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广仁和康有为一样敦实个子,一样微黑透红的圆脸,只是脸上少了些皱纹而已。见康有为腮边肌肉急促抽动两下,忙不迭起身接道:“小航兄几个言语,也不无道理的。兄长——”
“你晓得什么?!”康有为接过顺义捧上的茶,顺手“咚”的一声重重放了桌上,“试想太后对我们恨之入骨,驱之唯恐不及,又如何会接纳我辈主张?况她****朝政几十年,又懂得什么变法维新?想要争取她,不过是黄粱美梦一场!”
“南海兄——”
“南海兄思虑缜密,确胜出我辈一筹的。”李端棻甩眼色止住王照,古井一样深邃的目光凝视着茫茫雨帘,声音在混茫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争取太后的想法倘能实现,自然再好不过。只她早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了。现下虽说大权儿还都操在了太后手中,但她终究撤了帘子。我等自幼以忠君报国为训,自当还照原来的路子走下去的。只行事谨慎些便是了。”他回眸不无深意地望眼众人,“事不宜迟,我们这便回去分头联络上书的事儿吧。”
密密的雨点打得树叶一片声响。众人默然出屋,在苍苍茫茫的雨幕中缓步行着,皆是一语不发,只心中却都似塞了团烂棉絮价堵得难受。“苾园兄,”王照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发泄胸中郁闷价仰脸透了口气,任雨水顺燥热的脸颊淌着,开口道,“依你意思,小航这想法真的便没有可行之处吗?”李端棻抬手抹了把略显疲色的脸颊,吁口气道:“这苾园不敢说。只可行之处却微乎其微。”
“纵有一线希望,也该争取的,岂可——”
“我辈哪个在太后面前说得上话?”李端棻轻轻摇了摇头,“局势日渐恶化,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与其将精力用在这上面,何若促使皇上定心变法?现下瓜分危机已现,民智较之往昔更易开化,只要我们再加把力,相信维新之日不会等太久的。”他说着不无忧虑地望眼众人,咬嘴唇犹豫了下又道,“值此之际,唯有团结一心,方可济事。南海兄性情急躁,言语中不免有莽撞之处,尚望——”
“苾园兄多虑了。”王照淡淡一笑,“不过,南海兄如此性情,却不可不虑。”“小航兄所言甚是。”陈炽沉重地点了点头,“我朝积弊已深,且顽固守旧势力有增无减。即使皇上下旨变法,亦须循序渐进、稳扎稳打,方可使新法在狭窄的胡同中曲折前进。似南海兄这等性情,到时只怕——”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李端棻嘴角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苦笑,不胜寒意价轻咳两声,说道:“如此形势,但有心者谁能不急?南海兄只不过表现更激烈些罢了。似他这种大智之人,岂会不明白这些道理?二位多虑了。”
“希望如此吧。”陈炽怅然若失地凝视着蒙蒙雨帘,似希望又似无奈,从齿缝中一字一句蹦道。
外交,总是以实力为后盾的。
在国衰民弱的情况下,幻想通过外交途径讨回些损失,结果不言而喻。清廷与德使海靖就德国所提六条进行的谈判,最终以基本答应德国的要求而告终。本想着风平浪静了,只不料事隔不久,德国竟又提出了一个更为苛刻的要求:租借胶州湾!总理衙门“仅恃笔舌与争,苦无却敌之方”,李鸿章与海靖在北京终于又签订了一个屈辱的条约──中德《胶澳租界条约》,将胶州湾租给德国,租期九十九年。
列强瓜分危机刺激了中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广大人民发出了强烈的救亡呼声。而在清统治阶级内部,上奏疏、递条陈,要求进行变革的呼声亦是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然而,所有的奏疏、条陈都如石沉大海,了无结果!
虽说方仲春时节,只天气却已入夏一般,直灼得人心里发紧。林旭满脸焦急地站在阶上,望眼欲穿般凝视着远方,剑眉下一双黑眸中的希冀和不安任何人都一望可知。
“暾谷兄。”谭嗣同手遮凉棚望了望,道,“天气这么热,还是进屋里候着吧。”林旭攒眉蹙额摇了摇头:“复生兄,依你看,南海兄此番进总署是否有凶险,我这心里总觉着——”
康有为《上皇帝书》递到工部,尚书松溎唯恐招来灭顶之灾,不与代呈。而他人因隔着衙门又无力转呈,终没有送到光绪手里。然而因为它的内容深切,加上列强瓜分又引起了很多士大夫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不久便广为流传。都察院给事中高燮闻讯毅然上折举荐康有为,并请求光绪召见,予以重任。无奈一些顽固守旧大臣从中阻拦,本欲寻机召见康有为的光绪遂只能让王大臣传康有为到总理衙门问话。
谭嗣同揩了揩额上汗水,笑着道了句:“暾谷兄你就放宽心,南海兄便一根毫毛亦不会少的。”伸手拉了林旭折返店中。“南海兄是奉了皇上旨意去的,他们便有那份儿心,怎敢有那个胆?”谭嗣同撩袍摆坐了,“我看暾谷兄你呐,是热昏头了。”
“这——”林旭从纪正手中接杯啜了口冰水咽下,扫眼屋角自鸣钟,道,“我……我也知道不会有事的,只这眼瞅着便午正时分了,还不见南海兄回来,我这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他长吁了口气,望眼谭嗣同,“南海兄性情急躁,而刚毅、李鸿章等人又皆为老奸巨猾之辈,倘被他们抓着把柄奏了老佛爷,那南海兄可就麻烦——”
“这断不至于的。”博迪苏自后院进来,闻声接口道,“他们虽皆对南海兄恨入骨髓,只南海兄早已家喻户晓、名声在外。在这群情沸腾之时,他们便为自己,也不敢妄动的。”说着,他将手中信札递了谭嗣同,于一侧杌子上坐了,接着道,“只不知南海兄此番能不能为朝局带来些变动。自上次公车上书及今已历三载,可朝中这些大人老爷们不知吃了什么迷魂药,依旧是混混沌沌、醉生梦死,任怎么大声疾呼就是睡不醒。”谭嗣同双眸熠熠闪光:“岸竹兄放心,即使南海兄此番不被宣召总署,也会有变动的!列强瓜分危机与士民爱国救亡热潮已然形成两股巨大的激流,相信不日必有一场电闪雷鸣、火花四溅的大爆炸的!”说罢,他拆了信札,俯首览看,“好,太好了!二位,季直兄不日便要来京城了!”
“真的?”
“说是为他那纱厂找销路。我看呐,他一准是按捺不住了。”谭嗣同脚步橐橐来回踱着快步,兴奋地两手一合道,“他这状元郎一来,咱们可就如虎添翼啦!”林旭看着,沉吟着说道:“季直兄醉心实业救国,此番进京为纱厂找销路,我看——”
“如此说来,他还打算回南边?不,这次非要将他留了下来。我中国是转危为安抑或是就此沉沦,就在现下,他——”
林旭攒眉插了口:“日后怎样还在两可之间,实业救国这条路是必须走下去的。季直兄这些年往返奔波,与其中诸事已然熟络,就此放弃岂不可惜?”话音方自落地,静寂的街衢上“哒哒”马蹄声响急促地传了进来。“公子,二位爷,”顺义脚不沾地地自店外进来,边躬身打千儿,边喊道,“回来了!康二先生回来了!”
“南海先生呢?可曾回来?”
“只瞅着康二先生——”
三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夺门出了屋。不待康广仁翻身下马,林旭已然急急问道:“幼博兄,令兄呢?怎的不见——”“家兄直接回了金顶寺。”康广仁马上拱了拱手,“要诸位仁兄这便都过去一趟,说有事相商。”
“金顶寺?令兄他——”
“家兄一出总署便要幼博速邀诸位过去,为的何事幼博也不清楚。只看家兄神色中不无欣喜之色,想来事情已有进展。”康广仁说着掉转马头,“幼博这还得去朝阳门邀漪村兄、小航兄几位,诸位且先过去。顺义,烦劳将家兄行李收拾下送了金顶寺。”说罢,他略一拱手,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因着人山人海,待一行三人赶到金顶寺时,恰闻寺内钟声悠扬地连响了两声,已是末正时分。拾级进去,却听钟声、木鱼声中沙弥们似歌似吟: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袛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这等地方,便待一****不闷死才怪呢。”谭嗣同抬袖揩了把额头上密密的细汗,“亏得南海兄每番进京都要在这里住上一阵。”林旭淡淡一笑,说道:“说出这等话儿,不怕佛祖降罪于你吗?”见一个小沙弥合十恭肃请安,林旭略躬身还了礼,方接着道,“南海兄之所以每次都住这儿,图的是这里清静。另外,这地儿于南海兄性情也有莫大益处。你们说不是吗?”
博迪苏一笑,说道:“嗯。这确是修身养性的好地儿。只佛祖可得开开眼,莫将南海兄心儿都给拉了去才是哟。”说笑着已进了通往东跨院的过道上。这里地势颇高,夹道风拂面而来,凉丝丝的说不出的舒服,三人顿觉心爽气畅。隔窗望着三人过来,康有为遂道:“我这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你们却倒优哉游哉。子培他们几个还没过来吗?”
紧赶几步进屋,拱手施礼,谭嗣同迫不及待率先开了口:“南海兄,情形怎样?”康有为身穿竹布漂白褂子,略一拱手似笑非笑道:“虽面子上待我以宾客之礼,实则有如三堂会审。”说道,他将手一让径自坐了,道,“李鸿章、刑部尚书廖寿恒、户部侍郎张荫桓几个还算客气,询问了如何变法——”
“李鸿章那厮居然也待南海兄客气?”谭嗣同边坐了边望眼康有为,“前次他要入会,咱们——”“不是他想客气,是形势迫得他不能不客气着些。他明着升了官,做了大学士,可较之先时,却不可同日而语。像他这种颐指气使惯了的人,能安心现下这位儿吗?只那荣禄,杀气腾腾、百般作难,张口闭口祖宗之法不可变。”
“荣禄现在大红大紫,实太后手下第一炙手可热之人,他出面作难——”
康有为冷冷一哂:“原以为他有甚大不了的能耐,却也不过嘴尖皮厚腹中空。我以‘祖宗之法乃用来治理祖宗的土地,尔今祖宗传下的国土都保不住,何谈祖宗之法?况今日南海被召到总署问话,祖宗官制上可曾有过?祖宗之法不是已经因时制宜变更了吗?’驳他,你们猜怎么着?”说着,他竟自忍不住笑出了声,“直窘得他面红耳赤如鸡屁股一般,便一句话儿也对不上来!”博迪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荣禄手握兵权,南海兄令他于众人面前丧尽脸面——”林旭偷手拽了下博迪苏袍袖,轻咳一声道:“似荣禄这等最最反对变法维新的顽固守旧之徒,能杀杀他的威风再好不过。南海兄,不知皇上有何反应?”
“皇上本欲当即召见,只老佛爷阻止——”康有为发泄胸中郁闷价冷哼了一声,“不过,皇上已旨谕我条陈对于国事的意见,并且进呈《日本明治变政考》和《俄罗斯大彼得变政记》二书,以备圣览。方才我已写了道《应诏统筹全局折》,暾谷,你念来听听,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林旭起身自康有为手中接折子略看了眼,轻咳一声朗声念道:“臣工部主事——”
“这些不要念了。”
“……考日本维新之始,凡有三事:一曰大誓群臣以革旧维新,而采天下之舆论,取万国之良法;二曰开制度局于宫中,征天下通才二十人为参与,将一切政事、制度重新商定;三曰设待诏所,许天下人上书……”
康有为起身悠然踱了两步,扫眼三人,说道:“兴民权、设议院,我这阵子寻思着,还是你们说得不错,应暂收了起来。你们看还有什么不妥的吗?若是没有,明儿——”“南海兄此统筹全局折子递进去,相信皇上必会有所动作的!”不及谭、博二人接口,珠帘响处,杨深秀、杨锐、陈炽众人由康广仁导着进了屋。“我看这后晌便呈了进去。”杨深秀边拱手向众人施礼,边接道,“现下这形势,刻不容缓。莫说早一天,便早一个时辰都是好的。”说着,他接帕子揩了把汗,端杯仰脖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复道,“诸位可否知道,朝廷怕是又要向俄国低头了?”
“漪村兄,不知这是甚时的事儿?”博迪苏不无惊讶地望着杨深秀。
杨深秀长长透了口气:“今儿早晌总署传出的消息,言朝廷已有意将旅顺口、大连湾及其附近海面租与俄国,租期二十五年,租期内旅顺口、大连湾完全由俄国管辖。”“还有一条呢。”杨锐叹息了一声,“允许中东铁路公司修筑一条支线,把中东铁路和旅顺口、大连湾连接起来。”“如此东北我朝龙兴之地,岂不皆落入俄夷手中?!”谭嗣同两手握拳微微抖着,咬牙道,“租!租!租!甚时将这京师也租了出去,他们怕才会幡然醒悟!”
“怕如此他们也是醒悟不了的!”博迪苏细碎白牙咬着下嘴唇,因为愤怒,握着茶杯的手抖着。“是啊,想要这些老爷大人们醒悟,比登天还难呐!”康有为长长透了口气,“苾园兄和子培兄呢?怎的不见过来?”
陈炽无可奈何价咽了口唾沫:“子培兄和小航兄衙门里脱不得身。苾园兄本待一齐过来的,只又被皇上召了宫中。不知南海兄——”康有为浓眉紧缩一团兀自沉吟着,懵懂了下方自回过神来,轻咳两声道:“局势一日三变,愈发危不可言,倘再不促使皇上变法维新,我华夏只怕要亡国灭种了,此番南海由总署蒙召问话,情形虽则喜人,只想要皇上定下心思,却仍嫌不够。”说着,他扫了眼众人。见众人皆默然颔首,方自接着道,“现下宣扬变法维新思想之组织如粤学会、蜀学会、闽学会……如雨后春笋般层出不穷,几乎无省不会。然各省力量分散,很难造成大的声势。方回来路上遇着李盛铎李大人——”
“南海兄说的可是那监察御史李盛铎?”博迪苏眉棱骨抖落了下,插口问道。
“正是此人。”康有为点了点头,道,“他与我言及当今形势,于此亦颇有同感。鉴于此,我意将各省学会联合起来,成立‘保国会’。以救亡图存相号召,不知诸位以为如何?”“将现下各学会拧成一股绳儿,确不失为一良策。”博迪苏看着窗外飘动的柳枝,率先打破了沉默,“只那李盛铎乃张孝谦之流人物,生性怯懦圆滑又好虚名,他提此议只怕居心叵测。”
“张孝谦乃李鸿藻门生,尚不曾掀起什么大浪,他李盛铎又能怎样?岸竹多虑了。”杨深秀不以为然地轻轻一哂,道,“再者御史风言奏事,有他出面比我等影响更大。漪村意思就由他出面和南海兄共同倡议,成立保国会!”谭嗣同挪动了下身子,犹豫着起身踱了两步:“成立保国会,复生以为可行。只联络李盛铎出面,复生意思还是要慎重些。张孝谦虽不曾掀起什么风浪,只他事多掣肘——”
“要他出面看重的只是他那‘御史’招牌,其他事儿无须他插手,这我已与他议妥了的。”康有为嘴角掠过一丝得意的笑色,“复生兄不必担心他会似那张孝谦一般。像他这人儿,要的只是‘维新’这名儿,至于具体事,莫说不要他插手,便请他做他也懒得伸手呢。”杨锐深邃的眸子凝视着康有为,只觉着一股寒意打心底里悄悄泛了上来,犹豫良晌,方忍不住开口道:“李盛铎此人叔峤不大了解,只倘真如岸竹兄所言,叔峤意思还是慎重着些好。南海兄可曾想过,万一形势发生逆转,他为保一己安危反戈一击,会是怎生结果?他这御史虽成事有余,只败事怕亦有余的。”
“莫说现今形势不可能发生逆转,便真如叔峤兄所言,他李盛铎岂会笨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不比张孝谦,在京中可是没有路子的。”康有为不以为然地笑了两声,说道,“次亮兄你说呢,你这位同年想来你了解得更深吧。”陈炽一脸核桃皮似的皱纹动也不动,正自聆听着感慨,闻听轻咳一声说道:“次亮虽与他同年,只对他亦知之了了。次亮意思——”
“次亮兄何时竟变得似姑娘一般了?吞吞吐吐可不是你的性子呀。”杨深秀自盘中取了瓣香蕉剥皮在嘴里嚼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