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爱情与婚姻卷(全球华语小说大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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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吃饭去(1)

何玉茹

何玉茹,河北人,曾任《河北文学》《长城》的小说编辑、副主编。河北省作协创研室主任。已出版小说《冬季与迷醉》《爱看电影的女孩》等4部。中、短篇小说《素素》《楼下楼上》等一百多篇。多篇小说获奖和被书刊转载。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煤气灶上,这边的锅开了,那边的锅也开了,锅盖被掀下来,热气如狼似虎地向上蹿。挨了煤气灶,还有一只电磁炉,电磁炉上也坐了口锅,里面的水也咝咝地响起来了。抽油烟机嗡嗡嗡的,声儿大得能比过天上的飞机。可热气还是没被它吓倒,任性地躲了它,在不大的一点儿空间愈集愈多着。

胡小娟隔着窗玻璃向厨房望,热气将玻璃糊了一层,只隐约可见丈夫的身影。身影高大、胖壮,正背对了她,低头在剁着什么,当当——当当——一截东西被剁得飞起来,砰地撞着玻璃,又落在了地上,胡小娟看清,那是一截葱段。

胡小娟想,葱段当然不必用那么大的力气,两人的饭更不必非用三口锅不可,大刘他是有意的,有意要在厨房里闹一闹了。

胡小娟觉得很委屈,自打结婚,做饭的事就是大刘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四十年都有了,四十年厨房里都风平浪静的,现在大刘却失去了耐心了。

这样的“闹”已有好些日子了,胡小娟却也不好说什么,因为大刘每每从厨房里走出来,对她说“吃饭吧”的时候,并不见失去耐心的样子,反是一脸的平和。胡小娟相信对那“闹”的感觉,却也不愿怀疑大刘的平和,但她还是敏感到,大刘那“吃饭吧”的前头,已经将“小娟”省略掉了。这省略好像在“闹”之前就出现了,她只是没在意,六十多岁的人了,还小娟小娟的,不叫也罢,可是,她这里可以不在意,他那里就可以无缘无故地省略么?

大刘长有一副长脸庞,单看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样样是说得过去的,可凑在他的脸上就十分地不理想了,他的脸太长了,还有一个肉乎乎的双下巴,使脸上的东西就显得有些零散,差了尺寸似的,特别是他的眼睛,与鼻子的距离拉得太长,而上面的眉毛又像他的头发一样又黄又稀,一对双眼皮的大眼睛便显得孤单单的,给人以莫名的突兀感。总之,不认识他的人,看他一眼通常是要吃一惊的;而认识他的人,往往又会生出几分没来由的怜悯来。相比较,胡小娟的长相倒自然了许多,她是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一张紧绷的小小圆脸,个头偏矮,身材偏瘦,脑后一把几十年如一日的小刷子。胡小娟比大刘只小两岁,但看上去却像两代人的样子,大刘的长脸已长出了许多皱褶,而胡小娟除了眼角有少许的鱼尾纹,脸侧有淡淡的几点黑斑,哪哪都还是饱满的,透了光泽的。和大刘在一起,胡小娟倒从不感到尴尬,多少年来她已经习惯了对大刘的依赖了,在一个可依赖的人面前,他的长相如何到底是不重要的。

胡小娟离开厨房,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翻起一本五十年代出版的外国小说。退休以后,她一直在搜集文学和医学方面的旧书籍,大约有上千本了吧,她很是以此为荣。退休前她是一家报社的副刊编辑,她深信文学和医学对人的重要,而旧书比新书又要可靠得多,因此对旧书的搜集,她看成是自个儿的一项重要工程。不过也很奇怪,她一边觉得重要无比,一边又没耐心读完任何一本书,她只是翻一翻,一本书拿在手里至多三五分钟,就要换上另一本了。这有点像她跟大刘学京戏,她总是向人赞美京戏的美妙,可又从没耐心一字一句地学唱到底,学到艰深细微之处,她总是会说,哎呀不好了,肚子又疼了。她不是装出来的,真的是疼,在她焦虑不安的时候她肚子就全疼,她的肚子敏感得就像是和脑子连在一起似的。她知道,唱京戏她一辈子都休想赶上大刘了,大刘这人,学什么都不会肚子疼,退休以后,他硬是凭了几盒磁带,学会了几十个唱段,虽说还差火候,但跟板眼唱下来是没问题了。京戏这东西,她也深知它的好,可就是太难了,就像文学和医学,多数的人是只适合做一个欣赏者的。没退休的时候,她也试着写过小说,写过诗歌、散文,还订过中医杂志,有时给自个儿开开药方什么的,可哪一样都是,做着做着就难了,一难肚子就疼起来了。还有这做饭,四十年她都不进厨房,也是因为肚子疼。肚子疼告诉她,做饭同样是件难事,比起京戏,比起文学医学的难度一点儿不在其下。好在,厚道的大刘容忍了她的肚子疼,几十年如一日地担当起了做饭的重任,他还从没嫌弃过她的一事无成,在她偶尔自嘲的时候,他还安慰她说,你并没有一事无成,有一件事你就成了,她问哪样,他便说,让一个男人为你做饭啊。她便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又哭了,眼泪流了一串又一串的。大刘也不去在意,知道她泪窝儿浅,常常地说哭就哭。

这时,厨旁那边忽然有大刘的声音传过来,完了,完了完了!

胡小娟吃了一惊,问,什么完了?

大刘说,饭做不成了!

胡小娟说,怎么了?

大刘说,断煤气了!

大刘的声音很高很急,但不知为什么,胡小娟总觉得那声音里似还掺杂了兴奋。

断煤气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待上一会儿,很可能还会来的。但胡小娟还是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厨房,走到大刘的面前说,咱到儿子家吃午饭去!

他的儿子刘壮壮,住在离这儿不远的另一个小区里,不必坐车,步行走上六七分钟就到了。他们已很长时间没见到儿子了,儿子在机关忙,儿媳在学校忙,他们的孙子正在上高中,晚上住在学校里,比他的老子们更忙。儿子倒是常给他们打电话,电话结束时总是说,哪天不想做饭了,就这儿吃来吧。这一回,他们真是有再充足不过的理由了:煤气没了,饭做不成了,附近又没有一家对口味的饭馆,不去儿子家去哪里呢!

儿子和儿媳,果然很高兴地迎接了他们。看样子儿媳也正厨房做饭,看他们坐下来,转身又到厨房去了。这个儿媳,自打和儿子结了婚,就没让儿子进过厨房,还总是今儿包饺子明儿烙馅儿饼地交换花样,馒头是她自个儿来蒸,面条是她自个儿来擀,肉是她自个儿来炖,外面的熟食她说一是费钱,二是吃了不放心,再说回到家里,也不能总盯着电视看啊。大刘曾感慨地对胡小娟说,世上竟还有这么喜欢做饭的女人。胡小娟没吱声,她想她能说什么呢,一个不能做饭的女人。不过她知道,儿媳是手有一份心也有一份的,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她也不会甘心于服从的角色,她是喜欢别人来服从她的。有一回儿子从外面买了包子回来,她二话不说就扔到了垃圾袋里,儿子一气之下跑到父母这边,她竟也随即跟了来,手里提了自个儿和好的面拌好的馅儿,硬是让这三人放下快到口的饭菜,跟她一起包起饺子来了。

儿媳一个人在厨房忙活,这边客厅里三个人说着话儿。

厨房那边叮叮当当的声音一阵一阵地传过来,胡小娟随了声音不由得就站起来又坐下的。她去看大刘,见大刘反倒大腿压了二腿,坐得稳如泰山一般。胡小娟只好说儿子,你去帮帮她吧。儿子说,不用,去了她反会不高兴。胡小娟说,多两口人吃饭呢,儿子说,多三口人也没关系,您就放心吧。

果然,没多大一会儿,厨房那边就有香味儿飘过来了,随即还伴了儿媳的喊声:壮壮,叫爸妈吃饭了!

三人站起来往餐厅走。胡小娟注意到,大刘脸上有种掩饰不住的兴冲冲的表情。胡小娟便说,看把你爸高兴的。大刘说,怎么了?胡小娟说,应该祝贺。大刘说,祝贺什么?胡小娟说,终于吃上现成饭了。大刘说,是啊,不用进厨房就吃饭,谁不高兴?胡小娟说,我早知道,你进厨房是不高兴的。大刘说,你呀,让壮壮评评理,我不高兴能坚持四十年吗?胡小娟说,不要提什么四十年,你那四十年无非馒头、米饭,米饭、馒头。大刘说,嫌不好你来做呀,你为什么不做?

俩人都是笑着的,说出的话,却是平时很少说过的。

俩人都有些奇怪,老了老了,在儿子面前倒有些任性起来了。儿子呢,不说话,只是笑。

接下来,是三人轮番到挨了餐厅的卫生间去洗手。洗完手,外面餐桌上的饭菜已摆好了,就见菜是四凉四热,色泽鲜亮,气味诱人;饭是白米饭,盛在三只精致的蓝花瓷碗里;汤是酸辣豆腐汤,满满的一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不过,怎么只盛了三碗米饭呢?正疑惑间,就见儿媳一转身进了卫生间,啪嗒一声,好像还从里面上了锁。胡小娟只当儿媳要方便,便示意大刘先别动筷子,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等。

一会儿,从卫生间传出了水声——哗啦哗啦——竟是持续不断,

胡小娟和大刘相互望望,又都去望儿子。

壮壮冲了卫生间喊,今儿不洗了不行吗?

卫生间的儿媳也喊,不行!

壮壮冲父母笑笑,说,甭管她,咱吃饭吧。

胡小娟说,她在洗澡?

壮壮说,不洗澡不能吃饭,

胡小娟说,等洗完不都凉了?

壮壮说,凉了再热呗。

胡小娟说,这几时有的习惯?

壮壮说,早了,儿子一住校就有了。

胡小娟说,我们要不在呢,不在你等不等她?

壮壮老实地回答,全在她了,她说等就等,她说等就不等,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

胡小娟不由得哼了一声,说,听听,还不是什么大事。

胡小娟有些赌气似的首先拿起了筷子,接着大刘和壮壮也将筷子拿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