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筹款一事你多费点心神,此事老佛爷既已定议,再生枝节恐——”
“六爷放心,叔平理会得。”眼瞅着奕过了乾清门广场,翁同龢方回首望着康有为,笑道,“六爷面冷,你莫放了心上。在他这位上,不冷些不行的。”“翁相言重,卑职岂敢。”康有为轻咳两声换了话题,“翁相,恕卑职失礼。台湾民情激越,而日夷力竭财衰,倘朝廷予以接济,台湾似犹可——”“不错,照现下形势看,台湾是有收回的可能。我方才亦想着这事的。不过——”翁同龢一边碎步踱着,一边小声道,“六爷说得不错,朝廷但插手此事,必会复引起纷争的。英夷为与沙俄对抗,极力拉拢日夷,这种事它断然不会沉默再三。而诸夷之间钩心斗角,谁又能保法、美、德诸夷不被英夷利诱?但他们联合起来,我朝怕损失的不仅仅是一个台湾。”
“诸夷间钩心斗角,即使真能联合起来,这根基亦不会稳的。”
“但有利可图,他们是会铁了心合起来的。”翁同龢摇了摇头,回首望眼康有为,“另外,皇上虽锐意进取,然阻力已然不小。倘再节外生枝,只怕更难上加难。且忍下这口气,变法维新,国富民强、兵精粮足之时,光复我华夏疆土还不易如反掌?你说呢?”康有为低头亦步亦趋随着,似乎在沉吟,半晌抬眼扫了下翁同龢,不无忧虑道:“翁相所言不无道理。但望朝廷就切实可行的条陈,逐一付诸实施,使我朝转弱为强,以慰众生之望。”“你——”翁同龢愣怔下收了脚,审视着康有为,道,“你担心皇上——”
“卑职——”
“你大可放心,皇上乃难得之英明君主,睹此国难民怨,他是很想有一番作为的。便在前日,皇上还拟了一道谕旨,责令各直省将军督抚就近日中外臣工条陈时务,如修铁路、铸钞币、立学堂等各就情势筹酌办法,上报朝廷,以便逐一推行。”
康有为若有所思地淡淡一笑:“这道谕旨卑职在邸报上看到了。恐怕到了各省督抚大臣手中,终会不了了之的。”“各省督抚守旧者有之,然如张之洞、陈宝箴者亦不在少数。”翁同龢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康有为一动不动,“皇上决心已下,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今日皇上召你进宫、颁布举人才诏,为的什么?皇上旨命温处道袁世凯去督办军务处当差,又为的什么?这些你难道看不出来?”
“皇上要袁世凯去督办军务处做差?他——”
“袁世凯也很有维新思想的。前几****去他府邸,书房中高挂一幅西洋瓜分中国图,可见忧心国事,很有头脑的。”翁同龢说着,忽然压低了嗓门,“皇上业已有心要他将天津小站原本按察使胡燏棻编练之约五千‘定武军’接管过来,作为改练新建陆军、巩固皇权的基础。”
“皇上——”
“皇上心意如此,我等做臣子的不竭忠尽虑,辅佐圣上成就中兴大业,何颜面对世人?又怎配得上这身上顶戴袍服?!”他神情激越,语气中带着丝丝金属般的颤音!康有为眉棱骨抖落了一下,忙不迭打千儿道:“翁相诤言,卑职叹服。皇恩浩荡至斯,卑职若不濯心涤肝,精白其志报效朝廷,何颜苟活人世?卑职此生只在变法维新,中兴我大清,赴汤蹈火亦不会退却的。只……只……”
“怎样?但说无妨。”
“只卑职观皇上先时神情,恐——”
“皇上亲政以来,屡屡不能遂志,于皇权自是看得重些。你所提设议院,要君民共主,他又岂能不心存顾忌?不过你大可放心,皇上心坚如铁,绝不会令众维新志士失望的。”翁同龢移脚前行,边走边道,“现下首要的还是你们须抓紧时日,但外边造成声势,变法谕旨一下,方可水到渠成。对了,报纸你想取个甚名好呢?”
清凉的风习习吹来,康有为但觉心里爽快了不少。紧赶几步在翁同龢身侧躬身道:“卑职路上早思量这事了。依卑职意思,既然附在朝廷公报后一起发送,不若也叫公报。”
“嗯——”翁同龢沉吟片刻,道,“报纸宣传的是世界万国的事儿,我看就取名《万国公报》吧。”
“英美传教士成立的广学会,也出报名曰《万国公报》,报名相同,卑职怕会招来麻烦的。”康有为将垂在胸前的长辫抛于脑后,说道。
听康有为言语,翁同龢淡淡一笑:“中外有别,同名又有何妨?况你树大招风,若要那些顽固守旧的大人们晓得是你办的报纸,能不群起攻之?说不定便报贩也不敢代劳了。如此含含糊糊的,要他们皆以为是洋人创办的,岂不于我们更有利?”
“翁相思虑深远,卑职不及。如此卑职回去便立马筹办,争取下月一准发行。”
“嗯。”翁同龢点了点头,“我不便公开露面,日后有事,可以要军机章京陈次亮与我联系。嗯——但报纸发行有了成效,可以考虑创办一个团体。现下军机处众大臣于维新颇有微词,而刚子良更一提维新便咬牙切齿。所以一定要格外慎重。”
“此事卑职早已想好了。我朝现下之所以备受外夷侵凌,只在太弱了。我等目的在于强国富民,故卑职以为取名‘强学会’妥些,不知翁相以为如何?”康有为咽了口口水,说道。
“不错。只你不宜抛头露面。”
“卑职晓得,翁相放心。”
眼见西华门处人影攒动,翁同龢沉吟了下,回首望眼康有为,道:“好了,今日便说到这。”说罢,脚步橐橐踱了前去。
夕阳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地隐了地平线下,昏沉沉的天穹上,几颗星星耐不住寂寞价钻了出来,一眨一眨凝视着大地。康有为静静地看着,那是希望,那是他心中期盼已久的希望!它显出来了,然而,它能升得更高,闪得更亮吗?
经过一阵紧锣密鼓的筹措,八月十七日,第一期《万国公报》附在朝廷邸报后面,送到了京城各个角落。一篇《论天下大势》,宛若于平静的湖面上投下块千斤巨石,泛起阵阵涟漪。人们争相传诵着、议论着……
《万国公报》出乎意料的成功,犹如阵阵凉风,使得众维新志士欢喜无限。他们浑然忘却了炎炎盛暑,每日聚集在南通会馆,或挥毫撰文,或会客晤友,纵谈天下大事,慷慨激昂如龙吟虎啸,其乐却也融融。
十月下旬,借着《万国公报》的浓浓春意,康有为、梁启超众人又开始了强学会的筹办工作。一时间,南通会馆门前更是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开锅稀粥价热闹。
天已苍黑。送走了最后一批要求入会的官员,康有为伫立在门前台阶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只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微笑。
“老师,屋里歇着吧?”梁启超黑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愁绪,望眼康有为,说道。“唔?唔——”康有为依依不舍地复四下瞅了眼,方转身进了会馆,“照现下形势发展,要不了几日,人数便可逾百了。我意思过会儿陈大人他们过来,咱们便议议学会的章程,准备正式立会,你说呢?”
“不算方才那拨,已有一百零七人——”
“是吗?”
“嗯。”梁启超点了点头,两手摆弄着油光水滑的长辫,边走边道,“老师,我这心里总觉着不甚踏实,您看是不是暂缓一缓好些?”康有为漆黑的眉毛抖了下,放缓了脚步望着并肩而行的梁启超:“怎的了?”
“近来要求入会之人如潮水一般,实可喜可贺。”梁启超咽了口口水,“只卓如看其中不乏窥测方向、心怀二意之徒,此等人如墙头野草,遇风便倒——”
“你意思咱拒绝他们的要求?”
“此万不妥的。卓如意思还应想个万全之策,以免日后我辈希望不为朝中顽固势力毁坏,反被这些势利小人践踏。”
康有为轻轻一哂,抬袖拭了把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说道:“此不足为虑。要求入会之人中确有这等见利便忘义的小人,然只区区几人,放手让他们搅又能翻起什么浪儿?”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老师——”
康有为边抬脚进了月洞门,边摆手说道:“形势至此,已没有缓和的余地了。总不能因着这几人便伤了大伙儿的心吧?如今局面来之不易,须当好好珍惜才是。”“卓如也是这般想的。”梁启超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迟疑了下说道,“设若日后——”
“你今日这怎的了?畏手畏脚的。往日豪情都跑哪儿去了?”康有为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眼角余光扫了下梁启超,道。
梁启超愣怔了下,嘴唇翕动着,只却道声“卓如——”便止了口。“此事莫再说了。但要皇上晓得你如此怯事,日后还能取得功名吗?”似觉失口,康有为长时间没再言语。梁启超嘴角肌肉抽搐了下,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功名利禄,莫非在不知不觉中将他也熏染了……正思量着,耳边响起康有为诧异的声音:“翁相?您这——”梁启超愣怔下大步进了屋。
“怎的?不欢迎我这不速之客?”翁同龢新剃的头,脑后垂着粗长的辫子,直到腰际,在客厅南窗下坐着,手中湘妃竹扇轻摇,淡淡笑道。“翁相说笑了,卑职这欢喜还来不及呢。”说着,康有为一个千儿深深打将及地。见翁同龢身边兀自坐个人儿,却不识得何许人物,康有为望着翁同龢,道,“恕卑职眼拙,不知这位——”
梁启超边招呼会管管事献茶,边移目打量那人:藕白色纺绸长衫,拖了一根细长辫子,长孤脸上一对眼窝微微下陷。“在下翰林院编修张孝谦。”不待翁同龢开口,那人已自起身拱手淡淡一笑开了口,“久闻南海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真是三生有幸,日后还望南海兄不吝赐教才是。”
“张大人言重,有为何敢当?”康有为笑着还了礼,将手一让,道,“坐,快快坐着。”
“孝谦乃李相门生,你们日后多多亲近才是。”翁同龢端杯啜口茶徐徐咽下,又道,“孝谦忧国忧民,每念及眼下局势,如骨鲠在喉,寝食难安。听闻强学会即将成立,有意加入。只李相抽不开身,恐无人代为引荐,为你等拒之门外,故要我做了这导人。你们——”“张大人满腔赤诚,有为岂有拒之之理?”康有为撩袍摆坐了,闻声说道,“日后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张大人但有所想,还望快言快语,以飨卑职。”
“南海兄言重了。孝谦腹中空空,恐怕要让诸位见笑的。”
“张大人客气——”兀自说着,眼瞅着管事王平在屋门口探头探脑,康有为遂收口问道,“有事吗?探头探脑的,还有没有点规矩?!”“小的——”王平陀螺似绕圈打千儿请了安,说道,“外边有个姓袁的老爷要见大人,小人看众位老爷正说着事,故——”“姓袁的?”翁同龢喃喃自吟了句,扫眼康有为,道,“莫非是袁世凯?去,叫他进来吧。”
“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