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炽或许知道,只他并未曾与卑职言及。养心殿寇公公告诉卑职皇上一早去了醇王府,卑职本欲折返,只珍主子身子不适。卑职见那边奴才不够使唤,故又去了趟太医院。”
“是吗?!”
“刚相信不过,尽可差人去太医院查实。”寿富腮边肌肉抽搐了下,“刚相虽职兼刑部,然卑职却非待审囚徒,即使卑职真有不是的地方,这似乎也不该刚相过问。”刚毅胖脸陡地涨得通红,下死眼盯着寿富,喝道:“好个大胆奴才,你——”
“卑职是皇上、老佛爷的奴才,不是——”
“寿富!还不闭嘴?!”孙家鼐静静听着二人说话,满脸核桃似的皱纹一动不动,一双雪白的寿眉压得低低的,看不出什么表情,陡听“咚”的一声响,移眸时却见刚毅手中茶杯碎片儿在临清砖地上滚着,忍不住开了口。“刚相即使不管着宫里事儿,也不能问问你吗?你这言语,是属吏说的吗?!”说着,向寿富眨了眨眼。寿富咽了口唾沫,略一躬身,说道:“卑职生性粗鲁,言语不周处请孙相多多包涵,只卑职——”
“罢了,这越说你倒越有理了是不?你这做差事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回京复旨该不该先来军机处知会声,嗯?”孙家鼐手中湘妃竹扇拍打着手心,起身踱了两步,“还不快些与刚相赔礼请罪?!”
“卑职——”
“得得得,人家是皇上的奴才,我这当得起吗?”刚毅蝌蚪眼在孙家鼐身上睃了下,冷笑道,“寿山兄,看见了吧。你这刚进来,日后可要当些心呐,这如今的差事,不好做的。”寿山,即裕禄,姓喜塔腊,满洲正白旗人。曾任刑部郎中、热河兵备道、安徽布政使等职。甲午战争中屡屡败逃,只因镇压热河金丹道起义有功,又事事仰承慈禧太后鼻息,方被授了军机大臣兼管礼部。听刚毅言语,裕禄干黄脸上斜八字扫帚眉抖了下,似笑非笑道:“这如今差事确是不好做,只究其原因,就是这种人瞎搅和。子良兄今儿落得如此尴尬局面,传了出去,怕是——”
“我这臭名在外,这屁大点事倒也不算甚的。”刚毅嘴角掠过一丝奸笑,“只是传了出去,这日后还怎的做差事?”说着,他长叹了口气。
“像这种目无上司之人,倘不好生惩治下,这日后只怕我等真要——”
“二位多虑了。”孙家鼐心里一沉,不待裕禄话音落地,忙不迭插口道,“寿富言行素来中规中矩,今日略有放肆之处,想必心中定是为事所扰,一时口不择言——”“今儿这个为事所扰,明儿那个口不择言,这我等不成他们的泄气筒了?”裕禄摇头晃脑,道,“我看还是奏了皇上,请旨严惩。”
刚毅挪了下身子:“这要皇上降旨严惩,只怕到头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只有请老佛爷说句话了。”裕禄诡笑着望眼刚毅,顺茬儿接道,“总不成就这样不了了之吧?!孙兄,你思敏捷,又耳闻目睹,这折子我看就劳您大驾了!”
“这事在下意思,还是——”
“孙兄,老佛爷可对您寄了厚望的!”刚毅自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这事儿若老佛爷晓得了,只怕于孙兄您——”他没有再说下去,只孙家鼐心里却已是雪亮。强学会成立那时,他曾诚心诚意鼎力支持,只慈禧太后轻轻一翻手,有声有色、声势日壮的强学会便化为灰烬。他畏缩了,虽然他心中对光绪有着割不断的情谊,虽然他亦幻想着能在有生之年目睹大清朝中兴之壮举,只要他舍弃几十年小心谨慎换来的功名,他……
“万岁爷驾到!”
兀自作难间,一声炸雷当头响起,孙家鼐如溺水人儿陡见一只木筏价暗吁了口气,“啪啪”一甩马蹄袖跪倒在地上,叩头请安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罢了罢了,都起来坐着说话。大热天儿的,这么多礼数做甚?刚毅,把你那袍子也褪了,瞧瞧你那样子,像什么?”刚毅兀自在炕上优哉游哉,猛听光绪驾临,扯袍子胡乱穿了忙不迭与众人一起跪在地上,闻光绪言语,低头看时,这方觉竟将袍服反穿着,一张脸顿时涨得熟透了的柿子一般。光绪全挂子朝服,热得顺颊汗流,将头上缨冠端正放了案上,双手抖了抖汗湿了的领口,对守在门口的王福说道:“给朕拧一块凉布巾来,还有他们几个。这屋里都热得蒸笼一样了。”因取过炕案上的扇子,轻轻摇着。“寿富?你几时回来的?”光绪脸上掠过一丝欣喜神色。
“回皇上,奴才卯时回的京城。”
“嗯——”光绪点了点头,接帕子揩了把脸,端杯欲啜时却见临清砖地上碎杯片满地,眉棱骨抖落了下,道,“这怎生回事儿?”众人用浸凉如冰的湿毛巾揩着手,觉得丝丝清爽阵阵入心,却都不敢放肆擦脸,略一揩拭便放了。听光绪问话,裕禄偷眼瞥了下刚毅,见刚毅连不迭丢眼色过来,沉吟了下躬身道:“是奴才方才不小心打碎了杯子,这还不及收拾,皇上便——”
“回皇上,是奴才恼了刚相爷。”寿富起身打个千儿,插口道,“刚相爷——”光绪深邃的眸子在刚毅、裕禄身上扫了眼,虚抬下手止住寿富:“你那脾性,朕说你多少遍了,嗯?与刚毅赔个不是。”
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寿富怔怔地望着光绪,喃喃道:“皇上——”
“嗯?!”
“嗻。”寿富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脚似灌了铅般在刚毅身前略一躬身,道,“卑职一时莽撞,请刚相爷多多包涵。”刚毅脸上掠过一丝冷笑:“寿大人快快请起,刚毅怎受得你如此大礼呀?”“受得的。”光绪手中折扇拍打着手心,望眼寿富,“刚毅对朝廷多有功绩,你们年轻人本该多向他学习才是,殊料你仗朕恩宠狂妄放肆,本当重处,姑念你秉性浮躁,且恕了这回。日后再敢狂谬放纵、目无上司,朕断不轻饶!”
“奴才谨遵圣训。”
“你下去养心殿候着,朕立马便过去。”光绪虚抬下手,扫眼众人,移眸时神情已变得肃穆庄重,叹息一声接着道,“如今差事,愈发的难做。这奴才便有不是之处,然其心却可悯。朕方才在外间听到你们议论,这事朕看就这样罢了吧。”
偷眼瞥下了裕禄,刚毅不安地挪了下身子,躬身道:“奴才遵旨。”
“皇上谕旨,奴才敢不遵从。”裕禄扫帚眉抖了下,亦道,“其实奴才们压根便没那意思的,只想要他知道些好歹,日后莫再狂言犯上。但底下纷纷效仿,奴才们这也难做事的。奴才们这点子心思,还请皇上明鉴。”光绪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冷笑,端茶啜了口点头道:“如此便好。王文韶,旨意可拟好了?”
王文韶点头应声,从袖中掏出草旨双手呈了上去。光绪目中幽幽闪着光,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措辞太重了些。他只妄议朝政,甚妖言惑众、蛊惑民心,这扯得上吗?待会儿再拟了呈与朕看。”他背手慢慢踱着碎步,“朕方才回宫遇着那奴才,还跑前忙后料理着差事,换了别人,会怎样?孙师傅,回头要内务府送五百两银子与他。”
“嗻。”
“皇上,革职事儿奴才们恐有变故,还未告诉那奴才呢。”裕禄轻咳了声,“那奴才妖言惑众,这方要革职的,倘赐银与他,奴才以为实在不……不合体统,请皇上三思。”隔窗但见陈炽大汗淋淋,在日头下指挥着搬送文案,孙家鼐心头一阵伤感,轻轻吁了口气,开口道:“陈炽妄议朝政,已受应有之惩罚。皇上此番赐银,一则是念其素日办差尚算谨慎,二则呢,顾其家境清贫,老母又重病卧床不起,此完全是两回事。”
“孙师傅所言甚是。功是功,过是过,不能因着他一件事儿出了岔子,便将他先时功劳苦劳一并都抹杀了。这样还有奴才能安心做差事吗?”他仰望着殿顶的藻井,仿佛带着要穿透一切的火焰,燃得裕禄的心也是火辣辣的,讷讷说道:“皇上——”
“罢了,这事儿就这样了。”光绪说着从袖中掏道折子递与孙家鼐,“昨儿呈进去的折子朕都看了,回头该拟旨的拟旨、该驳回的驳回,尽快办了。这有翰林院侍读学士徐致靖递进来折子一道,颇是耐人寻味,孙师傅你拣要紧话念念。”“嗻。”孙家鼐答应一声略看了遍,半苍眉毛皱了下,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迄甲午战后,我朝积弱尽现于列强之前,狼子野心,侵我掠我,肆无止境,国家值此危难之秋,非变不足以图存。然朝中大员犹自安于现状,诋斥维新,新旧之争,门户极深。究其根源,只在未有维新之明旨颁诏天下,以致群臣议论不一,力量分散——”
“行了。”光绪虚抬了下手,眼睛自众人脸上一一掠过,轻咳一声道,“徐致靖折子,不外一个意思,就是请求朕明定国是。也就是要朕明明白白地诏告天下,我朝是要循着现下路子一直走下去,抑或是因时制宜,加以变通。”他略一顿,若有所思价沉吟片刻,接着道,“自朕入主大统,先是边疆危机,继而中法战争、甲午战争,及至现下列强瓜分,一桩桩一件件,莫不丧权辱国,丢尽了祖宗颜面。静而思之,原因只有一个,不能因时而变,只一味地墨守成规!想日夷弹丸小国,何以能与英法诸列强平起平坐,就是因为自其明治天皇以来,顺应世界大势,去旧布新,立意变革。我朝现下危不可言,欲思保社稷、御外侮,朕看唯有一条路:变!”
众人在旁正襟危坐,却不敢看他。偌大个军机房静得只能听见屋角自鸣钟沙沙的走动声。裕禄觉得自己的心缩得紧紧的,连气也透不过来,偷瞟一眼光绪,见他只在窗前凝神望着外边,遂悄悄换了一口气,伸手扯了下刚毅袍袖。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刚毅摸着袖中杨深秀的奏折,心里直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康有为,你这天杀的狗东西,错过今日,看我……兀自咬牙切齿走神间,见裕禄满是焦急地望着自己,刚毅沉吟下,于案上取了道折子趋步近前,躬身道:“皇上,御史文悌递进来一份折子,请皇上过目。”
光绪剑眉抖了下,边问道:“说些什么?”边伸手接了。“回皇上,”刚毅咽了口唾沫,小心道,“御史文悌奏劾工部主事康有为私立保国会,只保中国而不保大清——”“一派胡言!”光绪的目光变得绿幽幽的,闪着凶狠的严威,“中国即是大清,大清即是中国,岂有保中国而不保大清之理?!朕看——”他审视着刚毅,“这奴才折子定是受人唆使,你说呢?!”
刚毅的心像从万丈悬崖上直落下来,好久才定住神,低头躬身道:“此奴才不知,只御史风言奏事——”
“风言奏事不是要他信口开河!他昨儿方自甘肃回京,今儿一早便递折子进来,不是受人唆使又是什么?他那树上落片叶子都怕砸着脑袋的胆子,会不动动脑子便贸然递折子进来?!”
“此事……此事奴才也不晓内情的……”
“混淆黑白,惑人视听,岂是言官所应为?王文韶,你这便拟旨,革了那奴才差事,以儆效尤!”光绪细碎白牙咬着,冷喝道,“那奴才混账,只背地里唆使之人更是可恶透顶!刚毅,限你三日时间,给朕查出那幕后指使之人!”
“皇上,这事奴才……奴才意思……”
“嗯?!”
“皇上息怒。”孙家鼐沉吟了下,躬身打个千儿,说道,“依奴才意思,文悌还是从轻发落妥些。或许这奴才真如皇上所言,受人唆使。只御史风言奏事,乃我朝成例。设若重处,恐有堵塞言路之嫌,如此于皇上——”光绪似乎从他眼神中看出了些什么,沉吟了下,问道:“你意思怎生处置呢?”
“奴才意思,降旨申斥——”
“不,那太轻了些。将那奴才从都察院发回他原先任职的户部衙门,免得再在御史台惹是生非!”光绪眼角余光扫了下刚毅,“至于那幕后唆使之人,也就算了。”说着,他话锋陡地一转,“朕这阵子一直默不做声,希望的只是你们能仰体朕意民情国难,有所醒悟。殊想适得其反!朕要做的事决不始张终弛,无论宗室内亲、显贵权要,但阻了朕的步伐,朕就不能容他!”
“奴才恭聆圣训。”
“似现下这局面,莫说中兴富强,便不亡国灭种只怕也难的。徐致靖请求明定国是朕深以为然。你等可即据此折撰拟诏书,候朕钦定!”
没有人应声,四下里静寂得便一根针落地都听得见。光绪阴冷的目光在众人身上移动着:“怎的,还要朕再说一遍吗?!”“皇上,”刚毅古井一样深邃的眸子凝注在日影里,率先开了口,“明定变法宗旨,牵涉变更祖宗数百年的大法,似宜谨慎从事。奴才意思,宣召王公大臣举行御前会议,广采众议,再行裁定才是。”
“没这个必要,就照朕的意思办!”
“此事非同小可,奴才亦以为还是举行御前会议后再行裁定好一些。”裕禄瞥了眼光绪,“皇上若觉无此必要,奴才意思,还是禀了老佛爷再办——”
“朕已亲政,可以做主,不用再请懿旨了!”光绪握着杯子的手捏得紧紧的,微微发抖,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王文韶,你拟诏书!”
“请皇上三思。”王文韶“啪啪”甩马蹄袖跪了地上。
“你敢抗旨不遵?!”
“奴才不敢。”王文韶背上压了块千斤巨石价身子抖着,“只此事的确非比寻常,还请皇上谨慎行事,莫因着一时义气而使我大清——”
“好!很好!”光绪冷笑着,盯着众人阴狠地说道,“如此看来,你们是不想代朕拟这个旨了,对吗?!”众人不自禁打了个寒战,一撩袍齐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只却都一字不吐。光绪两眼满是寒光,下死眼盯着众人,额上青筋已是暴突,脚步橐橐来回快速踱了两圈,止步睃眼众人,嘴唇翕动着似欲言语,只终将手中茶杯重重掼了众人面前的临清砖地上,拂袖出屋而去。
“寿山兄。”
“嗯?嗯——”裕禄还是头一次见光绪发作,直骇得浑身寒战不已,脸贴在临清砖地上,便大气亦不敢喘一下。听刚毅言语,自惊怔中回过神,迟疑着抬起脸,才觉光绪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出了屋,“子良兄——”
“咱该下值了。”刚毅似笑非笑地望眼屋角自鸣钟。
“对对,是该下值了。只昨儿那些折子,皇上方才要——”
“那都是孙兄和王兄的事儿,咱这便有心,也没力做呀。吏部、户部差事,寿山兄敢情稔熟?”刚毅连不迭丢眼色过去,道。
裕禄怔了下,回神时望眼孙、王二人,略一拱手:“寿山倒将这给忘了,如此有劳二位了。”
“应该的。二位请。”
“告辞。”
脚步橐橐出军机处,光绪一脸阴郁地径直奔了佛堂。
几个尼姑因着珍妃到来,已是惶惶不安,兀自在院中手忙脚乱地收拾着,陡见他进来,更骇得股栗色变,迟疑着纷纷跪了地上,叩头怯怯道:“贫尼给万岁爷请安。不知——”“罢了。”光绪虚抬了下手,移眸扫眼周匝,淡淡说道,“你主子还在里边?”
“珍主子正在前殿里祈祷,贫尼这便带万岁爷过去。”
“不用了。”光绪踏着芳草径至前殿,隔窗看时,却见珍妃凤眉微蹙,闭目坐在蒲团上,嘴唇翕动喃喃祈祷着什么,只却听不真切。
“还没好呀?”
“皇上?”珍妃睁眼见是光绪,忙不迭起身蹲了个万福,“您甚时回来的?”“回来好一阵了。”光绪身子抖了下,扫眼周匝嗔道,“殿里这般阴气难挡,你身子刚略好些,怎受得住?闷得慌御花园——”“臣妾图的只是这儿清静。”珍妃淡淡一笑,挽着光绪臂腕出了殿。“皇上不必担心的,我这身子好多了。不信您瞧。”说着,她在临清砖地上打了个旋儿。
“慢着点。瞧瞧地上,跌倒了怎成?”光绪嘴角掠过一丝笑色,吩咐道,“连材,既然你主子欢喜这儿,要她们将这里外彻底清扫一遍。对了,再要内务府派奴才进来检查一下,该修的修,该补的补——”
“皇上,不用了。”
“你便不用,老佛爷交冬回来,能不用吗?”光绪说着举步下了阶,仰脸望着缓缓西移的日头,伸个懒腰,移眸望着身边珍妃,“她呢?”
珍妃愣怔着:“皇上——”
“你那好姐姐。”光绪冷哼了声,“听奴才议论先时她在殿里吵闹,是吗?”“不——是的。”珍妃轻轻叹了口气,道,“她要见皇上,奴才们挡着不让进,心一急便——她那性子皇上也晓得的,臣妾看——”“看什么?饶了她?”光绪挥了下手,“你性子也忒软了些,像她这种人——”
“不,不是的。”珍妃忙不迭插了口,“臣妾方才问她了,陈嬷嬷虽说是她带进宫的,只她压根便不晓得实情。臣妾与她自小一处长大,她绝不会做出那种事儿的。”
“不会?你就那么相信她?朕是老佛爷一手带大的,可如今怎样?权利、欲望,足以将一个人完全改变!”
“也许真是这样的。只她……她不会的……”说着,她已是泪水涟涟。“你呀——”见王福过来,光绪遂问道,“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