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下去喂狗!”慈禧太后自肺腑中长长透了一口气,睃眼众人,“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莫论是谁,敢逆我意,这奴才便是他榜样!”说罢,轻挥下手示意李鸿章退下,脚步橐橐拾级复折入屋中。几个太监、侍女呆若木鸡地兀自在滴水檐下傻望着,此时忙不迭跪了地上。慈禧太后看也不看,进屋于炕上盘膝坐了,举烟枪就火苗欲点,犹豫下又放了案上,端杯啜口茶攒眉强噎着咽下,深邃的眸子凝视着殿外,久久默不做声。
“老佛爷,荣……荣禄那边联系不上。奴才寻思,怕是袁世凯那厮——”李莲英满脸焦虑地进来,躬身打了个千儿,道。
“不,不不。这不可能。”仿佛当头一记炸雷,直骇得慈禧太后身子一个寒战,不无惶恐地望着李莲英,喃喃自语道,“袁世凯新军虽实力胜出一筹,只聂士成两万余众,足以应付的。再说总督衙门那么多奴才守卫,他袁世凯便斗胆,敢轻举妄动?一定是你出了岔子,一定是你——”“奴才一连去了四次急电,都不见回音。”李莲英抬袖拭了把额头上汗水,急道,“老佛爷,不怕一万,但怕万一。奴才看,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你说荣禄真让那厮给——”
“这说不准。”李莲英咽了口唾沫,“荣禄在老佛爷面前谦谦恭恭,只在下边却傲着呢。这俗话说得好:人有失手,马有失蹄。被袁世凯那厮抓着漏子不能说没有可能的。再说谭嗣同那厮离京——”慈禧太后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泛了起来,不敢想象那可怕的后果价虚抬下手止住李莲英:“速令崇礼调神机营过来,加强园子警卫!”
“嗻!”
“回来!要怀塔布即刻去天津,查明真相!”
“嗻!”
“你们两个候什么?!还不进来!”犹自在滴水檐下怔怔出神,冷不丁慈禧太后炸雷价声音传出来,奕劻、载漪禁不住身子都是一个激灵,对望一眼快步进屋,躬身打千儿欲施礼时,却听慈禧太后说道,“奕劻,你拟旨。京师形势危急,着善捕营即刻进京!”
这是很简单的一份诏书,奕劻在案前提笔一挥而就,双手呈上。慈禧太后微扫了眼,说道:“崔玉贵,你进来——马上用印发出去!”说罢,半歪在椅上,端着个硕大的茶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酽茶,许久才喘了一口气,不无疲倦地扫眼载漪,问道,“义和团近来情形怎样?”
“回老佛爷,”载漪长吁了口气,躬身道,“今夏华北大旱,朝廷虽与赈济终杯水车薪,而洋人之欺凌较往昔尤甚——”慈禧太后眉棱骨抖落了下,深邃的眸子望着载漪,插口问道:“如此说来,他们待朝廷——”
“老佛爷放心,他们只将怨气撒了洋人身上,与咱大清朝,还与先时一个样的。”似乎为奕劻目光所慑,他低下了头,只转眼间却又抬了起来,咽口口水接着道,“不过,荣……荣中堂似乎不大晓得老佛爷意思,这阵子与义和团众多有摩擦,奴才好说歹说方按住他们。只长此下去,怕迟早要出乱子的。”
“这我自有处置。”慈禧太后半闭着眼,“至于直隶受灾——奕劻,回头要内务府拨五十万两银子过去。”冷风掠过,吹得殿外角落里的铁马叮叮作响,奕劻的眼似乎要穿透千层万叠的宫墙向外注目着,一语不发。
“奕劻!”
“嗯?老佛爷——”
“你发什么呆呢?!”
“奴才……奴才想……想……”
“你是该好生想想了!”慈禧太后睃了眼奕劻,“最迟两日,银子必须拨过去。还有,要裕禄将手上差使交代一下,准备去天津;你也将总署差事整理一下,过阵子交了载漪管着。”
“嗻。”奕劻身子哆嗦了下。
“奴才领旨,谢恩。”载漪愣怔了下,似乎没有料到这适口的馅饼会来得如此之快,半晌回过神,忙不迭躬身道。
“总署差事不好做的,那些洋毛子,一个比一个狡诈——”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有老佛爷您照应,这再难的事儿还不是手到擒来吗?”载漪满脸堆笑,“老佛爷,奴才这……这还有件事儿……”说着,从袖中摸索着掏出张纸札。慈禧太后扫了眼:“念与我听。”“嗻。”载漪答应着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
书赠义和团
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
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
“这像是徐桐的手笔吧?”
“老佛爷圣明,这正出自荫轩兄之手。”载漪探舌舔了下嘴唇,“这阵子义和团杀洋人,毁教堂,拆铁路,声势不可谓不壮,只那些洋毛子于老佛爷心思犹自置若罔闻。奴才和荫轩兄商议,京师乃其势力根基之地,不若要义和团——”
“京师社稷重地,义和团众虽扬言扶持我大清,只骨子里谁又说得清?但为其所乘,患莫大矣。”奕劻犹豫着咽了一口又苦又涩的口水,苍老的声音带着喑哑,“再者近日义和团众为所欲为,已引起诸列强极大不满。俄国公使格尔思要求我朝趁义和团尚没有巩固和还没有在集于京师周围的军队中获得信徒时,有力地将其镇压下去;英美法德四国公使联合发表照会,限我朝两月以内,悉将义和团匪一律剿除,否则将派水陆各军驰入山东、直隶两省,代为剿平——”
“我煌煌天朝,岂可为其几句大话唬住?他们要代为剿平,又能怎样?义和团众神灵附体,刀枪不入,他们但敢放肆,定叫他们——”
“罢了。”慈禧太后虚抬下手止住喋喋不休的载漪,眸子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奕劻,似乎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道,“此事当真?!”“奴才不敢欺瞒老佛爷。各国照会现正在总署,奴才回头便呈了进来。”奕劻低头暗吁口气,又道,“另据大沽口炮台守将罗荣光电奏,英日德法美诸国军舰二十四艘,已然集结大沽口外,而天津租界之各国军队,亦猛增至两千余人。我朝旧患未愈,实不可再添新痛,如何处置,切请老佛爷三思。”
慈禧太后用手指头轻轻弹着杯子,望着奕劻微微一笑:“怎么?我还没跟他们撕破脸,他们就要决裂啦。”她的语气很淡,奕劻久久品味琢磨着,咬嘴唇说道:“老佛爷,奴才窃以为……此一回非同小可。但处置稍有不慎引发战事,我大清国将不是同一个国家交战,而是向整个世界宣战。”
慈禧太后真的为难了。花盆底鞋叮叮的声音和着金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久久回响着,四周一片岑寂,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大清朝二百多年的历史,除了“反清复明”,什么时候听到过人民高呼“扶清灭洋”的口号?而今,这个满族统治的国家在她的领导下,竟能让汉族人的人心如此倾向于大清朝,这是何等荣耀的煌煌政绩!这样的人心,这样的民意,这样充沛的情感,她怎么能忍心伤害?!况且,他们——她一贯称之为“匪”的乱臣贼子,对于发泄她心中郁积多年的晦气,对于她实现蓄谋已久的野心,又起着那些只知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的臣子们所不能起的作用!
然而,义和团的神通能战胜武装到牙齿的整个西方世界的军队吗?她确实是迷信的,但还绝不会迷信到真的相信会有天兵天将下凡来帮她坐稳天下的地步!如果引发战事,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丧权辱国,那是在所难免的,怕只怕……
慈禧太后的脸颊急速地抽动了两下,心里“轰”的一声,顿时更如泼了团糨糊价没个理会处。一阵冷风掠过,屋内烛苗不安地抖动着,透过昏黄的烛光凝视着慈禧太后,载漪心中直揣了个小兔价咚咚直跳。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唯有三个字:太上皇!
“老佛爷。”伴着远处沉闷的午炮声响,李莲英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嗯。都办了?”
李莲英点了点头,三角眼在奕劻、载漪二人脸上扫了眼轻咳一声道:“老佛爷,万岁爷那边过来人问——”
“这屁大个事也不晓得怎生处置?!”
“奴才……”李莲英怔了一下半晌方道,“奴才已回了话的。只……只来人问那奴才……”
“哪个奴才?”慈禧太后阴冷地扫了眼李莲英,“敢情你瞅着我这来过——”“没没没,奴才甚也没瞅见。”不待慈禧太后话音落地,李莲英忙不迭插口道,“老佛爷息怒,奴才这就将那厮打发了。”说罢,脚不沾地急急出了屋。“老佛爷,”载漪两手又湿又黏地攥着冷汗,凝视着慈禧太后瘦长马脸上刀刻似的皱纹,良晌,忍不住开口说道,“大沽口外确是聚集了些军舰,只却没有那么多,不过七八艘而已——”
“端郡王爷这话从何处得来?”奕劻眼角余光瞟了下慈禧太后,大着胆子冷冷问道。
“义和团赵坛主。他前日从天津来京——”
“这等人话语岂可轻信?!此国之大事,非比儿戏,端郡王爷!”
“依庆王爷意思,罗荣光那奴才言语才可信的了?”载漪犹豫了下,反唇相讥道,“小事做大,大事做巨,早已是司空见惯之事,庆王爷持政多年,难道还不晓得?”说着,他上前一步,躬身打千儿道,“老佛爷,奴才愿以顶戴花翎担保,大沽口外绝没有那么多军舰的。”
“即便真如那姓赵的所云,然上海、福建、广东各国兵舰昼夜兼程北上,断不会超过两日光景的。”慈禧太后背着手在屋中徘徊着,闻声眉棱骨抖落了下,问道,“罗荣光何时来电?”
“今日未初时分。”
“老佛爷,大沽口外兵舰多为俄国所有,其目的只为与英国争夺我长江流域。”载漪不无焦虑地望着慈禧太后,“英舰这两日或许北上,然其亦只为阻止沙俄势力南扩而已。自沙俄从英夷手中攫取芦汉铁路控制权,俄英矛盾日趋尖锐。义和团杀洋人灭洋教,他们是有所不满,然此与其抢夺势力范围相较,却是无足轻重的。”说着,他呛了一口气,猛烈地咳嗽两声,已是涨红了脸,“他国多唯英俄马首是瞻,而此二强无暇他顾,此正千载难逢之良机,奴才以为切不可因其虚言恫吓几句,便缩手缩脚,误我社稷大事!”
“社稷大事?”奕劻冷冷一哂,“郡王爷莫不如说误了你‘太上皇’的美梦好听些!”
“你——”
“我说错了?”
“够了!”慈禧太后身子抖落了下,仿佛一道极亮的光从脑海中划过,旋即又陷入深深的思索中。细长的手指交错握着来回踱着碎步,半晌,开口喃喃道,“这天也太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话犹未毕,猛听外边天际间一声沉雷,余音阵阵,历久不绝。不多时便听远处有人叫喊:“要下雨了!快着点儿些!”慈禧太后推开窗户,一阵猛烈的风带着雨腥味立时扑入屋中,众人都打了个寒战。
“烈风迅雷,天变在即——”
“老……老佛爷……”兀自举步沉吟间,李莲英一阵风价奔了进来,“荣禄有……有要事求见。”慈禧太后半苍眉毛抖落了下,浑身都紧张得瑟缩着,耳听得滴水檐下橐橐脚步声传来,忙仰脸喊道:“进来!”
“奴才荣禄给老佛爷请安!”“啪啪”甩马蹄袖躬身请了安,荣禄径自开了口,“奴才荣禄有要事密陈老佛爷。”说着,他眼角余光扫了眼奕劻二人。“快说!”慈禧太后上下仔细打量了眼荣禄:簇新的九蟒五爪袍子外套黄马褂,腰间系着滚边绣花玄带,精精干干一身打扮,不见丝毫慌张样子,提到嗓子眼的心方放了大半。“嗻。”嘴里答应着,却没有说,只从怀中摸索着取出光绪密旨双手呈与慈禧太后。雷声愈发地响,似乎还夹着雨点,外间树叶不安地沙沙响着。慈禧太后腮边肌肉抽搐着,一丝狞笑悄悄爬上了嘴角:“很好!很好!这可是袁世凯那奴才与你的?!”
“正是。”荣禄点了点头。
“兔崽子,枉我将他养这么大!”慈禧太后脸上结了层冰价冷峻,将手中密旨撕得粉碎,“砰”的一击案,厉声道,“袁世凯呢?可与你一并过来?!”
“奴才来京时,已与袁世凯商定,令他夜开专车,带兵来京,大约明晨可到。”
“你这便——”慈禧太后沉吟了下,目光好像要穿透重楼深宇似的,透窗望着院外,“莲英,你与袁世凯去电,京里用不着他,新军只离京五十里守着,防止乱党脱逃。告诉崔玉贵,立即起驾,回城!”
“嗻!”
望着李莲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背影,慈禧太后突然仰脸笑出了声。奕劻脸上肌肉扭曲着,外边一阵风吹进来,不禁打了个透心寒战。“荣禄,”伸手捋了把被冷风吹散的鬓发,缓缓转过身望着荣禄,慈禧太后长长透了口气,开口道,“天津情形怎样?”“托老佛爷福,尚算安稳。”荣禄咳嗽一声,“只近来拳匪活动猖獗,看其苗头,似有北上京师之意。”
“听闻大沽口外各国兵舰云集,可有这事?”见荣禄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慈禧太后虚抬下手,转了话头。“大沽口外各国战舰不下二十艘。”荣禄细碎白牙咬着嘴唇,小心翼翼回道。“老佛爷,义和团不分青红皂白,见着洋人便杀,已引起各国极大不满。奴才以为,当适时加以阻止,但一味任其孟浪,后果实不堪设想。”他咽了口口水,“奴才来京时,德国、英国、法国等国公使还要奴才捎话,鉴于义和团有北上京师之意,为保护本国侨民、财产之安全,请准各国派兵进京。”
“但凡洋人,没有一个不该杀的!”
“你懂个屁!”慈禧太后睃眼载漪,已是半苍的眉毛攒着踱了两步,“送他们个人情,也未尝不可。不过,每个国家,不准超过五十人。”
“嗻。”荣禄眼角余光扫了下载漪,暗哼了声,道,“义和团方面,老佛爷看——”慈禧太后眼皮子倏地一颤:“回头拟道旨意,宣抚一下,解散回家算了。”
“嗻!”
“老佛爷,此事——”载漪不安地抖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