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碗渣地、徐大庄子和大竹园
碗渣地:说是多少年前皇帝的一把怒火烧了有名的龙潭寺,留下的一片瓦砾之地。解放初,还住几户人家。转社时,毛主席让生产队社员同集体住,马现国他家是最后一个搬出碗渣地的。当时他家两间茅草棚,门口还有一棵柏树。母亲说,一天,来了个看麻衣相的,远远的看见陶现国扛着锹从外回来。看相的意为是路人就跟旁边人说,这人是和尚相。众人骇然。陶现国那时才二十多岁。看相的正是在他家柏树下坐生意。陶现国的半边妈还在一旁张罗找小板凳什么的。一听这话,当时脸就难看了。其他邻居赶紧提醒,那是少东家回来了。看相的赶紧又胡诌几句,匆匆圆场,拎着本破书走了。没想到,几十年后,马现国一个人死在竹林里,人们无不说那个看相的神。还说柏树不适合种屋前屋后,只是栽在庙里,坟地的。
徐大庄子:其实一点都不大,三姓五户人家。除了胡保月老蒋时当过保长,曾经红黑两道,解放后被改造成白道外,全都老实人。邹姓两家新旧社会都是老实人家,庄稼地象菜地一样整得井井有条,杂草都不敢在他们家地里撒野。那年电影《人生》正在公社电影院疯狂赚钱时,邹大的小女儿与初中老师谈恋爱,闹得清河南北尽人皆知。一场有意思的大张齐鼓的吵骂之后,小女儿两个人笑嘻嘻地回娘家来了。不过,也是这个邹大,他老婆叫王大,有一个不敢公开的传说在村里流传。那年粮食关,说王大饿急了,竟然偷着吃死孩子,被人发现过。那王大好象一直红个眼圈子还眯着,佝偻着,总是窝在那两间矮屋里的样子。2000年后,我去省城读研,那一对躲过粮食关的老夫妻再躲不过自然衰老的规律了,带着那个可怕的饥荒传说去另一个世界了。没几年,他们的儿子名叫争登国的去世了,是个背锅子。出棺时,八个抬棺的从一上肩那一刻就恍惚抬了一座山,还没出院子,一个个汗水披溜披溜往下淌。不足一公里的抬棺路,那一帮汉子足足抬了几个小时,一个个衣服从里到外全水洗一般。事后,那带头的说,哪是抬啊,就是挪,嗨哟一声挪窝一步,硬是把那个早瘦成杆了的背锅子埋到地下了。那几个用来支撑的树杈子都被压变了形。人们说,那背锅子不愿意去那个地方,活着时与他老婆讲好埋在家门口一块地里。死了后,老婆请地理仙看坟地,把他埋到屋后面去了。村里人本就迷信,这下更是传得神乎其乎。唉,我听了乡邻叙述,也觉得生与死真是说不清。
胡姓两家有一户就是胡开梦家。他爷是胡保月,当过土匪。她妈那年粮食关跟我母亲一块在张老埠仓库滚碾子(也就是最土法的推磨碾米),一块喝了四十多天能照人影的稀饭,一顿干饭也没吃过。他爹粮食关后,当了一二十年生产队会计。改革开放后老了,下来了。有一年,他爹直接去了大队支书家,把书记家小桌子扛出来了,说是家里吃饭没地方了。大队副支书赶紧拦在村部,把前日从胡开启家搬来的大桌子派人送回,留下支书的饭桌也派人送回。这成为那几年轰轰烈烈搞计划生育活动中的有名事件。那时乡里为了多要提成,少要小孩,一时间流行扒屋、牵猪、搬桌椅板凳,直至逮人关电影院,按天收费,一天20元(那时大米不到贰角一斤)。
孟姓一户是鳏夫孤户,穷得查不出多少代贫农。解放后,当了生产队长。讨了或捡了一个儿子,头脑有点不对劲,叫孟小头。长大了头一点也不小,就是走路头歪着,那脑袋一直象在扛着,就一个大头鹅。但干活毫不知省力,说话从不隐瞒,吃饭不从说饱。后来,娶了河那边一个佝偻象s形的又龇牙又矮小又干瘦的背锅女子。邻居说,那女的父母也是出于本性,要找个男子照顾那残疾女儿。谁知那女子除了身形丑陋外,一切正常,甚至有些反常。那头脑比杨小头要正常千百倍。那女子竟然特能干,特节俭,特好强,特善良。杨小头整天在邻村一个窑厂烧砖,她把仅有的两亩薄田收拾得花枝招展。杨小头干得是那种在洞口进砖出砖的最辛苦的活儿,一年到头烟熏火烤。但小头不怕,烧得跟煤灰样,还成了大师傅。当了一辈子生产队长的爹临死就留下两间住了几十年的土房子。杨小头夫妻发誓要盖砖房,象邻居们一样。夫妻俩每天晚上从窑厂拉一车砖回来,两间房的砖硬是没找一个人帮忙,两个人在乡间土路上鸭子划水似的把运费全省了。就那夫妻俩还说,要是会盖把工钱也省了。生了一个儿子总算健全聪明,上学也蛮好。
大竹园:那是三队的一片十来亩竹林。过去是放鹰赵家的,解放后充公,成了三队集体的。集体时,三队每年拿出一定的粮食、钱,安排两个鳏夫护林。分田到户后,这一份集体资产也没法分。每年从生产队提成拿出一部分钱粮继续安排人守林。先是两个鳏夫老蒋、陶现武护林,八十年代这两个当过国民党小炮队喽罗(有编保丁,业余土匪)的死了。换成马现国、李背锅。马现国是个怪脾气,倔直,一天到晚脸黑着,一般人他不搭理。要是说话不注意,说到光棍绝后的意思,他当场就寒脸咒那说话的。不过,他对他认为正直忠厚的人,也会敞心交谈。他上过小学,每年自编自写一副对联,在竹林里孤家寡人地自娱过年,其中有两句整个大队都知道,门联是“单人独鸡(那年流行鸡瘟,他养的两窝鸡就卯出一只)在竹园就是缺少零花钱”,配对是“自己栽倒自己爬雪中送炭有几家”,横批“天高地厚(也可能是欢天喜地)”。李背锅,是老实头,谁都不得罪,只想在花花世界多看几眼。常年牵几条羊窜田埂,脸上浮着挥之不去的凄怜微笑。头发没晒几年灰了,人很快没了。队里人说,那林子里坟多,阴气重,李背锅本有哮喘病,气短,不象陶现国煞气重能压得住。没再来人,由马现国一人守着。原因是队里其它几个光棍都想来,几户大姓没法平衡就搁那了。又十来年,马现国也死了。是他的一个常去林子串门的同族人发现的,在那片荒林里也不知死了多少天。队里的老光棍们老的老,死的死,也没了。改革开放后生的小孩,几乎没有光棍,即使有也到大城市去卖命去了,那片已成二队三队新坟场的竹林也没人争着要去看护了。说来奇怪,在这些护林员死光了没两年,林子忽然全“疯”了。往常四季常青的茂密林子,先是出现了大片大片的枯黄叶子,再到竹杆也朽断倒伏,林子一片衰败景象,加之其中的一座座新旧坟茔,更增凄凉。三队人一合计,来了个一朝平洋,全砍了。这份全大队仅剩的唯一一处大集体时代的自然财产与标志也消失了。赵家还有两个八十九岁的老人感叹,改朝换代真是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