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踏云河上舟,玉盘飞瓦步步柔;玲珑擒燕如意手,初一十五扬州愁。
扬州怪盗擒燕玉手,让扬州知府头疼不已、数位名捕伤透脑筋的人物。世人对她所知不多,不清楚她的来路、武功、轻功,只知道是个女飞贼,而且从称号上推敲,是有一双青葱般纤纤玉手的女飞贼。这么一双美丽的手,怎么能是偷东西的贼手呢?然而从未有人看得清这双手,最多在眼前电光一闪,宛如一道白虹掠过,又如燕子飞梭。
玉手快,快得能收住出鞘之刀,快得能拦住脱弦之箭。传闻在一次偷盗过程中,她对上了被雇用的三名唐门暗器高手,三人一听见动静,登时寒光闪烁,三个不同方向的暗器如狂风骤雨般朝她招呼。两回合后,只听得落地铿锵声连连,几十支燕子金镖,竟被尽数拦下。自此,她的玉手就缝上了擒燕二字,扬州便无人不知擒燕玉手的故事。说书的爱叫她擒燕玉手,江湖人更喜欢这样称呼——快玉手。
我行我素的作风使她的风评毁誉参半,有人赞扬她劫富济贫,有人咒骂她善恶不分,只是谁也不想对上这个如鬼魅又带些飘逸的怪盗。于是扬州仍时不时看到擒燕玉手的白条子,一律是左手写的字,字迹扭曲又细小。白条子出现的时机也讲究,不是初一月隐时,就是十五月圆日,所以百姓总是语带讥讽地传唱着“初一十五官府愁”,即使犯案时间如此频繁而固定,至今还是没人抓到过她。
“擒燕玉手……”宿冬尘凝视着白条子上的字,口中喃喃念道:“扬州快玉手,没错的。”继而转身向计沧海,像是安慰又像是无奈地说道:“计大哥面子不小,竟然请到了这么一号人物。”
计桑田听见宿冬尘这句话,脾气又要发作起来,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位鼎鼎有名的擒燕玉手,逢初一十五都会对踩好点的对象下手,只是计二爷今日不巧,被光顾了一回。”宿冬尘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又补充:“不过计二爷大可放心,她向来不频繁的针对某一大户。”
“哼,说了这么多,鼎鼎有名的百里无窗也不知道怎么办。”计桑田说着,绕过宿云二人就要往外走,却被计沧海一把拦住。
“你要去哪?”计沧海问道。
计桑田回头看着计沧海,恨恨道:“大哥,你别被眼前的贼人骗了,我去衙门一趟。”
计沧海皱了皱眉头,道:“你报了官,人家还不见得办不办呢!衙门真有能耐不早办了吗?”
“那我去请展捕头来办!”计桑田赌气道,又瞪宿冬尘一眼,一字字道:“总好过这些个狼狈为奸的小贼。”语毕,计桑田便甩开大哥计沧海掐住的衣袖,转身就要往大门走去。
“二爷稍等。”宿冬尘此时却开口了,缓缓道:“宿某愿意帮这个忙,就当作是还昨日计大哥一个人情。”
“有宿兄弟与云少侠相助,相信会好办许多。”计沧海说着,也挟着弟弟走回庭院,续道:“只要把失窃的花雕象牙葫芦取回,计家愿意不再追究。”计桑田嘴里仍喃喃抱怨着,然而大哥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也只好作罢,负着气站住了。
“宿某此番介入,也是因为计家乐于施舍,不同于寻常暴发户所为。”宿冬尘深深叹了口气,道:“也许江湖传闻擒燕玉手善恶不分,恐怕是真有其事吧。”
一直在一旁看着,久久不语的云清,此时才幽幽叹了口气,抚着额道:“唉,贼也有逮贼的时候,跟着宿前辈真是有看不尽的新鲜事。”
二房厅堂内,宿冬尘与云清在房中检查所有线索,计沧海兄弟二人一旁垂手而立。计桑田面对宿云二人的搜索虽略感不快,然而也没有说些什么。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后,宿冬尘与云清嘀咕了几句,又回到计桑田面前。
“这间屋子,没有被强行进入的痕迹。”云清先开了口,又笑着道:“所以得先恭喜计二爷了。”
计桑田挑挑眉,不解云清话中何意,问道:“什么意思?”
“如果强行破门而计二爷与夫人都没听见,那肯定是被施了迷魂香。既然没有强入的痕迹,说明计二爷与夫人身体无恙啊。”云清说着,自己忍俊不住地笑起来。
“你……”计桑田脸上的表情,活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
宿冬尘不动声色的伸手点麻了云清的腰,在计桑田动怒前赶紧道:“宿某虽知快玉手窃盗的身手不凡,却没想到手法如此俐落,现场竟找不到半点蛛丝马迹。”说着,宿冬尘竟也有些一筹莫展地皱起了眉头。
云清揉了揉腰,也正色道:“莫说我们俩了,就是请展天墨来,也看不出头绪。”
计桑田有些急了,跺脚道:“那……你们的意思,是要我认了这个亏?”
宿冬尘郑重的拱拱手,承诺道:“那也未见得,计二爷莫急,请给宿某一段时间,不管寻回失物与否,宿某定会给计家一个交代,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计沧海宽慰地说道:“那好,我请侄儿春秋画一幅花雕象牙葫芦的图样,请宿兄弟在扬州时多多留意,有劳了。”
纵使计桑田依然不大信任宿冬尘,但宿冬尘已作承诺,一家之主的大哥也如此寄托,就算心里再怎么别扭,计桑田也不再多说什么。计桑田请下人叫来儿子计春秋,给宿云二人画张失物图样,眼看计春秋仍饶富兴趣的看宿冬尘如何破案,计桑田皱皱眉头,叹口气出去了。
计家兄弟一起送着两人走出厅堂后,计沧海好似想起了什么,特地叮咛道:“宿兄弟,大哥不是信不过你的武功,然而日后在扬州,可得躲着展捕头。”计沧海蹙着眉头,又想起昨日之战。
宿冬尘微微扬起嘴角,显露出过人的自信,还没来得及回话,却被云清快言快语给接下来道:“计大爷放心,宿前辈在江湖上抛头露面,总有一技在身。”云清不由得骄傲的笑了,意味深长地道:“事实上,抛过几百颗头,露过几千次面。”
计沧海、桑田兄弟两人对视一眼,俱都不明白云清话中的玄机。计沧海只好苦笑着问道:“云少侠这话,我们实在不明白。”
云清难得见识比人高出一筹,也不由自主地感到些许快意,转头笑着对宿冬尘道:“宿前辈,别藏私了,计家老爷也不是外人,露一手吧。”
宿冬尘眼神中带点责备的看了看云清,无奈地笑着摇摇头,不发一语转身朝庭院走去。云清迈步跟上,计家兄弟随行在后,两人都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当是开开眼界,两双眼睛都盯着宿冬尘。
四人走到庭院前,还有些仆人仍在扫着地,宿冬尘弯腰轻轻捡起一片泛黄的落叶,对着三人指了指曲桥后的假石山。那假石山乃人工雕琢而成,中间镂空一块拳头大小的洞,象征别有洞天之意。
即使已见识多次的云清仍乐此不疲,跟着计家兄弟二人,六只眼睛盯着,不知道宿冬尘即将作何举动。宿冬尘略一用劲,手中落叶嗖一声飞射出去,宛如浑然天成的暗器,不偏不倚射入那假山石的洞中。此时三人再望向宿冬尘,云清马上笑了个满怀,计家兄弟却惊愕得两眼发直,张着口说不出话来。
宿冬尘依然是宿冬尘,那身雪白的素布衣还穿在身上,然而从他的颈部望上去,却早已换了个人。那张面孔却不是生人,恰恰是计家大少奶奶的弟弟何锭渊。
“还不快拿药来!老子屁股疼得紧!”宿冬尘蹙着眉头喊话,吼出来却是何锭渊的嗓音,配上那副别无二致的面孔,以及惟妙惟肖的神情,任谁都分不出真假。
云清一听此话,登时抚掌大笑起来;计沧海一见此景,原先是两眼发直地愣神,明白后随即弯下腰来,吃吃的笑着;计桑田虽对宿冬尘无甚好感,此时见他模仿在计家讨人嫌的何锭渊,也不由得噗哧一声乐了。
凉亭后头,一人悄悄探出头来,一见此景也忍俊不住地笑了。计春秋想打听趣事,又生怕计桑田发脾气,只能躲在凉亭后头窥视,本以为自己看得最清楚,但这一眨眼的功夫下,宿冬尘已变成何锭渊,还仿得栩栩如生,只得抿着嘴唇憋笑。
云清终于抚了抚肚子,换口气说道:“这招,便是传说中的补天百变,放眼天下会使这易容术的人,两只手可数得完。我也沾宿前辈的光,略知一二。”云清说这话时留了心眼,怕宿冬尘责怪,没说补天百变是宿家自创,他人学到的皮毛也不外流,仅限飞贼一流愿意传授。
因为这招补天百变,江湖中鲜少有人真正见过宿冬尘,即使见过的人,也不敢肯定是不是他。宿家知名的易容宝典补天百变,身形百变,面容百变,嗓音也百变,给他飞贼的传奇添上无比的神秘色彩。
“宿兄弟这补天百变出神入化,大哥可真是开了眼界。”计沧海仍笑得十分开心,发自内心的佩服宿冬尘。
计桑田勉强压住了笑意,嘴里仍嘟囔道:“如此一来,真是危害天下了。”转念一想,天下仅止十人会此易容术,总不可能都在扬州吧?计桑田想到此处,才稍稍放宽心。
宿冬尘此时再度弯下腰来,捡起一颗圆滑扁平的小石片,轻轻一抛,石片如打陀螺般疾速飞旋起来,笔直射入曲桥之下,啪的一声打起一个水漂,竟在水面上斜斜弹起,不偏不倚地,再次飞入假山石的洞中。
众人此时再回头一看,宿冬尘早已恢复了那副稳重而成熟的神情,嘴角轻轻扬起,带着一种自信,谦抑而骄傲的自信。
计沧海瞪大了眼,不住赞叹的说道:“实在是出神入化啊……”
“献丑,献丑。计大哥过奖了,如此一来,相信计大哥不必担心宿某在扬州城的安危了。”宿冬尘淡淡的笑了笑,对此类恭维已经很习惯。
送到影壁时,宿云两人手里都多了个装衣服的包袱,身上衣着已换成另一套服装。宿冬尘穿着富豪打扮,身形也乔装成大腹便便的胖掌柜,下巴黏上一绺小胡子,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云清拿着仆人的衣服扮成寻常百姓,身形憋成干瘪的瘦模样,两颊略一凹陷,声音听起来也比平时来得尖锐。
送二人离开后,计沧海与计桑田站在门前,看着一胖一瘦的人影远去,直至两人湮没在远处长桥的人群中。
计沧海感叹道:“行走江湖,真是不易啊。”
计桑田听着大哥的感慨,却不作回应,远看着消失在长桥的两人,深邃的眼神更像是看着遥远的记忆,皱着眉头,良久不语。
“怎么?”计沧海看出计桑田脸上的情绪,低声问道:“这种天下闻名的义贼,不是当年你遇上的贼人可比拟的,心中依然别扭?”
计桑田摇了摇头,没有正面回答大哥的问题,只道:“我只是想,百里无窗宿冬尘,实在比擒燕玉手更可怕的多。”
计沧海听此话,心底又有些不快,问道:“何以见得?”
计桑田叹了口气,道:“大哥试想,普通小贼,只是手法轻捷;擒燕玉手身手不凡,却也要趁着深夜行动;宿冬尘光天化日之下,却能靠着易容来去自如。贼人与擒燕玉手深怕被发现姓甚名谁,百里无窗却能明目张胆的留下宿冬尘三字,相较之下,谁更可怕?”
计沧海沉吟许久,轻轻道:“因为他是义贼,百姓颂扬他,即使官府追查,天下之大,处处都容得下他。”
计桑田低头想想,沉重地道:“除了官府的展天墨,江湖中,就没有人与他为敌?没有人制得住他?”
“或许没人愿意与他为敌……”计沧海转过身来,大步迈过门槛,才如同念诗般沉吟道:“九州文雀尽秋雨,百里无窗宿冬尘。”
计桑田愣了愣,原先皱着的眉头更紧,眼神仍盯着远方人头攒动的长桥,良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