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搬到瓦胡岛上去的时候,那里空气的柔和与香气大大吸引住了我。周围的群山很陡峭,鲜花开遍各处,给人置身于空气与海洋之间的感觉。但是,那里的交通令我担忧,火奴鲁鲁的人口密度也很大。在我看来,那是一个由郊外和两层楼的房子构成的城市,它的舒适惬意只对当地人开放,就好像那里所有的人都团结一心不让访客欣赏一样。这当然是我个人的偏见。以前这里根本没有城市,直到最近才有的,原来只有火奴鲁鲁一处,而它仍然跟原先一样,还是个小城。外表看去像波利尼西亚的城市,骨子里面还是美国精神。不管在任何一个城市,只要人们认为不停地按喇叭是最为恶劣的不良行为,那都值得人去住一阵子的。尽管如此,为什么不直冲山上,不管是步行还是骑车,或者到近海去划船,或者找更远一点的海岸呢?
在很多方面看来,参观火奴鲁鲁最好的途径还是离开它——不是从这样一个新的观察点来理解它,而是要体会那样一种生活,因为到目前为止,那一直都是当地人的一个生活秘密。
莫洛凯岛上
各岛天气预报都说,强信风将减弱,为轻风所替代:这是划船走出莫洛凯岛上最危险的哈拉瓦湾的上好天气。夏威夷岛上有许多地方都叫哈拉瓦——意思是“弯曲的”。这个哈拉瓦是夏威夷有记录的最早定居地,而且仅在十五年前(一场海啸发生前),夏威夷人还生活在山谷里,他们在那里种芋头。
我带着折叠皮船和露营设备到了哈拉瓦,看到的都是巨大的排浪和激流激起的海水,风刮起泡沫,在各个浪头之间飞动。风吹动的速度比我划船的速度更快,而在这样一个多岩石的海岸上,钻进滔天大浪划船是不安全的。因此我等候时机行事。
不久之后,我在莫洛凯遇到一个人。他说他在那里生活了十九年。他是加利福尼亚人,来这里是要当冲浪人。我问他岛上都发生过哪些变化。
他说:“一点都没有变。”
“在差不多二十年时间里?”
“没有变化,先生。”
我去过的地方当中,从来没有听说这样一个回答,因此我坚持认为一定有哪里发生过一些变化,因此我问一些细节问题。
“啊,当然,有一些房子盖起来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有一家旅馆建起来了。有一些房子倒了。农业时代过去了。再没有菠萝了。这里没有工作。许多人靠福利生活。这里比以前贫穷些。人也少些。没有多少旅游者来这里。”
这倒是真的,莫洛凯吸引的游客很少。在每年来夏威夷的数以百万计的游客当中,到莫洛凯来的游客还不到十万人。按夏威夷的话说,莫洛凯是个穷地方,当地人搞派系,搞地方封建制,还有排外情绪。在遥远的过去,这个地方向以避难地和传统著名。此地呈菱形,长三十八英里,宽十英里,是一个隔绝的地方。隔绝就会滋生怀疑,甚至会产生偏执想法。但是,隔离积极的一面就在于旧有的方式会保存下来,文化会延续下去,家庭会扩大,会有家族的彼此交错,盘根错节。莫洛凯一度因其男巫著称,现在仍然有魔力之说,叫玛纳。
岛上约有七千人。其中约有一百人是麻疯病人,他们生活在最难以进入的卡劳帕帕半岛上。莫洛凯的历史十分阴暗,19世纪曾经是倾倒麻疯病人的地方。达米安·德·沃斯特神甫从比利时来此照料他们,他费尽力气将卡劳帕帕麻疯病院组织起来,结果使莫洛凯登上了地图,并使他自己成为圣徒候选人。杰克·伦敦写到过卡劳帕帕。罗伯特·路易·史迪文森在夏威夷生活了很短的一个时期,他也写到了这个岛屿,他给可憎的海德神父写了一封******,为达米安神甫进行了精彩的辩护。
在莫洛凯的北岸,海崖从哈拉瓦谷地向前伸出,就在岛的东端上,一直到西边的姆莫米湾。悬崖是哥特式的岩壁,直插云天,跟长满绿草的教堂一样复杂。考艾岛的纳帕利海岸大受赞扬,马尔克萨斯的高地岛也是一样,凡纽阿图浓烟滚滚的火山以及塔西提和莫里亚生满壮观的苔藓以及蕨类的海角也是一样。但是,没有什么能够跟长达三十英里的绿草悬崖相比——它们是我在大洋洲见到过的最高和最漂亮的。
问题在于如何才能够看到。
“要特别当心,”那位在此生活了十九年的男子告诉我说,“他们称这里叫友好岛。但是,不要搞错了。这个地方根本就不友好。它从来都没有友好过。”
但是,世界上的哪一个岛是友好的?一个岛的风景配置就如同堡垒一样,太平洋上的高山火山岛实际上看上去跟中世纪的城堡一样。为了生存下来,岛上的居民对外来者都有天生的怀疑。他们具有水手的本能技巧,他们也需要这样的技巧,因为如果火山岛看起来像城堡,那么,低层的环礁就如同船只一样,而这里的居民也就是水手一样。“友好”只是一个旅游业的绰号。在铁经验当中,太平洋岛国最友好的民族,就是那些心里最清楚你很快便会走人的民族。
高天有风,大海翻浪,这样的天气在继续。哪怕在南岸,不规则的邪恶的海浪也一路扑打过来,一直延伸到了东边的毛依和南边的拉赖。我原打算沿着北岸单独旅行一次的,就是从哈拉瓦到卡劳帕帕,但是,这样的天气又不适合划船。我留在了海岸边,结果自己跟一些当地人聊起来了。其中一些人很坦率,他们笑嘻嘻地警告我说,如果在靠近哈拉瓦一带的地方露营,我的东西可能会被偷掉。另有一个人告诉我说,当地的小伙子很爱闹事。大部分都是坏消息吧。
在靠近火奴利怀湾的地方,也就是在南岸,我遇到一位年轻妇女,名叫普纳(意思为“泉”)。她约有二十岁,有夏威夷人的传统,但也有葡萄牙人的血统。
她说:“我只能住在莫洛凯,别处都不行。这个地方很可爱,很安静。我不喜欢火奴鲁鲁。”
“你去过美国本土没有?”
“到过新墨西哥,”她说,并大笑起来,“他们用西班牙语跟我讲话——他们以为我是墨西哥人!”
我的备用方案是去火奴利怀湾露营。这个小小的海湾在很多方面都能展示出莫洛凯奇特的命运。这个地方原来是传统鱼塘和种芋头的地方。(芋头根磨成粉,加上鱼和水果一起吃。)但是,如今的山谷里已经很少有人种芋头了,渔业不好做,存鱼的地方也没有了。谷底小溪有很多地方被山上冲下来的泥土堵住了,因为山上的牲口太多,啃食过度,另外还有很多野山羊也吃草。最糟的是我准备去露营的地方挂在外面告示:“警告:细螺旋体病危害健康——流水河与泥淖皆有细菌污染可能。如想游泳,风险自担。”
更多坏消息:细螺旋体病菌(欧洲某些河流里有这样的病菌)是通过鼠尿传播的。在这个岛东边多岩石的地方,私人牧场已经竖起了很多篱笆。我对莫洛凯的印象到目前为止还只是一个受限制和有障碍的岛屿,这里有警告牌,有“外人莫入”的标牌,还有悄悄说出来的怀疑与篱笆墙。
但是,海洋是免费的,是不是?我把东边的岛当作自己的目标,因此就放下皮船,迎风朝前划去。那是一个驼背形的岛屿,叫莫库火尼基,是一处光秃秃的黑色煤堆,在夏威夷的火山活动期形成——事实上,那就是这些岛屿诞生的过程。“登岛者必须事先得到书面许可。”我在旅游指南里曾看到过这一段。那个地方已经辟为鸟类专用栖息地。但是,我并不准备登上岛去,我只是准备围着它转几圈。
这里风高浪急,让我开始打退堂鼓,不想再冒险往北岸划了。但是,跟太平洋上所有的皮船爱好者一样,我对莫洛凯岛本身产生了新的看法。那是我见到过的最空洞的一批岛屿之一,是一个石岩绽露,遍布火山山脊的地方,躲在莫洛凯最高峰卡马考峰(4,961英尺)犬牙交错的高处下面。古代的遗迹可以从岸上看到:圣坛、大块黑石筑起来但已经毁弃的房坡,还有称为海澳的一些圣地。巨大的岩石让稀疏的树林显得极其矮小,尽管海岸线上有椰树和红树林,但是,那些小小的房子都隐藏在里面,给人一个没有人的小岛的印象,看上去鬼影憧憧,十分荒凉,里面的玛纳几乎都看得见。
我没有划到火尼基那里去,浪太大了。回到岸上后,我去找一处露营地。我没有得到事先的许可——我的想法是利用海滩上一段避风的地方,就在棕榈树下。但我只是看到了一个“避开”的告示,还有愤怒的看家狗和更多的篱笆。那个地方已经过设计,不准游人偶尔进入。露营者在那里不受欢迎,因此我找了一家很贵的宾馆住下来,准备随时进人哈拉瓦谷地,看看那边的风与海浪。
“这个季节来真是不太合适,”一个叫哈里的冲浪者告诉我说。他看着大浪冲刷哈拉瓦海滩的沙滩。“对冲浪者来说都不是个好时机——风太烦人了。”
舢板浪——对冲浪者不好——冲向海湾。再远处是一个咆哮的大海,被强劲的东北风撕扯着的大海。
要看到北岸可爱的海崖,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想。如果不能划船去,我可以步行走上山顶,然后下到卡劳帕帕半岛去。
需要更多的许可——需要卡拉瓦县的一名官员签发的许可。叫人真正吃惊!在这里,在我见过的最空荡荡和游人最少的一个地方,连四处自在地走一走都不可能。莫洛凯喜欢短期来客,一日游的游客,打高尔夫球的人——就是那些遵守规定的人。由于我来太平洋是要远离规定,所以,这明显就是个问题。
然而,这样的矛盾使我觉得有趣。那个岛的排外情绪和让人发疯的限制规定使其严重开发不足,这里没有交通岗、停车灯,没有大型建筑。你可以说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天堂,这当然不错,但是,这个小天堂却并不真正欢迎你来。如果人们大批到来,那就不再是现在的样子了。莫洛凯是夏威夷岛上惟一不如二十年以前繁荣的一个地方,这里的就业和收入都在大幅滑坡。如果有捕鱼和农业的传统生活方式存在着,那当然也不成问题,但实际又不是这个情况。许多挂着夏威夷旗帜的人,生活在漂亮的棚屋里的人,坐在棕榈树下的人都是一些靠救济生活的人,他们还必须到超市里去购买鱼和山芋。
在这个岛上,没有哪个地方的隔离感比古老的麻疯病人居住地卡劳帕帕半岛更深的,而我正想划船去那个地方。小型飞机可以降落在飞机跑道上,但是,人们通常是骑马去那个地方的,骑马走过两英里半的山路,从山顶小路蜿蜒下到海平面。只允许旅游团来这里。虽然山脚下的海滩景色壮观,但却不允许人们在这里游泳。19世纪早期,麻疯病人都关在这一带,就跟劳改集中营一样,主要因为死亡和冲浪而出名。莫洛凯本身最极端的一个例子,也许就是一个避难地,一个远离人世的地方。它到今天仍然如此,它与别的地方隔开,还是那么美丽壮观。
我不喜欢骑马,因此想办法拿到了许可证,一直走到山脚下去了。那位县官警告我说,我不能在那边露营,不得使用海滩,也不准进入麻疯病人居住地的外围。他最后说:“步行道很费力,也很陡。如果我是你,决不会这么做的。”
我决心向他说的话挑战一回,早早就出发了,赶在那些骑在马背上的旅游者出发之前就动了身。那位官员并没有夸张:小路比我想像得难走得多,但是,一路的景色也美丽得惊人。虽然马蹄在山路上踏出了很深的坑,但是,山路上还是很安全的,不会有巨石和步伐造成侵蚀。早晨的气温凉爽宜人,有鸟在山上唱歌,还有长尾的热带鸟在叽叽喳喳地叫唤,青葱的山崖俯瞰着汹涌的大海,一片海蓝色与白色的世界,如同大理石镶嵌出来的一般。我顺着长达几英里的石梯花一个半小时下到了库库依奥哈普的山脚下。
我朝卡劳帕帕居民区的边缘走去,一边朝里面看:很小的房子,整整齐齐的,有一个教堂,一个诊疗所,还有很多坟墓。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周围都是坟墓。
一辆卡车朝我开过来,开车的是位女的。她说:“你在找公汽吗?”
她说,居民区周围不得有人走动,但是,骑马来的人可以坐公共汽车。她主动提出带我到车站去。
“我跟一位病人结了婚,”她说,解释自己作为六十岁的健康人为什么会在这么一个漂亮的早晨开着卡车在麻疯病人专有地转。
“在这里生活是怎么一回事?”
她大笑。“不同!”
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但也足够了:那个简单的字眼里充满了意义。
旅行团由亨利·纳莱鲁阿带队。他跟我们说了这个地方的历史,达米安神甫所做的努力,还有修女玛丽安娜、修士达顿。修士达顿抱着好意说过一句重要的话:“这里跟别的地方是一样的。一个人的莫洛凯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我们看到了原来的居民区,可以追溯到1866年。有纪念碑,有圣菲洛门纳教堂,有夏威夷旧村庄的圣林。在过去,卡劳帕帕弥漫着一股“来此者,请放弃一切希望。”而夏威夷的一句老话也说:“在卡劳帕帕,根本没有公平可言。”
亨利说到这些的时候,一直都是一脸的微笑。他是个可爱的人,有很仁善的风范。他也是个麻疯病人。1941年被确诊出亨森氏病之后,他就从大岛哈玛库阿海岸转到了卡劳帕帕,当时才十五岁。除开在路易斯安娜州麻疯病院(那是美国本土惟一的一家麻疯病院)过了十年之外,他的一生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我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是一个天天死人的地方。许多人在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之前便死掉了。我到来的那天,有三个人死掉了。这是一个受难之地,这里的人们都记得吃大苦头的事情。我本人也受了不少苦——体内的神经疼得不行,觉都睡不着。看看那边的坟墓,还有那边。一共有好几千人哩。”
在东倒西歪的坟墓那边,耸立着达米安纪念碑,再过去是卡劳帕帕的木房子,然后就是令人眩晕的高高的海崖、圆形和有凹槽的一层层崖壁和峡谷中深邃和暗绿色的隐蔽处。我站在那里,腿脚发酸,为眼前高耸入云的崖壁和惊涛拍打沙滩的雾霭所惊诧。
这是麻疯病人的禁地,是疾病和丧失希望的囚禁所,但是,因为它与世隔离,也成了一个有魅力的地方。这也许就是世界的本真模样:一个地方因为难以进入而作为一处荒野保存下来,因为太远了,因为太隐蔽了,太不适宜于来参观,这里的海岸尽是石头,气候也十分恶劣。这也就是莫洛凯之谜,美丽而无法破解。
帕劳群岛纪事
有人因为轻装旅行而自豪,因此,带着五大包东西,而且个个超重,坐飞机飞越太平洋来到帕劳共和国的一个没有人居住的岛上,看起来就实在有些拖拖拉拉的了。
“这些包里都是些什么东西?”在关岛的温帕特国际机场,海关的检查官问道。我头天已经在关岛住了一夜。
最小的包里装着我的衣服(并不多,帕劳很热)。另一个包里装着一些露营设备(帐篷、睡袋、灯、炉子、面罩、潜水呼吸管、鳍状脚)。还有两个包里装着电子用品(夜视镜、便携式摄录机、纽顿书写板等)。最重的包里装着五十磅重的纳夫康姆卫星电话,自带电源(锂电池板)和内置式天线锅——斯迪芬·西格尔在《围城之下》中称这种电话为“安全的卫星上行链路”,不过,他的那个型号更旧一些,更重一些。
“卫星电话、电脑、CD机——”
海关的那个人听我报了一大堆电子电信用品,有些烦了,就打断了我的话。
“带果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