世骇俗的巨作,会心地笑了。一阵瑟风掠过静静的湖面,透窗扑面袭来,他不由打了一个寒噤。“万岁爷。”将一件半旧不新的天青宁棉布夹袍轻轻披在他的身上,王福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婴儿般,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说道,“您……您还是歇着会儿吧。”
“朕不困。”光绪目光缓缓自鸣钟上移了开去,仰着脸望着灰沉沉似云似雾漫遮起来的天空,张臂伸了个懒腰,他的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些许灰青色,“三格还没有消息吗?”
“还……还没有。”似乎不忍看光绪那满是阴郁神色的面颊,王福俯首瞅着地上已然磨得凹凸不平的临清砖,低声道,“万岁爷放心,三格一身功夫,断不会有闪失的。”“朕知道,只双拳难敌四手,朕——”光绪长叹了口气,“朕不该要他去的。”“万岁爷又往坏处想了,这不定过会儿他就回来了的。”嘴角强自挤出一丝笑色望眼光绪,王福转了话题,“奴才昨儿在湖里钓了条鱼,要不万岁爷尝尝奴才手艺?”
“罢了,朕没胃口。”
“形势虽则如此,只却不能说一点希望亦无。就为着日后,万岁爷也不……不该这样作践身子骨呀,您这——”
“这便是朕唯一的希望,知道吗?”
是的,时间在无声无息地前进。对一个只要慈禧太后活着,便毫无指望的皇帝来说,这是他唯一的指望了。他只有希冀自然之律、时间之镰能为他的未来扫平道路!
“奴才奕劻恭请皇上圣安!”
随着一阵沉闷拖沓的脚步声,奕劻闷声闷气的声音传了进来。光绪愣怔了下,两手微微一抖,将自鸣钟摔了地上,伴着一声脆响,他的身子针刺价瑟缩了下。阴郁的眸子望着窗前佝偻着身子的奕劻,好一会儿他才长长透了口气:“进来吧。”
“嗻。”奕劻一高一低踩在棉花垛上般摇晃着进来,“奴才奕劻——”
“你这大礼朕生受不起!”
“奴才——”
“有话就说,没话便走。”光绪脸上毫无表情,看也不看奕劻一眼缓缓说道,“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奕劻双唇哆嗦着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半晌,“扑通”一声跪了地上,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口水,叩头道:“老佛爷旨意,要册立……册立溥俊为皇子。”
光绪眉棱骨抖落了下,见王福两手呈了谕旨进前,虚抬了下手,道:“就这事?”
“还有就是,此事诸夷皆不应允,老佛爷欲借助义和团的力量迫使——”
“朕知道了。”光绪冷冷地转过脸睃了一眼奕劻,心里一阵冷,一阵热,一阵快慰,一阵忧愁……翻江倒海价折腾得难受。细碎步子在屋中来回踱着,足足盏茶工夫,光绪自肺腑深处长长透了口气,从齿缝中蹦道,“王福,用印。”
“嗻。”
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奕劻茫然地望着光绪。直王福将谕旨递了手上,犹如在梦境中般丝毫反应亦无。“你可以走了吧?”光绪轻轻一哂。
“奴才——”从惊怔中回过神,奕劻在临清砖地上“咚咚咚”连叩了三个响头,“奴才已然尽力,只——”光绪冷冷哼了声,转身至窗前一把推开窗户:“朕说你什么了吗?”远处,平静的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几只不知名的鸟儿受惊价在半空中旋着,起落不定。又是谁来了?难道——
“是——奴才自知罪孽匪浅,愧对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是吗?这可真太难得了。”直远处模糊身影清晰可辨,光绪方暗吁了口气,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扫眼奕劻,哼了一声道,“不过这又与朕有什么关系呢?!告诉你,朕不需要任何人怜悯!”四周沉寂得像一座业已荒废许久的古刹,空气亦愈加地压抑和郁闷。奕劻花白辫子直拖到地上,头伏得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嘶哑着道:“奴才于圣恩多有辜负——”
“该说的都说了,该做的你也早就做了。去吧。”
奕劻抬眸看了看光绪,叩头泣声说道:“皇……皇上珍重。”爬起身来踯躅退了出去,陡见皇后在滴水檐下站着,奕劻愣怔了下忙欲大礼参拜,却被止住:“不必了,你去吧。”
“嗻。”
望着他颤悠悠的身躯下阶上了桥,静芬若有所思价叹息了声方抬脚进了屋。光绪半躺在椅上,双眸凝视着宫灯里的烛泪一滴滴落在水磨青砖上:“可是老佛爷要你来的?”“嗯。”静芬点了点头,抬手挥退随身太监、侍女,亲手在案上摆着膳食,说道,“是臣妾坚请,老佛爷方应允了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