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雾都孤儿 远大前程
3157800000077

第77章 戴着铁镣的人

我的父亲姓皮利普,我的教名是菲利普。在我很小的时候,因为咬字不清,发音也不是很清晰,所以不管是皮利普还是菲利普,我也只能说出皮普两个字。因此,我直接就叫自己皮普,别人自然而然地也就叫我皮普了。

我说父亲的姓是皮利普,那是有依据的,因为在父亲的墓碑上刻着他的姓,并且我的姐姐也是这样说的。我的姐姐嫁给了一位名字叫乔·葛奇里的铁匠,人们都叫她葛奇里夫人。至于我,我从来就没有见到过自己的父亲和母亲,甚至也没有看到过他们的照片(其实在他们的那个年代还不知道照片是什么呢)。小时候,我也曾根据他们墓碑上的字形想象过他们的模样,但这也只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父亲墓碑上的字体令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我认为父亲是一个方方正正的人。长得胖胖的,看起来很敦厚的样子,头上长着黑色的卷发,是一个肤色黑黑的男子汉。再看看墓碑上的其他几个字。“和这个人的妻子乔治安娜”,我又想象出了母亲的样子,得出了这样一个幼稚的结论:我的母亲脸上长着雀斑,而且身体虚弱,经常生病。在父母的坟边,可以看到有五块小小的石碑整齐地排着,每一块都是菱形的,大约有一英尺半高。这就是我五位哥哥的坟墓。在这个充满斗争的现实世界里,他们很早地便放弃了生命,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看到这样的情景,使我产生出一种坚定的信念,我坚信我的五位哥哥,从生出来就开始双手插在裤袋里,脸朝着天,从来没有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过,形态和躺在墓碑里的人是一样的。

我们的家乡是一片沼泽湿地的次级分类单位,具有湿地的本质属性。是潮湿和浅水地带发育水生生物群和水成土壤的综合体。地区。那儿有一条小河。沿着河流向下走,不到二十英里便到了。对于这个地方,使我印象最深刻的应该是在一个下午,而且正是临近晚上的时候。就在那时我才知道,这块长满荨麻的荒废土地就是乡村的教堂墓地;我已经死去的父母亲埋葬在这里;埋葬在这里的还有我的五位哥哥,他们分别是阿历克山大、巴斯奥鲁米、亚布拉罕、特比亚斯和罗吉尔。就在那时我才弄明白,这片坟地前面平坦而且荒废已久的土地叫做沼泽,那里因为灌溉或排水挖了许多的水道,小土山高低不一,有很多控制水道的开关,还有稀少的家禽在到处地寻找食物;沼泽地的前方有一条低低的铅灰色的河流;在那更远的地方有一片汪洋大海,海上刮着大风。面对这样荒凉的景象感到既陌生又可怕,我突然大声地哭了起来。

“不许哭!”突然响起了令人害怕的喊叫声,这时看到有一个人从墓地里蹿了出来。“不许发出声音,你这个小孩,只要一出声我就掐断你的脖子!”

这个人的样子十分可怕,穿了一身破烂的灰色衣服,腿上还挂着一条粗大沉重的铁镣。他头上没有戴帽子,但用了一块破布围住了头顶,脚上的鞋也已经破破烂烂了。他看起来像是曾经在水中浸泡过,在污泥里艰苦的生活过。他身上有一道道伤口,腿被石头碰伤了,脚又被小石块割破。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全身颤抖着,好像随时可能摔倒的样子,双眼瞪得很大,嘴里不停地吼叫着。他用手抓住我的下巴,他嘴巴里的牙齿不停地上下敲打着。

“噢,先生,请不要把我的脖子扭断,”我苦苦地哀求着,“请你不要这样做,我求求你了。”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那个人紧接着说,“快讲!”他迫不及待地说着。

“我叫皮普,先生。”

“再说一遍!叫什么?”那个人说着,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把嘴张开,说得清楚一点。”

“皮普,皮普,先生,我叫皮普。”

“告诉我你住在哪里,”那个人喊道,“用手指指一下方向!”

我伸出手把我们村子的位置指给他看。村子就坐落在离教堂一英里远的河岸上,四周是一排排的赤杨树和截梢树。

这个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便把我头朝下地拎了起来,我口袋里只有一片面包,没有其他任何东西,而面包就在这时候掉了出来。刚才他突然把我的头朝下地拎着,教堂的尖顶就像是在我的脚下——而现在,我头的方向又恢复正常了,教堂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此时我已经坐在一块高高的墓碑上,身子被他按着,全身都在发抖,而他却大口大口地吃起了那块面包。

“你这条小狗,”他一边舔着自己嘴唇,一面冲我说着,“你的小脸蛋倒是肉挺多的。”

虽然我的年龄小,并且个子长得也不高,身体也不是很强壮,但是我的脸蛋儿确实有很多的肉。

“******,我一定能把你这小脸蛋儿都吃了,”他说这话的同时还威胁性地摇晃了一下头,“我还真想把你这脸蛋吃掉。”

我紧紧地抓住自己坐着的那块墓碑,同时我心里急切的希望他千万千万不要吃我的脸蛋儿。这样,我既可以在墓碑上坐稳,不会摔下来,又可以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来。

“看着我,”他接着说,“告诉我,你妈妈在什么地方?”

“在那里,先生。”我小心地回答。

听到我的话,他感到很吃惊,急忙地跑走了,跑了几步便又停下来,回过头看了看我。

“就在那里,先生!”我着急地向他解释着,“墓碑上写着乔治安娜几个字,那就是我妈妈的名字。”

“噢!”他一边说话一边冲着我的方向跑了回来,“那么和你妈妈葬在一起的就是你的爸爸啦?”

我回答说:“是的,先生,那就是我的爸爸。那上面写着‘已故的本教区居民’。”

“哈!”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对我说道,“你现在和谁生活在一起?如果我不杀你,你还能活下去,你会和谁生活在一起?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是不是该让你活下去。”

“我和姐姐一起生活,她是乔·葛奇里夫人,是铁匠乔·葛奇里的妻子,先生。”

“哦,你姐夫是铁匠?”他一面说着话,一面又低下头去看他的腿。

他忧愁地看看他的腿,又抬头看看我。这样反复地看了几次之后他向我走过来,两手抓住我的肩膀,把我的身体向后按,他那可怕的眼睛紧盯着我的双眼,似乎是想要用目光杀死我,而我没有躲避的办法,只能两眼仰望着他的眼睛。

他对我说道:“仔细听我说的话,我在考虑是不是让你活着。我问你,你知道什么是锉子又称为锉刀,是金属加工时用淬钢制成的手工切削工具的一种。吗?”

“知道,先生。”

“我再问你,你知道什么是食物吗?”

“知道,先生。”

他每提出一个问题时都会把我的身体向后按一点儿,目的是让我感到无路可走,让我感到害怕。

“你去给我找一把锉子来,”他又按了我一下说,“再给我弄些食物来。”说着,他又把我向后稍稍按了一下。“这两样东西都要拿来,你要是拿不来的话,你的心肝五脏都会被我掏出来。”说完,他又狠狠地把我向后按了一下。

我害怕极了,被弄得头晕晕的,忍不住用双手紧紧地抓住他。我可怜巴巴对他说:“求求您了,让我坐直吧,再这样下去,说不定我会吐出来的,身子坐直了,我才能听清楚你讲的是什么。”

他用力地推了我一下,我摔在了地上,这一摔似乎连教堂都动了起来。然后,他又用他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肩膀,把我扔到墓碑的上头,我直挺挺地坐在上面,他却继续讲着那些令我害怕的话。

“明天天亮以后,你要把锉子和吃的食物给我送过来。我在那边的老炮台前等你给我送这些东西。你替我办事,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你遇到过我,只有这样你才会有活命的就会。要是你不按我说的话去做,或者有半句话不听我的,不论这话多么不值得一提,我一定会把你的心肝五脏全挖出来,放在火上烤熟后,再慢慢地把它们吃掉。你要知道,不要认为我只是自己一个人,和我一伙的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他躲在了一旁。和他比起来,我就是一个天使。他正躲在一旁听我们讲话呢!这个年轻人还有一套特别的方法,专门捉小男孩,先挖出他们的心吃,然后再挖出他们的肝来吃。有些小孩子不想让这个年轻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想了很多方法藏起来,但是都会被找到。即使小孩子把房门锁上了,睡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裹得很隐蔽,再用衣服蒙在头上,以为自己既安全又保险,可这年轻人会轻轻地爬到小孩的床边,慢慢地把他的胸膛扯开。你现在可以放心,我已经命令这个年轻人不要伤害你了。但是,我也没办法让他永远不伤害你,因为这件是很困难。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我说明天天亮后我一定会来到炮台前,给他带来一把锉子,还有一些吃的东西。请他放心。

“你要发誓,如果你不把我要的东西送来,老天就会用雷电劈死你。”那个人说着。

我照着他说的话发了誓,他这才肯把我从墓碑上抱了下来,继续说着他想说的话:

“仔细听我说,千万不要忘记你曾经说过的话、需要做的事;也不要忘记刚刚说的那个年轻人。现在,你回家去吧。”

“晚——晚安,先生!”我吓得话也说不清楚了。

“够了,不用再说其他的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目光看着四周的沼泽滩地。“我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只青蛙,或者一条水里的鱼也行。”

他一边喊着,一边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好像只要一松手,整个身体都会散掉一样。他抬起两条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向教堂围墙走去。我看着他慢慢地离开后,立刻跑进了长满青草的坟堆中去。我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感觉他好像是在躲着坟中的死人,怕被他们伸出来的手抓住,怕死人抓住他的脚,把他拉进坟墓里去。

当他走到教堂的围墙前,便从墙头上爬了过去。他的两条腿看上去很僵硬,一点也不灵活,似乎不听我的使唤了。爬到墙头的另一侧,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我。他的脸转过去之后,我立刻头也不回地朝着家里跑去,两条腿不停止的拼命地跑。跑了一段距离后,我回过头,看到他向着大河的方向走去。他仍然用两条胳膊紧紧地抱住自己的身体,拖着疼痛的双脚在大石块中行走。这里是一片沼泽地,下大雨的时候,或者潮水上涨的时候,就很难行走,所以人们把大石块放在沼泽地中,这样大石块就可以当垫脚石了。

当我停下脚步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时,整个沼泽地已经变成了一条既长又黑的水平线,而那条小河却变成了另外一条水平线,但是它却没有前者那么宽,那么黑。这时的天空已变成了一行行相互交织的带子,红色与黑色交叉着。我模模糊糊地看出来,在河边上站着两个幽灵般的黑东西。其中的一个是航标灯,水手们要依靠着它来掌舵,确定船航行的方向。这航标灯好像是一只笔直的桶,挂在高高的杆子上。你离它越近,越觉得它很丑陋。另外一个黑东西就是绞刑架,还有一根铁链挂在上面。听说那里曾经有一个海盗上吊死了。此时,那人正一瘸一拐地慢慢地向着绞刑架走去,他看起来就像是复活了的海盗,已经从绞刑架上走了下来,现在正要回去重新吊上绞刑架。我脑袋里这样想着。这可怕的想象让我感到极其可怕。吃草的牲畜也抬起头看着他的身影,我特别想知道,牛儿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我看了看周围,想要找到那个令人害怕的年轻人,但是却一点迹象也没发现。这时,我害怕得浑身发抖,拼命地向家里跑去,不敢在这里待着,哪怕只是一秒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