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佛堂宫徵就再也不愿意进去,她知道仪静师太这个时候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自坐一会儿,就像现在她的需要一样,一个人,一个没有任何人的空间里面,静静地坐着,不需要任何理由,就是那样安静地一个人坐着就行。
“我本来就不是尼姑,那是他们都要把我当成尼姑,我就只能穿上这身衣裳,在我的闺房改成菩萨庵之前我就读过《中论》,就这一本还算是佛经。我是一个正常的人,是一个有尊严的女人,我不要别人的掌声和赞誉,也不要他们的怜悯与施舍,和她们玩游戏,玩了这么多年,我只做了我自己,以我的道德和认识做了一个真实的自己。这二十多年,她们叫我仪静,连我的真名都不想让人知道……不过,叫什么那是别人的事情。哦,我还真没告诉过别人,我就是那个早已消失的柯家寨的压寨夫人窦炅。”这个世界是人创造的,还是权力创造的?师父的这些话在宫徵听来就像是突入起来的漫天黄沙飞舞,原本还能肉眼辨识的山川景物、各色人等都一下地成了模糊一片:“这座尼姑庵是人家的闺房,尼姑也不是尼姑。这世道,连尼姑都有人逼迫着做,想把你变成什么样人就能把你变成什么样人,只要想……”
“不是尼姑——这并不可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一个把什么都信以为真的世界,你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就连人与人之间起码的信任都可以拿来利用,还需要什么真的东西,怎么可能有什么真的面目。但是,我能原谅师父吗?应该可以,子不教父之过,我遭遇的一切都与师父无关。师父只是一个隐居深山的老女人,一个孤苦的百岁女人,一个守寡七十多年且不知道丈夫那年那月在哪儿没的女人?从这一点上讲,我应该不能恨师父。但是,她是一根老藤,一根柯家的老藤,正是因为有了她,柯强才有了权利,才有了欲望,才有了为虎作伥的一切资源,也才有了那畜牲……不,我绝对不能骂人,我是宫徵,一个有羞耻感有道德的女人。我有恨,但是我绝对不能骂人,他也不值得我骂,也不值得我来恨,我就把他当做下雨天出门不小心粘在鞋子上的泥巴……但,我的爱我的青春我的最美好的时间,谁能还给我。我这样还能面对小波吗?”宫徵两眼茫然,不知道该去哪儿想去哪儿,也不知道想干什么能干什么,就任凭火辣辣的太阳炙烤着,让汗珠流下来,碾过脸颊……
宫徵也不知道什么时间仪静师太出了佛堂,颤颤兢兢地站在自己身旁。就听仪静师太道:“妙羽,师父也不求你能原谅他们父子俩,也确实不应该原谅那两个畜牲。但是,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他们也得到了报应,我们就不该念念不忘那些仇恨,那些让我们不痛快的事情。我们在那个时候都无法左右那些事情发生,我们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哩,就随它去吧,我们柔弱的女人,我们就不能沉迷于过去的恩恩怨怨,把每一天都活得有味儿才是最重要的。你看,师父就不恨那些放火烧我山门的那些人,要是没有他们,估计也就没有了现在的师父。”
宫徵道:“师父,不是这样的,我不是不原谅他们,而是他们根本就不配。”
“对,不配。”
“师父,只是我现在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已经没有了年轻,也没有了亲人,我是就这样和你老一起守在终南庵,还是该去其他地方……还有张天行他们,弟子都不知道他们想要什么,弟子也不知道该怎样摆脱他们。”
“妙羽,那我们就得慢慢来,有我仪静在,我来帮你,只要你相信师父不是和他们一伙的就行。”
“师父……”
“妙羽,不,既然我们都是他们要给我们贴上尼姑的标签,我们偏不,这样叫你也是不应该的,我应该叫你宫徵。”
“叫什么都无所谓,不就是一个符号吗?师父。”
“嗯,就是一个符号。虽然,我们身着素袍,但我们不是尼姑,我们有名有姓,我们源自父母,我们就得尊重我们的祖先,我还是叫你宫徵好一些。”
“师父,我还没搞清楚他们想要什么,这样直呼其名,会给我们带来没必要的麻烦。”宫徵担心道。
“宫徵,这可倒不必担心,有别人我们还是仪静和妙羽,而且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主动权也在我们手里,只要我们抛出一点点,他们就会闻风而动,就会上钩的。”仪静师太笑道。
再次走进佛堂,宫徵一点儿也不觉得这佛堂就是一个罩笼:“这是师父的闺房,它只是我见过的众多房子中的一间,是师父把它改成一个一般的起居室,连画像都是师父的,在这儿念不念经都不重要。”
“宫徵,我们可以先来分析一下张天行想要什么?”仪静师太道。
“他们会要什么,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们就在我旁边,我可是什么都没拿。”
“不能这么说,宫徵。你要从他们的角度来看思考,作为一个有隐私的有强烈需求的人,他们想从你这儿拿走的不是表象上就能看见的东西,而是他们认为你可能有的东西。”
“我能有什么?”
“宫徵,这个你先别急,我们先来分析一下他们认为你有什么。”
“那就先听听师父的教诲。”
“张天行他们这种当官的人,应该有三个方面的嗜好:一是喜欢钱财,二是喜欢女人,三是喜欢做更高的官。当官就是为了发财,这是常理,也是惯例。按照柯林的生活习惯,张天行认为柯林这个死鬼留下了钱财,这个秘密就掌握在你的手中。所以,他不放过你,也和官场上的那些都一样,毕竟你是柯家仅剩的一个人。宫徵,你觉得这个理由成立不成立?”
宫徵道:“要是这样就简单了,我可以当面告诉他们,柯林他们不仅没有留下什么钱财,我连仅剩下的那栋房子都已经声明放弃了。我不想与柯家再有一点联系,这是我的原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抗争。”
“你觉得张天行他们相信你吗?”
“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这两年多我一直在终南庵里面,清茶素饭,就这样挨着过日子,我也再没有亲戚朋友,我要那些钱财来做什么。”宫徵愤愤道。
“这也是实话,但是你一直不和张天行对话,我认为他也是不相信事实会是这样。要想把张天行的这个念想打消,除非是他认为柯林确实没有给你留下什么财物。当然,是不是这个原因,我们也可以从他的谈话之中分析……这小子是没说过这方面的话,就连妙真也没提过……宫徵,我现在可以确定张天行他不是冲着财物来的。”
“师父所说的第二种可能应该也不对。我人老珠黄,不要说像张天行这样的当官的,就连我自己都已经厌倦自己了。”宫徵道。
“这个方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嗜好,我还真说不准。你现在虽说年纪有些大,可是也保不准他就喜欢你这样的。还有就是猎奇心理,也不是什么非要怎么样,只是看见女的就想占有。再说,你现在还不到人老珠黄的时间,长得也算标致端庄,丝毫不逊二十岁的大姑娘。不过,张天行既然有妙真,而且还是在他没有发迹的时候就勾搭上的,至今还没有了断,可见这个人对这方面还不是那么喜新厌旧,我想他往你身上发展的可能性也不大。”仪静师太也说道。
“第三方面那就更加不可能了,我不是做官的,再说柯林他们之间的那张关系网我也不清楚,也从来没有和他们中间的人打过交道,我不可能会让他在官场上越走越顺,官越做越高。”宫徵苦笑道。
“既然前两条我们都持有不认可的理由,那我们就的好好分析一下这个第三方面。一般官场的人情都存在于人活着的时候,因为每一个做官的他有一张关系网,错综复杂,今天我利用你,明天你也可以利用我。你虽然在柯强身边将近二十年,但是你没做过什么具体的工作,也就是说柯林依靠的那些人,你就算是见过,但没有利用过。这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就是柯林做官的那个时候,他给你介绍过没什么人没有,而且还是那种给你说过有啥事情可以让你去找的人?”仪静师太问道。
“师父,他们父子俩就是畜生,我不想说起他们,也不想回忆那些事情。”宫徵拉着脸说道。
“畜生也有畜生之道。宫徵,我们现在是分析可能,有些事情再让你痛苦,你还得从这些事情里面来分析,你要时刻想着怎么把他们打败,怎样能把问题解决掉才是关键。”
“师父,他们父子俩是变态啊,刚进他们家的时候还算把弟子当人,可是后来,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情了,就连我妈妈他们都不让我见,弟子在柯家要比坐牢还要难。柯林不错是在做官,还有一点外面的事情做做,柯强可是啥也没干,一天到晚都蹲在家里,就是看守弟子,还有就是嗑药。”
“嗑药?嗑什么药?”仪静师太问道。
“就是一抽让人兴奋,产生幻觉的那种药。”
“哦,他们还有这种嗜好。”
“不但柯强有,柯林也有。所以,家里的东西都被他们折腾光了。”
“我爸爸就是那么没的,没想到他们也走上了这条路。孩子,还真苦了你。”仪静师太苦笑道。
宫徵道:“所以,张天行在我身上下功夫找出路,那不是痴人做梦嘛。”
“这也倒是。不过,我们可以其他方面先想一下,柯林这个人是怎么爬上封疆大吏的……难道,他张天行想要这个东西……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忘了。”仪静师太惊叫道。
“师父,什么东西?”宫徵连忙问道。
“老身没想到这东西至今还真能这么大的威力,这东西太危险了,难怪张天行这小子非要找窦炅……宫徵,这里面不仅关系着你,也关系着老身。他们想要那东西的话,我们要想置身事外那是不可能的,我们现在必须必须联合起来,好好策划一下怎么应对这个疯子。”仪静师太的脸上露出少有的慌乱。
“到底是什么东西,师父?”宫徵连问道。
“青龙会死的死逃的逃,改换身份的改换身份都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有人想偷窥这东西,看来这个世道也不太干净。宫徵,你在柯林嘴里可曾听过青龙会?”
“是听他说起过,好像还为青龙会什么事情发过一通脾气。”
“这就对了,这个张天行就是为那东西而来的。”仪静师太斩钉截铁地说道。
“师父,这个弟子就想不通了,这张天行假如知道青龙会的事情,也用不着来找我的麻烦啊,我又不是青龙会的人。”
“宫徵,你不是青龙会的,老身也不是青龙会的。但是这样东西只要张天行拿到手,他就能要挟青龙会里面的其他人,借力打力,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但是,这个秘密是谁告诉他的?柯林,他应该还没愚蠢到这个地步吧……哎,这东西真的不应该出现。”
“师父,到底是一件什么东西?”宫徵又问道。
“青龙辑要。”
“青龙辑要?”
“应该就是这东西,那个时候我实在看不下柯林辛辛苦苦打拼,还只能做一个小办事员,就把这东西拿给他,并留下字条,告诉他可以按照那份名单去谋一份差事……没想到,真没想到,现在居然还有人盯着那东西……不对,这东西早就还给我了,他张天行怎么可能知道,除非柯林说漏了嘴,或者有人在指点张天行。”
“师父,这个青龙辑要就那么重要,这上面到底都是写了一些什么内容?让一些人那么害怕。”
“对我们外人而言也没什么,就是一些青龙会下属的山寨哪些与***有联系,哪一些和共产党有联系,哪些杀过什么人,哪些抢过什么东西,都是一些陈年往事……宫徵,既然你听柯林说起过,应该也知道一些啊。”
“那个时候弟子只想着怎么能逃出苦海,没心情了解哪些事情。再说,柯林父子俩也防着弟子,不可能让弟子知道那么多的。”
“也是。不过这东西给我还回来也有三十多年了,他柯林除非留有副本,否则不可能把官做那么大。没想到这小子还给我也留了一手,真不愧是他们柯家的后人……可是,这小子既然知道我是他奶奶,为什么不来见我?我可是他的亲奶奶……”
“师父,你见过当官的能有几个还有人性?”
“官做到这个份上还真没人性。宫徵,你了解青龙会吗?”
“和师父你所说的柯家寨有关,但不是很全面。师父,你给弟子说说吧。”
“是该说说了,否则知道青龙会秘密的人也快死绝了。宫徵,这个青龙会其实就是盘踞在青城周围几百公里范围内的青帮弟子,他们从明代后期开始呼啸山林,为非作歹,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尤其是到了清朝中期,这四省的青帮弟子已经可以和官府相抗衡了,经常洗劫州县府衙,强抢过往客商,为祸一方。但是,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山寨和山寨间也经常因为分赃不均大打出手。为了解决内部矛盾,他们也经常坐到一起商量分赃及划分势力范围,但一直没有根除内部矛盾。一直到闹捻子的时候,他们中间出了一个能人,就想把大家组织起来呼应闹捻子。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刚把这些乌合之众组织到一块儿,让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目标,不在为祸乡里,捻子就失败了,这个人联络好的这些山寨就是青龙会的雏形。这些都是少卿告诉我的,我认为少卿是为了打消我对帮会的偏见,所以都是捡好的说。宫徵,现在社会上帮会很少,也许你还不了解。其实在解放前,各个地方的帮会很多,这些帮会大多数都是干一些杀人越货的勾当,要是有人得罪了这些帮会,要不了几天,他的尸体就会漂在池塘里河面上,或者在山洼里面的哪个土坑里面,这都是最寻常不过的事情。”
宫徵听得浑身打颤,没有插一句话。
仪静师太接着说道:“柯家的先人一直在走驮经商,为了自保和外出贩运货物方便也加入了青帮,手底下聚集了百十号人,也算是青城上下有名的土豪。所以,他们家在那个能人联络的时候也加入了青龙会。但是,他们家和别的山寨不同:一是人太少。柯家虽然在那个时候乘机抢夺了原先盘踞在这里的土匪窝,有了自己的地盘——柯家寨,但只有几十号人。这些人看家护院还行,在那些呼啸山林的大佬们眼里根本算不上有武装。二是和周围老百姓的关系融洽,不存在抢夺他人财产的行为。柯家虽然有房有地也有佃农,但主要依靠出租土地和贩运山货来生存,不像他们那些山寨,依靠洗劫地方的大户和过往客商生存。三是距离州衙县府太近。柯家寨过一条江就能到青城府,随时都有可能被官兵消灭。要说柯家有这些不足之处,是不可能列入青龙会天罡地煞的。可是,柯家的先人有一些别人不具备的条件,那就是好客大方,喜欢和游客剑侠来往,也和青城周围的那些山寨有很深的交往,有一定的号召能力。所以,柯家寨就被分为天慧星,居天罡第三十三位。青城自古多土匪强人,解放那会儿仅在青城周边就消灭了近百股土匪,要是加上投诚的自动解散的那该有多少强人啊,宫徵。青龙会实力最强的时候应该就是清朝末年那会儿,他们联合起来对抗政府,罢免驱赶地方政府官员,这种做法一直到我嫁到青城还没消停。就连少卿也会说请我去做青城的官太太。可是,我对官太太一点兴趣都没有,只希望少卿他们不要闹出什么大事情,一家人安安全全就行了。可是,少卿还是走了,打了一声招呼就走了,还没去青城府衙就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