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现实人在铝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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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无人倾诉

当马方立于渤海湾小镇废旧的汽车站之时,恰好十四点整,站口旁繁茂的槐树上藏着鸣叫的知了,来往汽车带起来的灰尘迷乱了眼睛。他走在一条曲折的大坝上。大坝东边是村庄,大坝西边是河滩。视野尽头的河流坦露在马方的目光里,河水在烈日下嘤嘤作响。他早已忘记了这条河为什么叫做西瓜河,他却清楚的记得河滩上原本应该是一座座虾池。前几年西瓜河建码头时,虾池被填上了土,再后来就盖起了食品加工厂,据说是专门做虾制品的。最后就建了现在这座化工厂,一直到现在。

有的人听见一首老歌能想起一个故人,有的人闻到一种气味能记起一段往事。而当这座破败不堪的码头出现在马方眼前,他想到了一个成语,始乱终弃。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是从父亲的口中,那时他读初一。从不肯轻易发脾气的父亲突然有一天义愤填膺的喊道,石子都已经铺好了,码头为什么不继续修下去了,这是始乱终弃!马方果断去查了字典,看完解释后,他觉得这个成语更适合小迪的故事。

马方远远就望见了豁子家的渔船。河里没有浪,整条船像是镶在水上,纹丝不动,只有船头插着的脏兮兮的红旗在迎风招展。豁子爸妈肯定在很多天以前就上了岸,为他们的宝贝儿子准备婚礼。唐婶家的渔船也在,不用说,此时唐婶肯定在马方他家打麻将呢。果不其然,还没走到家门口,马方就听见了浑浊的麻将声,还有他妈妈张秋萍的笑声。

张秋萍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摸过麻将。不是没人带她玩,也不是马方他爸不许她玩,她听不得麻将洗起来那哗啦哗啦的声音。张秋萍形容起来特夸张,她说麻将的碰撞声能把她耳朵里的鼓膜震破。但是去年冬天,她的耳朵突然发麻,医生说有她失聪的可能。从医院回来以后,她就玩起了麻将。别人问她,现在不担心鼓膜了?张秋萍说,反正都要聋了,不怕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张秋萍知道儿子端午节放假,但没想到他会回家。她一脸的惊喜,笑着让旁边的唐婶顶了她的位置,自己给马方热饭去了。马方早在进门之前就想好了,他要把高速路上发生的惊心动魄事讲给母亲听。

他会告诉母亲,自己在回家的路上差点儿发生车祸。张秋萍会问,怎么了?马方会说,开车的司机打盹了。然后张秋萍就把司机大骂一顿,然后接着问,后来怎么了?马方会说,就当大巴将要跟前面的车相撞时,我用一种委婉的方式提醒了他。张秋萍然后对马方竖立大拇指,儿子,你简直太聪明了,太勇敢了。其实不止,这只是对话的大框,马方还绞尽脑汁的做了各种准备,包括什么时候加重语气,什么候稍稍停顿,什么时候使用成串的形容词,什么时候大发感慨。

现在万事俱备,马方只等母亲发问。每次他回家,张秋萍总要问这问那,这是多年以来养成的习惯。什么最近工作怎么样啦,找没找女朋友啦。当然还有,路上人多不多啦。马方眼睛盯着快步向他走近且嘴里好像有话要说的母亲,“饭菜热好了,赶紧过去吃吧”。张秋萍又返回了麻将桌,独留藏了一肚子话的马方在那里叹息。

“赢了输了?”张秋萍急切的问。唐婶闷着脸不说话。“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我再来!”看来确实是母子连心,马方憋了一肚子话,张秋萍则憋了一肚子气。整整一个上午,她坐在那个位置压根就没糊过几把,净输钱了。

没过多久,张秋萍却开始赢钱了。唐婶情不自禁的喊道,做了一顿饭,你就走了****运了。马方本来心里就不是滋味,听了这话,嘴里也不是滋味了。但马方决定忍下去。今天他哪儿也不去,非得把肚子里的话讲出来。

天渐渐黑了,牌场终于散了,张秋萍不忙了。马方清了清嗓子,准备要和母亲说了。谁知张秋萍刚送走一群牌友,又迎来了一个聊友。刚嫂子是张秋萍家的常客,有事没事就来陪她聊天,是名副其实的聊友。

看着刚嫂子那性感的厚嘴唇,绝对没有人相信她其实是个哑巴。马方小时候刚记事,刚嫂子就嫁到了他们村。刚嫂子说话主要靠手,嘴只起辅助作用。可是说起话来,嘴的动静比手大。此刻刚嫂子好像正在和母亲讨论着什么,只见她手舞足蹈,嘴里也哼哈哼哈个不停。马方羡慕刚嫂子,虽然是哑巴,但只要双手一扬,嘴里一哼唧,别人就能听他说话,并且一听就是半小时。

马方的心头掠过一丝悲哀。他竟然还不如一个哑巴。刚嫂子虽然聊天只能靠打手势,可是母亲愿意听她说话。自己虽然出口成章,可一肚子的话却不知讲给谁听。天下之大,怎么就没有一只愿意听他说话的耳朵。

就当马方陷入绝望之时,刚嫂子起身要走了。她转身离开之时没忘给马方一个天真灿烂的微笑。也许是受了这个微笑的感染,马方决定再试一次。

张秋萍的手机铃声响了,是马方他爸打来的。“你千万可别学你爸,”张秋萍把手机贴在衣服上,不让声音传到手机里,“不管大事小事,嘴里絮絮叨叨个不停。不就是上次出差少给他带了件白衬衫嘛。你千万可别学你爸那样。”

马方想要倾诉的欲望被拦腰截断,他彻底闭上了嘴,不想再跟任何人说话,包括他自己。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袭击了马方向来敏感的神经。他的神经末梢经不住孤独的蚕食与挤压,砰地一声炸裂了,马方吸了吸鼻子,闻到了类似鞭炮爆炸后弥漫于空气中的火药味。他想起,小时候一个安静的下午,他和小伙伴玩捉迷藏,他藏在一个黑漆漆的旧木床底下。他等啊等,整整一个下午,也没有等到前前来寻找的小伙伴。后来他睡着了,醒来之后就像现在这样,孤独,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感觉。

这时他的脑袋里突然闯进来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仅仅逗留了一秒就迅速消失。我要离开北京。与此时此景毫无关系的五个字。马方一直坚定的相信,凡事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但这个念头却是来的毫无有头,毫无征兆。

马方倍感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