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嗣同轻咳了声,目光聚了孙家鼐身上足有移时,透口气说道:“恕卑职斗胆,大人言语不敢苟同。试问朝中大小官员不下千人,有几人真心用命于国事?读书增智是正路,只最终目的不外忠君报国,置国事民情于不顾,便读遍经史子集、四书五经又有何用?徒装点个人门面罢了。”一语落地,便一向以沉稳见长的刘光第也不禁变色,不安地凝视着孙家鼐,一动不动。孙家鼐为官这么多年,别说像谭嗣同这样的后生小辈,就是尚书侍郎贝勒贝子也从来都是肃肃如敬大宾,言语逊逊如对师长,此时听谭嗣同这般言语,心里直老大不自在。但他毕竟宦海几十载,城府极深,面上却是丝毫不动声色,只将一双古井样的眼睛直直盯着谭嗣同。
“咚——咚——”
沉闷的钟声自交泰殿方向传了过来。孙家鼐依旧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谭嗣同,只目光却已在不自觉间黯淡了下来,发泄胸中郁闷价长透口气,开口道了声:“何去何从,你自己斟酌吧。”说罢转身急步直趋乾清门而去。
阔大广袤的乾清门广场上到处都是赶来朝会的各部官员,直赶集一般热闹。孙家鼐三步并两步过来,见刚毅、裕禄几个正从军机房出来,方暗吁了口气。在滴水檐下拱手见礼,这才发现章京房南边长跪着几个人,领头的竟像是礼部满尚书怀塔布。满场大小官员中,几个正二品的大员“跪候”,而部院小吏倒可以随意活动,孙家鼐半苍眉毛抖落了下:“诸位,这是——”
“要变天了!”刚毅冷哼了声。嘴唇翕动着还欲言语时,只见寇连材脚步橐橐自隆宗门处踱来,遂收了口。
“万岁爷口谕,军机大臣、礼部汉尚书、刑部侍郎李端棻、礼部主事王照等进殿见驾!”
“臣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罢了。”光绪面上挂了层霜价冷峻,漆黑的眸子在众人脸上一一掠过,“新政役大投艰,必须君臣一心方能期有成效。这话朕说过不下数十遍!然犹有奴才阳奉阴违,欺君罔上,悖理违天,以为‘罪不加众’便肆无忌惮,以为有大树可靠便为所欲为!”说到这里,他舒了口气,端起茶杯,满殿鸦没鹊静,只听得他啜吸的声音。良久,光绪才放下杯子,因见屏风下怀塔布和许应骙不住地递眼色,“啪”地拍案而起,喝道:“怀塔布!许应骙!”
“奴……奴才在。”二人兀自窃窃私语,闻声皆电击价身子瑟缩了下,伏地屏息道。
“尔等可知罪?!”
“奴才知……知罪。”许应骙脸色雪白,颤抖着声音率先开口,“奴才驾前私语,乃大不敬,只奴才有……有苦衷的,还请皇上明鉴。”“便你也有苦衷?屁话!”光绪脚步橐橐径自走到屏风前,对着二人阴森森笑道,“此一罪也。还有呢?!”怀塔布眼角余光扫了下许应骙,一双眸子随着临清砖地上光绪晃动的影子来回移动着,回道:“奴才愚钝,请皇上明示。但奴才真有过失,奴才愿受惩罚。”
光绪嘴角肌肉抽动了下:“尔等阻格礼部主事王照上书言事且又上章弹劾王照,阻塞言路,威胁小臣,此——”
“皇上明鉴,王照折子,奴才先以其言语狂谬加以劝阻,只随后还是代呈了上来。皇上降奴才阻塞言路、威胁小臣之罪,奴才……奴才……”
“你怎样?嗯?!”
“奴才不服。”怀塔布咬着牙,心一横仰脸道。本来已自跪得两脚酸疼的众人乍听此言都是身子一颤。霎时,殿中气氛紧张起来。“启奏皇上。”刚毅偷眼瞟了下光绪,叩响头道,“怀塔布确已将王照折子呈进来了。请皇上御览。”
光绪阴冷的目光死死盯着怀塔布足有移时,转身冷冷问道:“何时递进来的?!”说罢,接折子略扫了眼。
“昨儿酉时——”
“不是酉时,是昨儿亥时递进来的。”裕禄丢眼色给刚毅,插口道,“奴才看天色已晚——”“你这心肠何时变得这般好了,嗯?!”不待他话音落地,光绪冷笑着盯着裕禄阴狠狠地说道,“昨儿夜里谁当值?朕记得是王文韶吧!”
“奴才……奴才……”裕禄趣青的额头上不由渗出密密细汗,兀自惶恐间,却听光绪已然开口接着道:“你们两个还不知罪吗?!”翕动着嘴唇怯怯仰起脸,但见光绪闪着寒光的眸子却是死死地盯着怀塔布二人,裕禄暗暗长吁了口气。
“朕说你两个!”
“奴才——”
“皇上谕旨,奴才斗胆亦不敢违抗。”见怀塔布一脸满不在乎的神色,许应骙忙不迭接道,“王照折子,言词悖谬狂妄,奴才们恐……恐于朝局不利,故斟酌了些日子。皇上治奴才怠慢之罪奴才甘愿受罚,只阻塞言路,奴才断没有此心的——”
“胡说!”光绪愤怒的声音响彻大殿,“若非闻得朕已知此事,你们岂会将他折子递上来?嗯?!”他的脸色铁青得令人不敢逼视,许应骙嘴唇翕动着,只话到嘴边又硬生生收了回去。光绪脚步橐橐来回踱着步,又道,“即便如你所言,你上折弹劾王照,却又为何?!这难道不是明目张胆打击上书言事之人?!”
“奴才——”许应骙抬袖在额头上揩把汗,不无埋怨地偷瞟了眼怀塔布,咬嘴唇低声道,“日本刺客猖獗,前次李鸿章议和即为其所刺。王照妄请圣驾出游日本,奴才以为其用心不轨,欲陷皇上于危地,故不敢不上折。奴才等一片忠心,请皇上明鉴。”
“一派胡言!”光绪死盯着脸色煞白的许应骙,向前迈一步。孙家鼐很怕他上前踢许应骙,要上前拦时,光绪却止住了,“不论王照此折是非,但出游异国考察新政,朕自有权衡,何须尔等过虑?!朕为中兴社稷,夙夜匪懈,所以广开言路,推行新政,只为强国雪耻,复我大清昔日威严。尔等深受皇恩,危难之际不思报效朝廷已是罪不可赦,却还百般阻挠,简直便畜生也不如!”
他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深不可测的眸子射着瘆人的寒光,扫眼孙家鼐:“你这便拟旨。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侍郎徐会沣、曾广汉四人阻塞言路,着削去官职!”
“皇上——”许应骙浑身电击价剧烈颤抖了下,脸上已是死灰价难看。仰脸望着光绪,期期艾艾道,“奴才知……知罪……”
“你知罪?哈哈哈……”
“奴才身受皇上不次深恩,本该濯心涤肝报效朝廷,却……却负恩奉迎,溺职于前,坑陷王照于后,实……实颟顸顽钝,无耻之尤。求皇上收回成命,奴才……奴才日后定悉心用命,再不敢……”
“晚了!”光绪冷冷地哼了声,掉头死盯着孙家鼐,“怎的,你也敢抗旨不遵?!”孙家鼐心都缩成了一团,“扑通”一声跪下,颤声说道:“奴才不敢。只本朝旧章,大臣得罪,理应由吏部治罪,以免因人主一时感情,有失允当——”
“新政关乎社稷安危。但人人如此百般阻挠,何日方可现我朝昔日丰功伟业?!何日可救亿万生灵于水火之中?!”
“奴才——”
“罢了!这样的混账东西,难道可以轻纵?!拟旨!”
孙家鼐无奈地咽了口口水,轻应一声向案前踱了过去。
“皇上谕旨,奴才谨遵。”怀塔布脑子“嗡嗡”作响,血立时涌上了脸,显然,光绪此谕远非他所能想象的。扫眼刚毅几人,或低头沉吟,或仰脸望着殿顶,一句话儿不吐,怀塔布突突乱跳的心立时被怒火填得满满的,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沉吟着长长透了口气,三角眼眨着望眼光绪,道,“然王照登堂咆哮,与上司全无礼节,请皇上治其罪以正官纪。”
“礼节?亏你说得出口,你们对朕可讲过礼节?!”说话间自孙家鼐手上接草旨看了眼,光绪径自案上荷包内取出黄石龙纽小印“皇帝之章”按了下去,“王福,你这便明发了下去!”
“皇上如此处置,奴才——”
“你想怎样,嗯?!”他说着突然朝殿外喊道,“三格!将这厮与朕押了出去!”
“嗻!”
日头已自升了高高的宫墙上,阳光隔窗射进来,闷热难耐。然而,众人的心却都冻缩成一团,谁也不敢吱声,甚或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一时间养心殿寂静得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唯闻屋角金自鸣钟耐不住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价沙沙响着。“你再拟旨,”光绪啜了一口茶望眼孙家鼐,“礼部主事王照不畏强权,勇猛可嘉,着赏给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以昭激励。”
“奴才谢主隆恩!”王照因祸得福,直梦境中价懵懂良晌方回过神,忙不迭叩头道。
“朕擢你不畏强权、敢言敢做,更冀你他日愈发悉心用事,与朕分忧。”见王照翕动嘴唇欲言语,光绪虚抬了下手,“行了,好听话儿朕不愿听。你道乏吧——对了,传旨刘光第他们进殿见驾。”他阴冷的目光自刚毅几人脸上一一掠过,“你们都瞧见了?!”
“奴才瞧……瞧见了。”
“瞧见了便好。”光绪嘴角挂着一丝阴冷的笑色,径自推了亮窗,咬牙道,“日后该怎生做,好生揣摩揣摩。莫要以为大树底下好乘凉,惹恼了朕,亦如那些奴才一般处置!”他轻咳了声,“礼部差事,朕意便裕禄署理满尚书,李端棻署理汉尚书,左右侍郎由耆寿、王锡蕃、萨廉、徐致靖四人充任。谕旨回头便发下去,望克尽厥职,勿负朕望。”
“皇上,奴才——”
“有话便讲,不必拘束。”
连日来擢升袁世凯官职、裁撤闲散衙门、罢斥礼部堂官,不论哪一桩,那可都足以与慈禧太后借口的!眼见光绪犹如人入绝境,不惜孤注一掷,李端棻的心直结了冰价冷,眼眶中泪花闪烁着,叩响头道:“皇上洪恩,奴才感激涕零。只奴才年老力衰,艰于行动,扪心自问,实难膺礼部重任,若不自量力,必致陨越,伏请皇上悯奴才衰老,准予致仕。”
“奴才这军机事务尚不稔熟,何敢再接礼部差事。望皇上另选贤能,实为万幸。”裕禄咽口口水,顺茬儿亦道。
光绪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不快,似觉胸闷,抬手一把扯了袍褂扣子,深邃的双眸久久审视着李端棻一动不动。
“皇上,奴才——”李端棻不由低下了头。
“新政推行,以人才为要,尔等平素所言所行,朕心中有数,都不必推辞了。”光绪发泄心中郁闷价长长透了口气,目光移了刚毅身上,“京师河道沟渠,颁旨速速加以疏导。另旨谕各省,切实推行团练。”说话间,丹墀上纷沓脚步声传了进来,光绪遂摆手示意众人退下。
“奴才杨锐、林旭——”
“进来吧。”
“皇上,奴才——”孙家鼐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犹豫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只话方出口便被光绪抬手止住:“下去。”
“嗻。”
硬生生地在临清砖地上跪了足足一个多时辰,又碰上礼部六堂官被罢,众人心里都塞了团烂棉絮价揪不清挑不开,堵得内心满满的。闷闷不乐地回到军机处,当值太监瞅着,忙不迭端水、拧毛巾小心侍奉。“****姥姥的,这么热,想烫死老子呀?!”刚毅接毛巾甩手狠狠砸了过去,破口大骂道。
“相爷息怒,小的这……这就给您……”
“滚!滚你妈的蛋!”说着,抬脚向那太监臀上重重揣了脚,刚毅阴鸷的眸子闪着两道凶狠的光,扫眼众人,“这口气我咽不下!”“我这被拉到礼部装幌子,又何曾好受?”裕禄嘴角挂着一丝苦笑,“但老佛爷闻讯儿,还不知会怎样呢?!”将手中茶杯把玩阵仰脖一饮而尽,裕禄已是半苍的眉毛抖落了下,接着道,“子良兄,我意思还是去园子将这些事儿都回了吧。你说呢?”
“现下回奏老佛爷,家鼐以为还不是时候——”
“孙兄这是什么意思?!”刚毅冷笑着插口道,“莫不是真念着那师生情分?”
“子良兄误会了。社稷大事,家鼐岂敢置于私情之下?”孙家鼐移眸怅然望着屋顶承尘,沉吟着说道,“家鼐只是想着……只是想着这么多事儿咱一个亦不曾阻住,老佛爷心里会怎生想?”
“这——”
“这什么呀?”裕禄眯缝着双眼望着刚毅,“子良兄,若再犹豫不决,只怕这怀塔布可就是我等他日结果!”“寿山兄言重了。”王文韶攒眉蹙额沉吟着,说道,“皇上便有此心,可权还在老佛爷那呢。此事我意思,咱还是避避风头,过几日再进园子回话好些。怀塔布那厮断不会就此甘心的,待他与老佛爷回奏了——”
“此正我等将功补过的良机。若被怀塔布抢先,那我们几个只怕便西北风也没得喝了。”裕禄顿了下,移步亮窗前张望,见王福脚步橐橐拾级过来,扫眼众人冷哼一声道,“上边又有话儿过来了!”
“皇上口谕!”
“奴才接旨。”仿佛没睡醒价懒洋洋道了句,刚毅蝌蚪眼盯着王福手上御笺,撩袍摆慢腾腾跪了地上。待众人都跪下,王福面南而立,朗声道:“皇上口谕,内阁候补侍读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内阁候补中书林旭、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均着赏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但有关新政之奏章均由四人主持审阅,谕旨由四人撰拟送朕核发。”
“奴才……奴才遵旨!”刚毅脸色铁青。
“另外,皇上话儿,明旨便由刚相爷您草拟,明日便要发下去的。”
“遵旨!”待王福出了军机房,刚毅一双眸子已满是愤怒的火焰,起身咬牙道,“章京?何不索性便革了我等,要他们做这军机?!一群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竟骑了我头上,我便舍了这条老命也要讨个公道回来!”
“子良兄,看来要不了多久,皇上便要拿我们这些老臣开刀了。”
“没那么便宜!”刚毅细碎白牙咬得咯咯作响,扫眼裕禄,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这便去园子,请老佛爷再行垂帘听政!”
“子良兄——”
“孙兄不愿,尽可待在这,子良绝不勉强!”刚毅说罢将手中御笺揣在袖中夺门出了屋,“来人!备轿!”
烈日在大片云朵中缓缓穿行着,时不时炽烈的光射下来,燥热难耐。怔怔地望着一上一下晃悠的绿冲呢凉轿,孙家鼐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半晌,方喃喃自语道:“完了……皇上他怕是……”
“孙兄,我们这……这也过去吧。”王文韶咽了口唾沫,“皇上可敬,只可惜生不逢时呐。”
“我——”
“到这份儿上,孙兄再莫迟疑了。不然他二人在老佛爷处信口雌黄,便你我只怕亦将凶多吉少。”
仰脸深吸了口气,孙家鼐老泪顺眼角无声地淌了下来,沉重地点点头,有气无力道:“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