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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第三者(2)

原来张胜一直把妻子对他的付出当成枷锁和负担。林凌想,那么,他也一定不愿意为妻子付出些什么。彼时,013号的话又一次浮现而出:男人都是花心的,你可要注意啊,小心第三者。

林凌悄悄观察正埋头阅读的张胜,男人皱着眉头,耸着肩膀,像一只蹲在敞开着门的笼子里忧伤地思索着怎样获得自由的鸵鸟。为什么它看不见笼门开着?它的目光盲点让它无视唾手可得的自由吗?林凌有些伤怀地想:这究竟是鸵鸟的悲哀,还是笼子的悲哀?这样一个缺乏情趣的男人会有第三者吗?

无论怎么看,张胜都是天底下最不可能有第三者的男人。三年里的每一天,张胜的思维和表情始终与他对待职业的态度一样,保持着高度的严密和理性。林凌之所以嫁给张胜,就是因为他的稳重和古板。这样的男人对于女人来说,不是更可靠吗?

那么,什么是第三者呢?林凌开始着手查字典,那本在书橱里长久充当摆设的《辞海》终于被宠幸。她成功地找到了“第三者”的定义:第三者,即当事双方以外的人或团体。

《辞海》没有列出男女关系范畴内的第三者定义,但足以向013号交差。林凌把定义记录在一张绿色便笺纸上,抄完,她把便笺纸对折,塞进了钱包。

那晚,张胜是什么时候停止阅读上床睡觉的,林凌一点也不知道,她睡得很死。直到第二天早上醒来,与往常一样,张胜完整地躺在她身边。

下班后,林凌直接去了超市。正奋力砍着一块猪肋骨的013号看见林凌,就像被隔离在传染病区的患者看见来探望的亲人,黑脸上露出了由衷的喜色。她兴奋地嚷嚷道:等了好久呢,知道你今天肯定会来,我给你准备了一包新鲜肉排,炖汤最好啦。

一股暖流在林凌心里悄然滚过,她几乎被感动了,她惊异地发现,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已经把013号当成了朋友。她脱口问道:你那个公务员,婚离成了没有?

013号赶紧回答:她老婆死活不肯协议离婚,他就只好向法院提出了离婚诉讼。你说,像他这样的情况,法院会把孩子判给谁?

林凌不是法官,林凌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但她想到了张胜,她对013号说:回去我再帮你问问,下次来告诉你吧。

013号竟感动得热泪盈眶了,她抬起握菜刀的手,用沾染了不明污迹的袖子擦了擦眼睛说:太谢谢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姐妹。

霎时间,林凌心里暗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感情,仿佛013号就是她的一个少年伙伴。她们分别了将近二十年后偶然重逢了,她们需要不断向对方倾诉多年来的生活经历和爱情遭遇,她们还需要不时地感慨一下飞逝的时光和无常的人生,交流一下各自配偶的情况,对比一下谁活得更滋润谁过得更落魄,然后在羡慕、忌妒、懊悔、欣慰等复杂情绪的交织纠缠下感受着友情的美好和恒久。林凌因此而体验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她甚至觉得,与013号在超市里的每周相见,远比与张胜每周一次共进晚餐有趣和愉快得多。虽然她还是无法想起013号究竟是谁,但她已然确信,在她已经遗忘的生活深处,013号一定占有不可磨灭的一席之地。

林凌怀着感激之情,掏出钱包,抽出那张绿色的便笺纸说:上次你叫我问第三者的定义,我抄下来了,你看看。

013号擦了擦油腻的手,一脸欣喜地接过纸片,然后像个中学生一样抑扬顿挫地朗读起来:根据1984年最高人民法院《关于贯彻执行民事政策法律若干问题的意见》规定,所谓“第三者介入”,是指明知对方有配偶,而与其发生不正当的男女性关系,从而故意导致他人夫妻感情破裂,希望与之成为合法配偶的侵权行为。该侵权行为的介入主体,即“第三者”。

林凌一惊,这不是她从《辞海》里抄下来的“第三者”定义,绿色纸片上的黑色钢笔字迹中规中矩地宣布着“第三者”本质上的非法性。她一眼就认出来,字迹的制造者是检察官张胜先生。林凌慌张失措地叫起来:错了错了,我拿错了。

013号已把纸条叠好,塞进了口袋:没错没错,我拿回去再仔细理解。

说完,她从柜台下面拿出一兜肉排:这是我专门挑出来留给你的,回家给老公炖汤吧。一个女人要抓住男人的心,就必须先抓住男人的胃。公务员的老婆就不会做饭,女人不会做饭是很吃亏的。

013号的经验与张胜的意见是矛盾的,林凌不知道究竟应该借鉴013号的经验,努力抓住男人的胃,还是应该如张胜所说,不要把一顿饭搞得过于隆重。最后,她半推半就地接过一兜肉排,在013号“一定要先用大火沸腾7分钟后再用文火慢炖”的叮咛声中离开了超市。

回家路上,林凌想,张胜什么时候把她钱包里的便笺纸换掉了?他从来都反对她与013号交往,甚至还骂过她“神经病”,可他却详尽地写下了法律意义上的“第三者”定义。想到这里,林凌顿觉一阵心惊肉跳,一个叫“窥视”的词汇从她脑海里跃然而出。彼时,林凌惊恐地发现,她似乎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与他相处了那么多年,她却一点也不了解他。

按照013号的嘱咐,林凌开始炖排骨汤,半小时后,香浓的气味飘逸而出。林凌使劲儿擤着鼻子,被充分调动的嗅觉敏锐地探询到一种奇异的香味。这种气味具备蛋白质凝固后的典型特征,比如婴儿消化不良的大便,比如排骨炖出的浓汤,令人满足而又充满了妖冶和憨厚的双重特点,带着蒙汗药般强烈的迷醉气息,弥漫了这个豪华而又负债累累的居所。

制作晚餐的过程中,林凌一直考虑着如何了解张胜换下那张便笺纸的动机,是不动声色,还是直截了当?最后,林凌决定,等张胜回来后,她要向他表示感谢,感谢他为她找到了“第三者”的正确定义。这是最好的方法,这样既不会伤了张胜作为男人的自尊心,又可以悄悄观察他的态度。

直到下班时间过了许久,张胜还没有回家。这一日是周末,约法三章有规定,周末晚餐必须在家里进行。当然,排除地震、台风、暴雨等突发性不可抗拒力量以及出差等特殊情况。这个约法三章在措辞和格式上与具有法律效应的合同契约一样正规。三年来,张胜和林凌基本能履行每一条款,偶尔出现一方迟到等情况,他们会及时通知对方,以免另一方追究违约责任。可是今天,情况似乎有些严重。

天色黑尽,张胜还未回家。林凌终于按捺不住,她拿起座机拨了他办公室的电话。与此同时,林凌的手机突然发出一记短信到达的布谷鸟叫声。她一手翻开手机,另一手握着座机听话筒里的拨号音。短信上写着:紧急办案出差,今晚不归家,勿等。刚想挂断座机,耳边的听筒传来一个男人遥远的油腔滑调的说笑声:白雪公主跳脱衣舞,“七喜”啊……

一阵女人的大笑声紧接着席卷而来,然后,这个男声一改适才的语气,用庄重、礼貌而贴近话筒的声音说:“喂!您好,区检察院。”

改变了风格的男声变得熟悉起来,不,是很熟悉,非常熟悉。林凌听到自己脑袋里发出“轰”的一声炸响,她张开嘴巴,那里流出的仅是暗涌的气息。熟悉的男声又说了一遍:喂!您好,区检察院,请问您找谁?

林凌沉默,她不知道此刻能对电话里的男人说些什么。熟悉的男声以检察官的身份以及检察院标准通话用语询问了两遍,在依然得不到回音后,自言自语道:“怎么回事?”然后挂断了电话。

关于白雪公主跳脱衣舞,那是林凌的一位男同事在办公室里请大家猜的一则谜语,说是打一种饮料的品牌。没有人猜到答案,他宣布谜底:白雪公主跳脱衣舞,七个小矮人最高兴了,答案是“七喜”。

办公室里笑成一片。那天回家后,林凌把谜语给张胜猜,他想都没想就说:猜不到。

林凌笑着宣布谜底,他却不屑地撇了撇嘴:亏你们还是教师,无聊!

张胜总是把自己弄得像要随时准备开庭一样威严肃穆,可是就在刚才的电话里,那个被他认定为格调低俗的谜语引起了某位女士的阵阵浪笑。林凌再一次想到了013号的话:男人都是花心的,小心第三者。

这个周末,林凌在胡思乱想中彻夜难眠,她几次想拨通张胜的手机把她的疑惑弄个水落石出,但最终,她还是没有把冲动付诸行动。她希望所有的猜测仅是想象而非事实,她甚至希望听听他们夫妻之外的第三个人的分析,旁观者的判断也许更加客观。可是林凌宁愿丈夫爱上别的女人,也不愿意让认识她的人知道她在竭力维持摇摇欲坠的婚姻。林凌无法面对那些隐藏着巨大欣喜却表现出万分同情的面孔,这比面对张胜果真背叛她的事实要恐怖百倍。

这一夜,长时间的思考使林凌既感亢奋不已,又觉疲惫不堪,最后,她发现自己活到三十多岁,竟是一个如此孤独的人,没有一个亲人或朋友可以在这种时候充当她求援的对象。

第二天,林凌在委靡不振的精神状态中度过了一个寥落沉闷的周日,直到下午,她饥肠辘辘的肚子终于发出了连绵不绝的抗议之声。昨夜炖的那锅排骨汤端正地蹲在煤气灶上,一夜冷却后,酥烂的排骨凝结在半固体冻状汤汁里。排骨汤让林凌想到了013号,也许,她可以向013号倾诉她的苦闷,亦可以请她充当旁观者,来替她分析充满危机的婚姻。013号是合适的人选,因为非亲非故,便不必担心她会泄露秘密。况且,身为第三者的她,早已洞察了“男人都是花心的”这样的问题,她应当更有体会,更有发言权。

林凌迫不及待地离家,向超市匆匆而去,她急切希望快快见到013号,此刻,她觉得013号就是她的至亲,在她遭受了挫折和创伤后,她定然会敞开充满生肉气息的怀抱,迎接迷茫而伤心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