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招也能玩出大名堂
我送你离开,千里之外,你无声黑白。
因为载沣,袁世凯的彩色人生戛然而止,他不得不面对今后无声黑白的日子。
1909年1月12日,农历腊月二十一,家家户户正忙着准备过新年。袁世凯悄然来到北京前门火车站,送别场面冷冷清清。他早已料到,世态炎凉,都是这个样。生死之交学部侍郎严修、宪政编查馆的杨度等几位至交好友来了,这就够了,知己不在多,袁世凯很欣慰。
望着北京前门火车站,十年前,翁同龢从这儿离开;两年前,赵启霖、瞿鸿禨由这里回老家,现在轮到自己了,又是一个轮回。人人说宦海风波险,可是又有几人能真正看透?就算看透了又能怎么样?照样是没用的庸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挥挥手,让一批又一批的旧人、新人头破血流地倒下去、站起来。这里没有永远的胜利者,只有不时的落伍者。
汽笛一声,打断了袁世凯的思路,他想回家了,他要好好养病休息了。
北京,等着我回来,不见不散!
这不是袁世凯说的,他是个实干家,不善于脱口秀。这是国内国外洞彻世事的人说的,他们相信袁世凯一定会回来,只有他才是中国真正的未来和希望!
袁世凯回家了。
他没有回到项城老家,那里虽是生他养他的热土,却也是伤心之地。1900年母亲牛氏去世时,身为直隶总督的袁世凯曾回乡风光操办丧事,可是同父异母的二哥却以牛氏是侧室,根据当地风俗,拒绝和其父合葬。从此兄弟反目,袁世凯这一辈子再也没踏上项城的土地。
这拖儿带女一大家子回来,正在为住的地方发愁。袁世凯一个亲家正巧在离项城不远的彰德(安阳)洹上村开厂,建造了一座庄园赠送给了袁世凯。无须办土地证、房产证,产权时间不限,从此袁世凯正式告别了房奴的日子。
彰德地处太行山与平原交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且交通便利,卫河漳河下通京杭大运河的南运河,京汉路从境内通过。
袁世凯给园子起了个很俗气的名字“养寿园”,院内主要的建筑的名字也很俗,叫“谦益堂”,在这里袁世凯开始了俗人的生活。
既然坚持走俗的道路,就不能充高雅,思来想去,袁世凯给自己找到了了一条不错的俗人之路。
皇上说我腿有毛病,行动不方便,那只能钓鱼,坐着钓鱼。不过也不要坐太久,小心神经末梢坏死,到时真有可能弄成个半身不遂。好在家里不靠此为生,渔政部门也没心思管你渔技是不是真的提高,只要天天待在那儿做做样子就行了。
可袁世凯是个讲求细节的人,样样都要做得出类拔萃。不仅要做渔夫,渔樵耕读,都要做全了,还要摄影留念。
渔:袁世凯坐在小船上,斗笠蓑衣,手拿鱼竿,神态清闲。旁边站着一人,拿着鱼篓,是他三哥。(姿势以此类推)
在照片签上自己的大名,遍发英雄帖,尤其是报馆、杂志社、画报。
洹上欢迎您,农家乐主人袁世凯与你有约。
不过这个约定有点特殊,大家只能玩俗招:看鱼、钓鱼、吃鱼,走高雅路线的人士谢绝入内。
看来人一和“俗”扯上关系,就比较会受欢迎。家乡人民始终没有忘记这位现在混落伍的游子,给了袁世凯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毕竟他是从这片热土上走出去的最出色子弟。
袁世凯有点感动,中国老百姓真是好啊,我高高在上装高雅时他们不来(当然那时即便来了也见不到袁世凯),现在他们却来了,看来人还是俗一点好。
地方上的官员也给予袁世凯无微不至的关怀,成立专门领导小组,衣食住行、后勤保障,一把手现场办公,现场拍板。
官员们当然不是俗人,他们也不是冲着俗气而来。
官场最讲究人走茶凉,一个下野的人,为什么还受到如此青睐?在官场上这叫烧冷灶。因为大家都相信袁世凯一定会重新出山,为什么?凭感觉,在官场混的人比鬼都精,都有灵敏异常的第六感。现在给他些力所能及的帮助,说些暖人心的话语。人嘛,毕竟是感情动物,患难时刻,微微一笑很倾城,这感情投资值。
可是袁世凯却微微一笑很心酸。
能不心酸吗?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已须发皆白,一路打拼,阅尽沧桑。他常常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乘扁舟一叶,顺着洹水飘啊飘。
清水徐来,水波不兴;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月亮之上,星光点点;月亮之下,有人憋屈。
做官几十年,不贪、不嫖,不作秀,只干实事。我就不明白,平时见到人都客客气气的载沣,为什么对我这么狠?我有哪点做错了,不就是有才吗?有才不是我的错;不用我,是你的错;还要逼我去钓鱼,那你就错上加错了。
可是袁世凯在给朋友们的信中总要写上一句“过多功少,仰蒙朝廷体恤,放归养疴,圣恩高厚,莫名钦感”。明明是领导犯的错,我还要对他感激涕零,因为他帮我指出了错误。
“放归”这个词用得妙,说白了就是朝廷圈养的一条狗,即使如藏獒那般凶悍,狗毕竟是狗,一声吆喝,你就得乖乖溜回家。
是做一个自由自在的渔翁,还是做一条被圈养的狗,这实在是个高深的人生哲学问题。但袁世凯从来都不思考,他从来都把高深当无聊,因为那太浪费时间,他只想现在,他只干实事。可是中国的官场从来都是虚大于实,唱高调的人永远多于埋头苦干的人。所以袁世凯总是被推到风口浪尖,接受潮水般的、一浪又一浪的唾沫、口水。
沧海有多宽,江湖有多深,谁能真正了解我?这个渔翁有点寂寞,有点孤单,有点悲凉。
袁世凯特意在园中盖了一座小楼,除了自己,任何人不准进,里面专供慈禧的像和赏赐给自己的礼物。当他抑郁时、愤懑时、想不通时,都要来这儿坐坐,说说话,当然是自言自语、自问自答。
只有老太太了解自己。想到老太太,袁世凯有几分伤感。在世时都说她讨厌,现在天要塌了,没她还真不行。果然,老太太一走,折腾就来了,来到了自己头上。
望着冷冷的月,袁世凯脱口而出:“劝君莫负春光好,带醉楼头抱月眠。”你还别说,平时不写诗的人,灵感来了,写得还真是杠杠的。
佳句偶天成啊,袁世凯也很满意,既然灵感来了,那就再来两句:“昨夜听春雨,披蓑踏翠苔。人来花已谢,借问为谁开?”看来做渔翁也不错,能充分激发挖掘自己的文学天赋。
袁世凯苦笑着,心酸着。有许多人爱我,也有许多人恨我,甚至怕我,可是,却没有一个人真正了解我。我一次次见证奇迹的发生,一次次创造奇迹,现在却倒在奇迹之下。
在心酸的告白声中,这个五十岁的男人想得很远很远……
割肉专业户标兵
豫东平原,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小乡村,住着一对小夫妻,家里有八十余亩田地,算是小康之家。男主人常年在外负笈求学,女主人在家操持家务带孩子,典型的男主外、女主内的中国普通家庭。
经过十余年的奋斗,男主人考取了秀才,正当他踌躇满志,准备继续考研时,却不幸用脑过度,疲劳死,才刚刚三十出头。留下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还在吃奶。
坚强的女主人从地下爬起来,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掩埋好丈夫的遗体,又继续战斗了。带着五个孩子,和命运战斗。经过二十余年艰苦卓绝的奋斗,终于打赢了人生这场仗。儿子们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实践告诉我们,在女主人的带领下,这是一个有着高度凝聚力、打不垮、推不倒,无比坚强的团队。
女主人的含辛茹苦赢得了孩子们无比的尊敬,别人以权势地位为荣,他们以有好妈妈而骄傲。可是岁月流逝,时间真是一把锋利无比的杀猪刀,不知什么时候,皱纹悄悄爬上了妈妈的额头,两鬓慢慢染上了白发,妈妈老了,真的老了,儿女们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更不幸的事情降临了,妈妈病倒了,病倒在家庭岗位第一线。儿女们整天伺候在床前,可妈妈的病一天比一天重,儿女们来到到灶王爷前磕头、许愿、哀嚎:
功名、地位、钱财一切都是浮云,可妈妈不能是浮云,您一定要坚强点,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好日子正等着您呢。
许完愿,五个儿女突然集体做了个惊天的动作。
他们正在一起脱裤子。脱下裤子后,每个人都掏出一把菜刀,锋利无比的菜刀,在日光照射下闪着晃眼的白光。
自杀?没必要吧,这样反而更增加妈妈的痛苦。仔细想想有点不大对劲,自杀也不用脱裤子,用菜刀往脖子上一抹就行了,方便省事。
他们当然不是自杀,而是自残,每个人举起了菜刀,对准了自己的大腿,一刀下去,鲜血四溅,一块肉,人肉,被割了下来。
为什么要割肉?这是个专有名词“割肉疗亲”。割自己身上的肉,治好妈妈的病。
太血腥残忍了,难道人肉疗效好?当然不是。这是孝心的最高体现,希望能感动天,感动地,对自己狠一点,让妈妈好一点。
也许真是心诚则灵,女主人的病竟慢慢地好了,子女们一瘸一拐地走到妈妈身边,一起欢呼雀跃,残忍终于战胜了病魔。从此,割肉成为这个家族的传统,丈夫病了,妻子割肉;妈妈病了,儿子割肉。他们无愧于那个时代的楷模,感动中国的“割肉专业户标兵”。
我的青春谁做主
时间继续无情地流淌着,女主人已经变成了曾祖母,他的长子给她添了两个孙子,两个孙子又添了六个曾孙,曾孙中的老四就是袁世凯。
袁世凯是庶出,他的母亲牛氏是小妾。牛家在当地也算是个大户,怎么甘心做小?这还要怪老爸袁保中,当年他来到牛家提亲,只放出了一句话:我是未婚处男。
那个时代的处男,就好比现在未婚的处女,稀罕啊。未来的岳父感动得不行,好男人啊,不会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害。以后一定是个顾家的好丈夫、好女婿。二话没说,彩礼都打了折,敲锣打鼓将牛氏送进了袁家。可一进门就傻眼了,原来家里早就有女人了。但木已成舟,新娘不存在退货,好在袁保中许下了男人的誓言:虽然你不是我的第一位,但保证是最后一位。
不过这对袁世凯没什么大的影响,因为从小他就过继给了没有儿子的叔父袁保庆,获得了百般的疼爱。
这个大家族的顶梁柱是袁世凯的叔祖袁甲三,进士、翰林,以书生典戎,平定了捻军之乱,威名远播,曾国藩是他的至交,李鸿章是他的同僚。到袁世凯出生时,整个大家族已枝繁叶茂,一门有两个进士、两个举人。
相比而言,袁世凯的生父袁保中默默无闻,他将所有的荣耀、机会都让给了兄弟们,心甘情愿做留守男人,主持家政,一辈子都未出过远门,像一根蜡烛,无私地燃尽了这一生,照亮了整个家族。
袁世凯和生父感情淡漠,从小就跟着在外做官的嗣父袁保庆在外面混。济南、扬州、南京,都留下了他幼小的身影。在南京,袁世凯开始发育,进入了青春期。好动的他整天和一班官二代无所事事、聚众嬉戏,骑马闲逛于南京的繁华闹市,不过还算克制,从未酿成“七十码”的交通事故。最出格的是结伴逛青楼,不过还算规矩,从未闹过三角恋、N角恋,也从不轻许诺言,欺骗少女纯真的感情。
有人根据这些说袁世凯从小就是个无恶不作的纨绔子弟、恶少。这评价有点过。年少轻狂,“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的念头谁没有过,只是大多数人没条件实践罢了。
不过这种无拘无束的日子随着袁保庆的去世很快结束了。在北京做官的堂叔袁保恒生怕袁世凯没人约束,心变得更野,就将他带到京城,在自己眼皮底下读书。观察了一段时间,给出了年终考勤评语:“资分不高而浮动非常。”没什么本事却浮得很。
对这样的问题少年必须要严加管教,袁保恒在府里设立家学,将袁世凯的书桌安排在老师书案旁边,一切举动都在老师掌控下;晚上就让他睡在老师的隔壁,隔墙有耳,一切还是在老师掌控下。并制定了严格的作息表,早上五点开始读书,晚上十点晚自习结束。
在堂叔、老师的双重压迫下,半年后,袁世凯有所起色,由庸才升格为“中上美才”,虽然还是有点浮,但已不是一无是处的浮云。
袁世凯也清楚,堂叔这么用心良苦,目的只有一个,好好学习,天天科举。对那个时代的青年来说,科举是唯一出人头地的途径。其实袁世凯最爱读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兵书。但兵书只能刺激亢奋的脑细胞,不能管吃管喝管前途,袁世凯只能在夜深人静时读读兵书。当然,禁书偶尔也会翻翻,青春期躁动,过来人都懂的。
这一读就是快三年,袁世凯读到了十七岁。
十七岁,一个开始告别天真单纯、步入低级无趣的年纪;十七岁,一个想行动且可以正式采取行动的年纪,包括感情,包括生孩子。
袁世凯满脸兴奋,在北京举行了小型的成人宣誓仪式,踌躇满志地回到家乡,他要完成两件人生大事。
第一件大事,结婚生孩子。新娘于氏比他大一岁,在当地也是个大户。于氏是个老实善良的乡下女人,不识字,他们这一辈子相敬如宾,很少争吵。几乎每天晚上,袁世凯都要到于氏房里坐坐,说着同样的话:“夫人,您好!”于氏也回答同样的话:“大人,您好!”
然后呢,袁世凯去了姨太太的房间。
他们感情好还是不好?聪明的你一定有正确答案。
第二件大事,考举人。其实考了也是白考,只有两个字:落榜。也难怪,天天眼睛盯着专业书,心里想着兵书、禁书,满脑子都是岳武穆、金瓶梅,你以为你是天才?
袁世凯本来就不想做天才,考试结果刚出来,他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将所有的教科书一把大火,付之一炬,咬牙切齿地说:“大丈夫当效命疆场,安内攘外,乌能龌龊久困笔砚间,自误光阴耶。”
好气魄,枭雄就是与众不同,花季雨季时都这么狠。
不过和现在花季雨季的少男少女相比,袁世凯还是不够狠。因为这些少男少女们不等考试结果出来,就将书撕成了碎片,撒向蔚蓝色的天空。
“袁世凯烧书”的典故出自《容庵弟子记》,袁世凯的弟子们编撰的。
可信吗?当然可信,身边的人最了解他。
弟子就不会造假吗?这个吗,拿证据来。袁世凯向他最敬爱的三哥吐露了肺腑之言:“弟不能博一举人,不能瞑目。”
你也许会说,一条证据好像不够说服力。
袁世凯写信给他最敬重的二姐:“虽多病,亦不敢自弃。每当病卧,思己之功名不就,无不攘背而起,展书味诵。但不知老天负我不负我,俗云,老天不负苦心人,如弟自尽其道,谅亦不负弟矣。”
这苦读精神,真和考研者有一拼。可是很不幸,在科举的道路上,路有多长,趴下就有多久,袁世凯先后两次都落榜。
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这句话对考科举的袁世凯只是个传说。所以袁世凯以后最痛恨科举,坚决主张废科举。我是考不上,但是你连考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