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走向他,可他明显发怒了,大声喝止我:“如果你不站住,我就无话可说了,请你走开。”
不是我不尊重他的高尚品质,一直以来我都听他的,虽然有时不理解。职业的本能极大地激发了我,我能够让他支配其他事,可这个病房得由我负责。
“福尔摩斯,你病得很厉害,你应该像孩子一样服从大夫,我得给你检查一下,不论你同不同意,我一定要查出你的病情,好对症下药。”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
“如果真需要医生,最次也要是我相信的人。”他说。
“这样说,你是不相信我了?”
“我非常相信你的友情,可是,你实际上只是一位普通的医生,欠缺经验,资历不深,我不想这样说的,这都是你逼的。”
我的自尊心的确受到了伤害。
“你说这种话实在跟你不相称,这表明了你处在什么样的精神状态。我不会强迫你相信我,我可以去请加丝波瓦·密阔爵士或者彭罗斯·弗什,或者伦敦的其他最好的医生,无论如何,你需要医生,要是你觉得我可以不去请其他医生来救你,对你见死不救的话,那你也太小看我了。”
“华生,我明白你是一片好心,”病人的声音像呻吟,又像呜咽,“你非要让我指出你的贫乏吗?那我问你,达巴努利里热病和福摩萨黑色败血症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这两种我都没听说过。”
“华生,在东方,有很多奇怪的疾病出现,”他有气无力地说,“近来,我研究了一些关于医学犯罪的案子,学了很多东西,我的病就是从这上面染上的,你怎么能医治呢?”
“好吧,正好我知道爱因斯德瑞博士现在就在伦敦,他是热带病的权威专家,别再拒绝了,福尔摩斯,我马上去请他。”
我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门口。使我震惊的是,他居然像老虎一般从床上跃起来,拦住了我,只听到钥匙在锁眼里咔嗒响了一声,病人又摇晃着身体倒回床上。经过这场激动和发怒,他浪费了不少体力,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
“你应该不会从我手里抢走钥匙吧?朋友,我留住了你,你就别离开我了,我会让你顺心的。”
这时,他每说完一句话后都要使劲吸一会儿气。
“我很明白,你确实是为我考虑,你会自由的。可是得给我时间,让我恢复体力,现在还不可以,华生,现在才四点,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让你走。”
“福尔摩斯,你没疯了吧?”
“再等两个小时,六点钟我一定放你走,好吗?”
“我现在也只能同意了。”
“对,只能这样,谢谢你,华生,整理被褥用不着你帮忙,你离我远一点。另外我还有个要求,华生,你可以去请别人,可一定要从我挑的人里面去找,而不是你提到的那些。”
“可以。”
“自从你进来之后,这是你讲的最通情达理的一句话。那边有书,你自己看。也不知一组电池的电输入非导体后会有什么作用。六点我们再谈,现在我没力气了。”
不过,没到六点谈话又开始了,我这次吃惊的程度跟他刚才跳起来关门时差不多。我站了一会儿,他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脸几乎全用被子盖住,好像睡着了。我哪有看书的情绪,在屋里来回踱步,看看墙上那些著名罪犯的照片。最后我站在壁炉前面,台子上乱七八糟地放着烟斗、烟丝袋、注射器、小刀、子弹等别的东西,其中有一个黑白相间的象牙盒子,上面有一个活动的盖,我刚拿起来要仔细看看,他突然吼了起来,声音大得连街上的人都能听到。我被吓呆了,回过头,只见他睁大双眼,脸不停地抽搐,我拿着盒子愣在那里。
“放下!快放下!华生——我叫你把它放下!”我把盒子放回去后,他才躺回枕头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华生,你应该清楚,我讨厌别人动我的东西,你这个医生真让人受不了,坐下来,朋友,不要让我不能休息。”
这件意料之外的事让我心里相当不舒服。开始是霸道粗暴和无端激动,现在又是这样粗野地说话,这跟以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这表明他的大脑相当混乱,聪明的大脑被毁掉是最可惜的。我非常失落,不再出声,盼着他规定的时间快点来。他好像也和我一样,一直看表,六点一到,他又开始说话了,和以前一样有了生气。
“华生,你现在有零钱吗?”他问。
“有。”
“银币呢?”
“有很多。”
“半个克朗的有多少?”
“五个。”
“太少了,真是不巧啊,华生!尽管只有这些,你还是把它放进表袋里,其余的装进你裤子左边的兜里,谢谢你,这样会让你平衡一点。”
真是胡说八道。他开始发抖,又发出既不像呜咽也不像咳嗽的声音。“华生,现在你点上煤气灯,但是小心,点上一半就行了。华生,你不要把百叶窗拉起,你把信和纸及报纸放在桌子上我能拿到的地方就可以了,然后再从壁炉台上拿点东西来,对,上面有个夹子,用它把那个小象牙盒夹起来,放在这边的报纸里。对,你现在可以去夏伯科大街13号去请柯弗顿·史密斯了。”
说实话,我不想去了,可怜的福尔摩斯精神这样混乱,我担心离开后他有危险,但是,他就像刚才阻止我一样,急切地要求我去叫他说的那个人。“我从没听说这个人。”
“好华生,你也许真的没听过,如果告诉你,你可能会吃惊。治这种病的专家不是医生,他是一个种植园主,苏门答腊的名人柯弗顿·史密斯先生,现在正在伦敦访问。他的种植园里出现了一种疫病,由于没有医药救助,他只得自己进行研究,并且取得了很大成效。他讲究条理,因为六点之前你不可能在他书房找到他,所以我不让你去。你要是能请他来,用他独特的方法帮我治病就好了。你放心,他一定会来,他喜欢调查这种病。”
虽然他把话说完了,可我不想描述他是怎么样被喘气打断,双手为了忍受病痛而又抓又捏。我和他呆在一起的这段时间,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热病斑点更加醒目,深陷的黑眼窝里射出更加逼人的目光,冷汗布满了额头,不过,他仍保持着那种自在的风度,恐怕在他咽气时,仍是一个发令者。
“告诉他,我在你离开时是什么样子,”他说,“你必须说出你心里的印象——生命垂危——生命殆尽,昏迷不清,真的,我难以想象为何海滩上不会是一块丰产的牡蛎。哦,我傻了!奇怪,大脑控制大脑!华生,我说了什么?”
“你叫我去请柯弗顿·史密斯先生。”
“嗯,是的,我记起来了,只有他能救我。华生,去求他,我跟他相互间没有好感,他有一个侄子,华生——那个孩子死得真惨,我曾怀疑这里面有卑鄙的勾当。因为我看出了这一点,他恨死我了。华生,你一定要去打动他,让他自己来,然后你要先回来,不论采取什么借口,反正你不能跟他一起来。华生,千万记住,你不要让我失望,你从来没让我失望过。一定有天生的敌人在控制生物的繁衍,华生,我们都尽力了。这个世界会不会给繁殖过度的牡蛎淹没呢?不会,不会的,太可怕!你必须把你心里想的全都说出来。”
他就跟一个傻瓜一样,满口胡言乱语,我只得顺着他,他把钥匙递给我,我高兴地接了过来,要不然他会把自己锁在里面。在走廊上,荷得森太太哭着等在那里,我走过套间,还能听到福尔摩斯说胡话的尖细嗓音。下楼后,我正叫马车时,从雾中走出一个人。
“福尔摩斯先生怎么样了,先生?”他问。
原来是熟人,苏格兰场的摩吞警长,他穿了花呢子便衣。
我说:“他病得很厉害。”他望着我的表情有些古怪,不是我想得恶毒,在车灯下我确实发觉他满脸是喜悦的表情。
“我听到了有关他患病的谣传。”他说。马车开动后,我们分开了。
原来,夏伯科街在垦辛顿与诺廷谢尔的交界处。这地方的房屋很棒,可界限不分明,马车停在一座住宅前面。老式栏杆和双扇大门,还有闪亮的铜件,显得很庄严。在门口,出现了一位正经的管事,淡红色的灯光从他身后射出来,这一切与他显得非常和谐。
“华生医生!柯弗顿·史密斯先生在里面,好的,我会把你的名片交给他。”
我想我并不能引起柯弗顿·史密斯先生的注意。从半开着的房门里传出一阵暴躁的声音。
“他是谁?啊,想干嘛?斯塔拜尔,我告诉过你,我在研究的时候不接待任何人。”
管事低声下气地解释了半天。
“嗯,我不见他,斯塔拜尔。我的工作不可以中断,你告诉他我不在。要是非见不可,叫他明天再来。”
想到我那可怜的朋友正在病床上受苦,我也顾不了许多了,不等那位管事叫我,就自己进了史密斯先生的屋内。
随着一声愤怒的尖叫,我看见一个人从火炉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只见他满脸横肉,肥大的双下巴,那双阴沉的灰眼睛正盯着我,在光秃秃的脑门旁边的红色卷发上,压着一顶天鹅绒的吸烟小帽。脑袋很大,让我惊讶的是他身躯弱小,双肩和后背竟像弓一样弯着,好像小时候得过佝偻病。
“怎么回事?你闯进来干嘛?我不让人叫你明天再来吗?”他大声吼道。
“实在抱歉,”我说,“不能再等了,福尔摩斯先生——”
听到这里,他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不再愤怒,变得紧张起来。
“你从福尔摩斯那儿来?”他问我。
“是的。”
“他怎么样了?”
“他快死了,我就是为这而来的。”
指给我一张椅子后,他也坐了下来,我从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见他的脸,我肯定有一丝恶毒的笑意滑过他的脸,可转念一想,觉得可能是由于我的紧张而产生的幻觉。很快他便转过身来,真诚的眼光中充满了关切之情。
“听到这个我很难过,”他说,“我与他是通过几次交易才相识的。我很佩服他的才能与性格,他业余研究犯罪学,我业余研究病理学,他捉坏蛋,我杀病菌。这就是我的监狱。”说着他指向桌上那些瓶瓶罐罐。“在此培养的胶质中,有世界上最凶残的罪犯正在服刑。”
“就是因为你知识渊博,福尔摩斯才迫切地想见你,他对你评价极高,认为在伦敦只有你帮得了他。”
这使他吓了一跳,头上的帽子也掉了下来。
“为什么?福尔摩斯认为我能救他?”他问。
“由于你了解东方疾病。”
“他凭什么肯定患的是那种病?”
“因为调查时,他与中国水手在码头上一起工作过。”
史密斯先生捡起他的帽子,笑了。
“哦,是这样啊,我想没你说的那么厉害。他病了几天了?”
“大约三天。”
“神志清醒吗?”
“有时昏迷。”
“啊,那就很严重了。如果不去看他会显得不人道,虽然我不愿中断自己的工作,不过此事例外,我马上跟你走。”
想到福尔摩斯的吩咐,我说:“我还有其他事。”
“行,我一个人去,我知道他住哪儿,放心!半个小时后我准到。”
我不安地回到我朋友家里,害怕我不在时他会出事,不过他好了许多,没了神志不清的情况,可脸还很苍白,声音也很弱,可比平时清醒多了。
“华生,见着他了吗?”
“见着了,他马上就来。”
“好,华生,你是最优秀的信使。”
“他本想和我一起来。”
“那可不行,华生,他有没有问我得了什么病?”
“我告诉他是东方疾病。”
“好的,华生,你真了不起,你现在到后台去。”
“福尔摩斯,可我想看他怎样为你治病。”
“行,但是,让他以为这里只有我和他,他肯定会更加诚实的。我的床头后面刚好有个地方,华生。”
“亲爱的福尔摩斯!”
“我想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了,虽然这不合适藏身,但也不至于引人注意,就躲在那儿吧,我觉得可以。”
他忽然坐了起来,一脸的严肃。“听到车轮声了吗?快呀,华生!快点,你要是我的好朋友,就别动,无论如何,千万别出声,记住!光听就行。”
一转眼,他那爆发的精力没了,又变得神情呆滞。
我马上躲了进去,接着听到了上楼的声音和卧室的开门声与关门声,后来半天没有动静,那位客人正在观察病人。
“福尔摩斯!福尔摩斯!”他轻声叫道,像呼唤睡梦中的人似的,“你听到我说话了吗?福尔摩斯。”传来摇病人肩膀的窸窣声。
“是史密斯先生吗?”福尔摩斯声音虚弱,“没想到,你真会来。”
那人笑了。
“我可没这么认为,”他说,“我不是来了吗,这叫以德报怨,福尔摩斯——以德报怨!”
“你好伟大!我赞赏你的特殊知识。”
那位来客笑出了声:“真的佩服吗?真是幸福啊,在伦敦你是唯一说赞赏我的话的人,你知道自己染的是什么病吗?”
“当然。”福尔摩斯说。
“你认出症状了?”
“非常熟悉。”
“这不奇怪,可怜的维克托在得病的第四天就死了——他可是健壮的富有生气的年轻人啊,福尔摩斯,你要得的是同一种病我不会诧异。但真是那样,你的将来有些不妙。就像你说的那样,他在伦敦患这种亚洲病,真是奇怪,巧的是,我对这种病进行了研究,福尔摩斯,你注意到了这一点,你很棒,但是还得指出,这里面存在因果关系。”
“我知道是你干的。”
“真的?可你没有证据,你四处造谣诽谤我,可现在反而来求我,你怎么想的?耍的什么花招?”
“把水递给我。”病人气喘吁吁地说。
“你不行了,可是,得等跟我说完话之后再死,因此我给你水,请拿好,别洒出来。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福尔摩斯痛苦地呻吟着。
“快来救我吧,让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他小声说,“我发誓一定要忘记以前讲过的话,一定要把我治好,我确信会忘掉它的。”
“你忘掉还是记住随你便,我想在证人席上不会看见你了。福尔摩斯先生,你知道我侄子是怎么死的,可这对我又如何?我们现在谈论的是你的死而不是他。”
“正是,不过你承认你侄子的死是你干的,对吧?”
“找我的那个人——我早已忘掉他的名字,说你的病是那些东方水手传染给你的。”
“我想只能是这样。”
“你认为你很聪明,很抱歉,福尔摩斯先生,你认为你很能干,是吗?这回你碰到了比你更能干的人了。你回想一下,福尔摩斯先生,没有其他原因能让你得这种病了?”
“我不能想。我脑子现在乱极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
“是的,我会救你的。我必须弄清你现在的处境及其原因。在你临终时,我必须让你清楚明白。”
“给我弄点东西,好减轻一下我的痛苦吧。”
“痛苦,是吗?苦力们在临死时都会这般嚎叫,你或许也在抽筋了吧?”
“是的,痉挛不止。”
“噢,不过你仍能听懂我的意思,现在我来问你,你还记得在你刚刚得这病的时候,有没有遇到过异常之事呢?”
“没有,绝对没有。”
“再仔细想想。”
“我病得很重了,真的什么也记不起来。”
“哦,那就让我来帮你想想,收到过什么没有?”
“邮件?”
“有没有收到过一个小盒子?”
“我头疼,恐怕真的要死了。”
“听着,福尔摩斯——”跟着一阵很大的响动,好像在晃动即将死去的病人,我躲在里面不敢出声。“你一定要听我讲下去,你一定记得有个象牙盒,对吧?周三给送过来的,你打开它了吗?”
“对,我打开过它,里面还有很尖的弹簧,是同我开玩笑吧!”
“你上当了,那可不是玩笑。你自讨苦吃,谁让你惹我的呢?若你不和我作对的话,我怎会害你呢。”
“我记得,”福尔摩斯气喘吁吁地说,“就是那个东西刺出血来的。那盒子就在桌子上。”
“对,就是它,我把它放进口袋,你根本没有任何证据。现在你知道了吧,福尔摩斯先生,是我把你害死了。你对维克托·萨维奇的命运真的很了解,因此我也想让你来亲身体验一下。你就快死了,福尔摩斯,我要在这里等你死。”
福尔摩斯微小的声音已经快听不见了。
“说什么呢?”史密斯问,“把灯弄亮点吧,夜幕即将来临是吗?太好了,还可以更加清晰地看着你。”他走过来,突然把灯弄得非常亮。“还有什么要让我帮忙的吗,朋友?”
“火柴与香烟。”
我感到惊喜,差点喊出来。他的声音恢复成了原来的样子,但还是有些微弱。长久的沉默后,我感觉到了柯弗顿·史密斯的默然与万分惊讶。
“这是怎么回事?”他最终开了口,焦急而紧张。
“演戏入角的最好方法是自己充分扮演这个角色,”福尔摩斯说,“我跟你说,三天来不吃不喝,多亏你有一片好心给我一杯水喝,不过最让我难受的还是没有烟草。太好了,这儿有香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