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书为什么那么严肃?”在一次采访会上,一位记者问我。然后,她透露说,她刚刚开始看那本书。我告诉她说,就在昨天,维克多利亚还说那本书“十分有趣”。下一个问题:“你为什么总带着极低沉的情绪旅行?”我反问:你指哪一本书?她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她承认从来都没有看过我写的任何一本书。
在去广播大厅的路上,又看到时尚标志。BBC最近解雇了以前带客人去录制室的所有低薪人员。现在,客人会拿到一张画有示意图的纸片,让他们自己去找路。结果我迷路了。然后,我又找到了制作室。那里只有一个人在对着麦克风大谈“康克游戏”。他离开了,我一个人坐在一间极小的房间里,到处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我在一个老式的胶木电话上拨号,接通了苏格兰无线台。一个小时后我离开了,在大楼里再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类。不该省钱的地方省钱,这是英国人最具毁灭性的恶德之一。
10月8日
有人看天空TV的电视没有?我跟弗兰克·德兰尼一起在制作室里,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巴克·穆利根、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和罗伯特·威勒,他是当时美国最著名的小说作家。他拿着一把吉他,是一个不祥的兆头,有点像抚摸手枪的威廉·伯劳斯。你想说:“把那可恶的东西从他身边拿开!”玛格丽特是加拿大人,她说:“我生活在世界上惟一安全的国家。”我对此表示异议。新西兰、哥斯达黎加、爱尔兰和蒙古在我眼里看来是安全得多的国家。我直奔沃尔特·汤姆森,跟一位叫切里迪一切里迪的广告词撰稿人讨论一只劳力士表的价值。“因为我结婚的时候不想取教名,我想要我自己的名字。”
去切尔顿汉姆和我一向都想去居住的极漂亮的乡间。(我现在怎么办得到呢?)我讲课迟到了十分钟。没有人恐慌。我从汽车里面滑到讲台。又传了一些福音,又表现了一番文学上的虔诚。之后,有个男子说:“你应该读读加文·艾华特的一首叫‘美国肥仔’的诗。”我但愿自己能够找到这样一首诗。另有一个人跟着我到了街上,并羞怯怯地说:“你那些漂亮的皮鞋都是哪里买的?”是法国产的魔鬼鞋,但我是在香港买的。
10月9日
宇宙图书节,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举行,《大都会》的一个封面上写着:“巨大的成长区!****正在呈上升之势!”跟苏·汤森德闲谈,她丈夫柯林斯是专门生产独木船的。本次图书节来的都是有工作的妇女,她们买书,也看书。这比文学午餐有趣一千倍,因为文学午餐来的一般都是老人,他们只是想消磨一下时间。(德弗里说:“为了自卫。”)我听到有人说一个朋友:“啊,她上了短板大学。”
在去南岸的晚上听了巴洛克音乐。一整个星期人们都在我眼前晃动,但这里却是天堂。伦敦音乐是我最怀念的东西。没有关系,我早晨就要去直布罗陀了。
告别不列颠:最后看一眼所有可爱的事物
过去我生活在不列颠,总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迷路的,这是一个祥和安宁的王国,但也是一个有很多人到访的国家,因此我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找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但是,在威尔士的山区,人们总在迷路,或者在湖区冻死,或者在海岸淹死,许多乡村景色看上去如同一片荒原,哪怕根本就不是撂荒之地。不列颠是一个温驯之地,很难离开,但经常也很难四处旅行。在晴朗的日子,可以看见东南边的法国海岸,但是,不列颠却不是欧洲,也不是美洲,它也远远大过英格兰。它有边界,海岸有冷水在拍打着。在我的感觉当中,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列颠似乎比它本来的范围大一些,而不是更小了,其中的一些部分几乎是无法企及的,哪怕在过去的十八年时问里,我从来都没有失去生活在岛国的感觉。
英国文学的宽度与微妙深厚,也许够得上是世界最伟大的文学,它使像我这样的外国来的书虫产生了很像不列颠本身的独特感觉:君主制国家的复杂的力量、迷宫一样的城市、海岸的壮丽与多样、让人产生误解的村庄里的民间风味、其仪态与社会差不多属于东方的本性。至于其各季的美处,光是就英国春天的主题就可以建立起一个图书馆来,但是,在英国的寒冬中度过一段灰暗和不确定的时期,才能够完全彻底地欣赏到英国春天的灿烂。
我不能够说自己访问英国是为了让自己沉醉于验证其文学。我放弃新加坡的教职而直奔英国,是因为在1971年,英国一个乡村有一间房子可以出租,其租金很低廉,相当于一星期10美元。我在多塞特西部地区找到了一间乡间房舍,那里离大海不远。作为一名自雇作家,带着一个妻子和两个孩子,我可以生活在一个可爱的地方,而不用感觉经济上的压力。因此,尽管是为了图便宜而不是托马斯·哈代吸引我去了那个村子,但是,无可避免的,我在那些根基深厚的人们当中发现了哈代作品中的真谛。他所描述的人民、农场、山丘、野花、村庄,甚至是各种各样残酷的事情,现在仍然跟过去一样。这是我得到的教训。我决心相信自己体验到的一切。
伦敦人说“北方”的时候,他们的意思是指曼切斯特或纽卡索尔,但是,对我来说,北方总是指苏格兰,因为我有身处岛国的感觉。不列颠细分地名的方法有很多不解之处,其中之一是,最北的一个地区竟称为萨特兰德(Sutherland),因此,只有对于斯堪的纳维亚人来说,那才是南边的地区。我乘火车的时候,从来不曾产生跨越威尔士,或进入康沃尔或苏格兰地界的感觉,而只是有了更多的车站和更小的一些车站。在不列颠进行的部族间的战争,尽管有其可笑之处,尽管有其不公正之处,尽管其推进过程愈演愈烈,让人产生事态严重的感觉,但是,那还是我带着事不关己的态度看待的事务,那是我观察在乌干达发生的巴干达和阿确利两族之间发生的争斗时学会的处事态度。
不久之后,我们从多塞特去了伦敦,但我从来都没有失去自己是一个漂流者的感觉。作为一个外国人,我决心不要让自己终老不列颠,不要埋在掩映在阴暗潮湿的紫杉树下的阴惨惨的墓地里。有朝一日,我会扬帆远去。我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单独远行,从来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产生跟来时一样自觉随处可迁,无关痛痒。1971年11月4日,我踏上了不列颠的土地,1990年1月19日,我又离开了不列颠的国土。这两个日期所包含的年代是我一生最快乐,也是最悲伤的年头:差不多到达狂喜的欢乐,到了绝望边缘的悲伤。
我知道我不属于不列颠,任何外国人都不属于不列颠,我也不想属于不列颠。无论如何,我很喜欢一方面当个外国人,一方面做个匿名的人,就跟《迷失在地球上的人》一样,跟别的任何人一样的一个火星人。这样的生活境况在我看来正好就是一个作家两难境地的缩影。但是,生活在如此自然和毫无装腔作势之态的一个文化里面,生活在一个民众喜欢读书的国度里面,当一个作家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一件事情。由于作家对钱财有自己独特的看法和姿态,他在美国是一个怪人,但在不列颠却不然。
我总是一个纳税人,但从来都不是一个投票人,因此,我并无任何归属感,没有支持某个政党的感觉,甚至也没有当一个英国永久居民的感觉。我的家就是伦敦南部的一处住所,就在这个不列颠的岛上。我经常感觉身体不适,在社会上受到种种的限制,但是,我在精神上自由得多,也比在别的地方得到更多人的赏识。我在不列颠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完整的宾至如归,但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不受人欢迎。在街上见到一些人,我时常会想:你到家了,可我却没有。我时常祈祷:我不想死在这里。
我在不列颠生活了十一年,结果却越来越躁动不安。为了得到更多经验来描写这个岛国,我开始在海岸巡游,有时步行,有时坐火车,有时坐汽车,有时坐船。《海边的王国》是轻描淡写的概括,是充满感情的嘲讽。这本书出来以后,出现了大量粗野的批评,英国文学记者对它进行了无情的残酷批评,但是,这一片乱哄哄的情景说明人们还是认真对待我的作儡的,因此,我本人也得到了认真看待,因为我仍然生活在这里。美国的恐英分子所不了解的东西是,只要还生活在这个岛国,英国人愿意听差不多所有人的意见,但一般来说,如果一个作家不是生活在不列颠,他们就对他/她的意见不甚关心。当我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我也就不再是一个居民,因此也失去了吹毛求疵的执照。
有一天,我把喜欢不列颠的所有东西罗列出来:面包、鱼、云彩、啤酒、乡村酒家、酸凝稀奶油、花园、苹果、报纸、毛布、无线电节目、公园、印度餐馆、业余戏剧演出、英国邮政、火车、人们的耐心,谦逊和礼貌。
我生活在不列颠的时候,经常会自言自语:“告别不列颠:最后看一眼所有可爱的事物/每个小时都看。”我喜欢自己划着独木舟沿着威尔士的海岸线慢慢划行,喜欢从伦敦骑车去布莱顿,喜欢在南唐恩士搭车,喜欢在皇家节庆大厅听交响音乐,喜欢去牛津和剑桥看望在那边读书的两个儿子。我想,这是多大的福分啊。我让自己的家庭在这里扎下了根,而这个根现在已经开始发芽了。
等我离开以后,回头看看不列颠,于是就明白了: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列颠造就了我,但不是我自己所想像的样子。我本决定过节俭的生活,因为生活在节俭的人们中间,因此也没有失去这样的习惯。我明白困难的道路如何回报了我。我开始珍惜,现在仍然如此,珍惜敌意、失望和困难的时候。我现在也开始明白到底什么是困难。例如,困难不是从哥马到拉萨的西藏高原上漫长费力的旅程,而那就是我曾走过的路线;而是我在南环程路所过的差不多十八年的生活,那种压抑情绪几乎是不可忍受的,但是,谁有兴趣听呢?困难有可能是个热烈的话题,但是,讨厌的事情却是人人都不想听的内容。
不列颠是美丽的,但不列颠也有可能是一个阴晦的地方,不是丑陋,也不是到了不可收拾程度的危险,而是连绵不断的摧毁性的单调,看来这样的单调在点点滴滴地蚕食我的灵魂。哈德斯费尔德高速公路旁令人心直往下沉的居民村;我的孩子们站在小学的操场上跟其他孩子一起时显出的苍白脸色;拥挤的公共汽车站;因为秩序井然而让人心情更为沉重;泰晤士河处在低处时某些河段露出的萧条景色;在卡特福德,我见过的任何东西都没有午后黄昏时下的毛毛雨更让人感觉心情灰暗的——棕黄色的天空、灰色的砖墙、黑色的街道。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觉得那段时光是一种失意。那是现实,是机会,我的不快使我看得更为仔细,也给了我某种可以书写的东西。之后,我会继续前进,对那里的一切做个了结。
美差:私人车厢
在一列朝西边开的火车上,我坐在最后一节车厢里,阳光照在我的身上,但脑子里却是一头雾水,我在想:我从来都没有到过这里。不仅仅是这个地方(科罗拉多中部地区的早晨),而且还有我的心态(很是欢畅)。我为自己的好运气而心存感激。想一想乘火车的旅行,那是我一辈子为了快乐的旅行生活当中做得最多的事情,最近,坐火车旅行的条件已经改善许多。在过去,坐火车去有趣的风景区进行长途旅行时,人们最放在心上的是行程、隐私、独处和景色的壮美。我发现,食物和舒适在最好的旅行当中是极少有的:景色最美好的地方,火车往往最糟糕,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原因。但是,那是另外一个话题。
我的座位在称为“洛杉矶”的一节私人车厢里,在最后面的观景平台上,这列火车以前属于南太平洋铁路公司。我的双脚踩在黄铜栏杆上,早晨的太阳满满地盖在我的脸上。我在摩根堡醒了,车到丹佛后,我们下车走了一会儿,之后重新上车,一家人跟朋友一起在这节车厢的私人餐厅里吃早餐。早餐有橘汁,自烤的黑莓咖啡饼和松饼、摊鸡蛋和新鲜果汁及咖啡。之后看私人车厢里的晨报,最后,列车开始从落基山脉的山脚下往上爬,我也站到了黄铜门廊下品味新鲜的空气。出丹佛一个小时后,景色变得无比壮美,列车经过了冰冻的小溪、松林和碎石小山,目的地是圣弗兰西斯科。我感到非常高兴。
在列车的这个位置上,眼部接触是有可能的,当我们通过吉尔平县的松崖时,一位妇女在交叉路口停下车来,她把头伸出窗外,朝我挥着手,让我一天感觉不错。
“需要我为您拿什么东西吗?”这是乔治,是列车员,他把后门打开对我说,“咖啡?饼干?再来点果汁?热巧克力?”
里面的客厅里共有四把扶手椅,还有很大的一个沙发,走道对面有四张床,其中两张是双人床,还有热水浴。再远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餐厅和美食厨房,再过去就是又大又长的“美铁”列车“加利福利亚西风号”,它拉着我们沿着常轨路线从芝加哥到圣弗兰西斯科,中间经过丹佛和盐湖城。
至于其他部分,我就一点也不知道了。人幸福的时候是没有问题可问的,幸福不是提问的状态。不管我脑子里都有什么样一些吱吱作响的焦虑,都在一路上随风而去,也许是从我们在芝加哥上车起就没有了,要不就是从列车开到盖尔斯堡时开始。当我们经过密西西比河的时候,幸福感一定充溢了每个人的心,因为我记得自己就站在后面的平台上,呆呆地看着那条大河。河面上的冰块在爱荷华州伯林顿县的灯光里闪出微光。远处的河岸依稀可见,铁桥发出哐当当的响声,我感觉自己就站在夜风里,听到了水声,看到了河水,闻到了河流的味道,这是潮湿的冬夜,浑浊的密西西比河透出软湿的气息。
头天下午,我们在浓雾中离开芝加哥,因为雾太大,航班乘客把奥哈拉市当成了一间巨大的宿舍,出港班机全部都取消了,结果,每个检票口都有一批人在那边睡觉。有雾就有新闻,因此,我能够从中逃脱真是感到很激动。我不时看一看美铁公司的随车导游,她有很多有用的信息。我们通过了普林斯顿、伊利诺依(“世界猪都”)和盖尔斯堡(跟卡尔·桑德堡和林肯一道格拉斯之争有关,“爆米花是奥尔姆斯泰德·费里斯在盖尔斯堡发明的”),之后经过了门毛斯(韦亚特·厄普的出生地)。但是,我能看到的全都是黑暗的房子、灰暗的灯光和广阔无垠的中西部的天空,这里有一处没有名字的小城镇,导游也没有注意到,路边还会出现一家加油站,或者一家保龄球馆,或者是当地一家小餐厅,里面坐满了吃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