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百里无窗
31529200000054

第54章 《所有》中

计天奇抿着嘴,他感到自己在生气,又不像生气那么单纯,宿冬尘的离去对他来说是一种不认同,不认同他认为是对的作为,可偏偏宿冬尘又是他十分尊敬的恩人。这份生气并不单纯,他觉得这气不该对着自己,也不该对着恩人宿冬尘,那能对着谁呢?

计天奇低下头来,看着怀中那一叠银票,不禁发愣起来。该听宿冬尘的话还回去吗?不行,那自己岂不是真正犯了件错事,而且还是飞贼认定的错事。继续留在身上,就这样带走如何?那么宿冬尘是否会继续因这件事情负气?

计天奇一边出神地走,一边挣扎,始终没挣扎出个结果,不知不觉就回到计家了。回到计家,计天奇的心思反而停定下来,忖道:“偷盗已是不对的事,又何必分红喜白丧?这笔钱我分文不取,好好的贡献在扬州事业就成了,且不去想这件事吧。”

正想着,计沧海正经过计天奇的书房,看到计天奇独自一人沉思,便推门进来道:“天奇,怎么在发愣呢,真以为变聪明了就不必念书了?”

计天奇被计沧海这么一唤,回神笑道:“爹,我正想事情呢。”

计沧海点点头,道:“努力点,此次中个举回来,爹就不必再为你操心了。”

计天奇此时心头仍为了宿冬尘的事乱糟糟一团,念书也静不下心,一听计沧海这么说,立刻反应道:“爹,孩儿对仕途并无兴趣,倒是想跟着爹爹一起做买卖。”

计沧海脸上却显得有点为难,道:“这个……也并非不行,不过……”

计天奇道:“子承父业,本是理所当然的事,孩儿自打开封回来,一心一意只想将咱计家的家业拓展起来,也教爹省一份心。”

计沧海嘴上虽叹气,眼里却透着欣慰,这个养育一十八载的儿子,总算有了担当,自己一手挑起的家业也有了托付。计天奇心里也高兴,毕竟将心思转移到家业上,总可以暂时不去想与宿冬尘的争吵。

匆匆,三个月便过去了。

三个月的时间,宿冬尘业已离开扬州,继续漂泊江湖。计天奇也把宿冬尘的事忘了,偶尔想起,开始渐渐觉得自己的理论是对的,慢慢便淡忘这回事。扬州城头上的月儿依旧有盈有缺,初一十五仍有个人,顶戴官帽、腰间挂一把厚重的大刀,在楼台上伫立、巡视,却很少能看见快玉手的身影了,每逢初二、十六两日,仍有一段剪尾飞燕的身影在屋瓦上穿梭,散下映着白光的碎银。

这三个月以来,计沧海为磨练儿子计天奇,将工程一件一件的交给计天奇打理,一开始仍不太放心,可见到计天奇将几项工程弄得有模有样,家业也蒸蒸日上,便开始将部分的工程全权托付给计天奇,不再插手。

不可否认的是,计天奇对人力的掌控精准无比,省下好几批工队的工作,外派接下长江沿岸的工程,同时向北方各州广招人手。不多时,计家土木工程的名声不仅仅在扬州,在江苏一带也开始相传起来,这是计沧海一直不曾放开手去做的,却在计天奇这一辈做到了。

原来计天奇的书房,也渐渐被一张张工程的图纸给堆满。如今计家除了计桑田仍把持着扬州教育的费用以外,修桥铺路、起楼盖房、叠砖造瓦的买卖,计沧海已有一半交托给计天奇。计沧海省下了许多力气,人也渐渐福态起来,在外人看来,计沧海的后半辈子已可安享清福。

可计沧海仍有烦恼。

他的烦恼不是别的,仍旧是自己的儿子计天奇。计天奇虽接手家业,但在扬州的街巷之中,“计三奇”的名号仍被这么传着。随着时间推移,计沧海也不是没有感觉出来,计天奇太过精明,无论小处大处总要算计,一开始仿佛是好事,渐渐便有许多毛病浮上台面。

计天奇再怎么聪颖过人,毕竟是个未过二十的青年,工队里的人却多半已是略有年纪的老手,服从计天奇的调配,顶多是看在计家的面子上。计天奇又善于管理人力,拿捏的虽不算吃紧,可工队里也不曾闲着,里里外外就难免有了声音。

下面的人偶尔偷闲,上面的人睁眼闭眼,只要大方向不影响,平日都好打照面。计沧海心中始终维持着这个规矩在办事,所以下头的人对上头的服从,才将这家业也打理的如一家子一样。计天奇却只在乎工程的进程,调度、指挥如行军般讲究,计沧海也劝过,计天奇不应,计沧海也无可奈何。

但详密的宏图、深远的眼界,终究踩到了计沧海的底线。

这日,计沧海刚用完午膳,为了多少消去点福态,总选在午后离开计家,往城内各处漫步闲逛,顺道亲自监督自己在扬州所贡献的建设。多数时候他都感到很满意,尤其看着人来人往的曲桥、书声琅琅的学堂、香火鼎盛的庙宇,计沧海总发自内心感到安稳,然而今日却不比往常。

计沧海正踅着,来到一围着木栅栏的工地外,只觉得静得出奇,午后虽是百姓小睡的时刻,工地里却不该静得如此死寂,心里忖道:“这是怎么了这是?连一点声响也没有。”

想着不对劲,凑着栅栏之间的缝往里瞧,登时就愣住了,嘴里喃喃道:“工队呢?怎的连一个人也没有?”

此时对面沈记粮行的掌柜出来了,连声给计沧海打招呼道:“哟,计老爷怎么来了,这段日子发福啦。”

计沧海见人打招呼,笑着回头道:“沈掌柜,最近身子沉,吃完饭便出来走走。”客气一番后,接着问道:“沈掌柜,你在对面你清楚,这工地里一人没有,是去哪摸鱼去了?”

沈掌柜一听计沧海这话,不禁皱起眉头,道:“计老爷还不清楚吗?这工地已经冷清半个多月了,老早就停下来了不是吗?”

计沧海大惊,连忙问:“这是怎么说的?我并不知道哇。”

沈掌柜哦了一下,道:“听工队的头头说,是计家应了朝廷的生意,调去城外挖渠道的。”

计沧海内心一震,明白这是计天奇的意思,急道:“这哪成?这是我应给教书先生搭的馆子,他们现在多半还睡在学堂里呢,怎么这就停了?”

沈掌柜关切地拍拍计沧海的肩,道:“您赶紧回去查查吧。”

两相道别后,计沧海不管路途远近,将扬州城大小工程都绕了一遍,浑身上下都急出了汗,但凡托给计天奇的工程,有关赔钱的建设,不是人力短少,就是冷冷清清,几乎已快要停遍了。计沧海气得身子直抖,这一绕直到夕阳西垂,才跺着脚回计家。

计天奇还在外头忙,偶有一两天回不了家睡觉,家里人也都习惯了。计沧海却恨不得他早点回来,眼下只好先把各托付给计天奇的、还在城里的工头请到家里来吃晚饭,将事务全都交接回计沧海自己手中,外头的工队,就等计天奇回来再说。

隔日中午时分,计天奇才回来。

计天奇忙了两天,回到扬州身子已疲,才刚踏进家门,立刻就感觉到不对劲。家里的下人们都用一种风雨欲来的表情瞥着他,计天奇正觉得奇怪,管家阿福已跑了过来。

阿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计天奇面前连喘五六下,急急道:“少爷你可回来了,老爷正在发脾气,您赶紧进去瞧瞧吧,可别气着老爷。”

计天奇咦了一声,安抚道:“好,我进去看看。”

计沧海正气得吹胡子瞪眼,在厅堂之内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口气呼呼地在嘴里又吹又唉。计天奇先是将身子缩在门边,探出头来看看厅堂里面的情形,心里有了个底,才走进厅堂。

计天奇毕恭毕敬地施了礼,接着道:“爹,孩儿回来了。”

计天奇进来后,计沧海急促的模样却没有了,摆出一副深沉、冷漠的态度,这是他从不对家里人展现的一面,是他在谈棘手生意时,才会摆出来的脸色。

计沧海冷冷道:“嗯,坐吧。”

计天奇顺从的坐下来,此时的他虽疲惫,精神却不敢有松懈,拿起桌上的热茶,给计沧海倒了一杯,再给自己倒一杯,放下茶壶后却没敢动杯子,等到计沧海拿起来喝了,他才敢喝。计沧海不说话,计天奇也不说话。

计沧海安静了好一会儿,问道:“乙子、丁卯和丙酉三个工队,现在在哪?”

计天奇想也没想,直接道:“在城东挖渠道。”

计沧海左边眼角猛抽一下,续道:“那教书先生的公馆、杨家磨坊旁的水井呢?”

计天奇回答的虽快,语气仍十分警慎,道:“不急,且放着。”

计沧海冷哼一声道:“不急?”

计天奇回道:“不急。”

计沧海的面容看不出半点情绪,道:“将城外的工队都收回来吧。”

计天奇身子一震,立刻就站了起来,开口想拒绝,可家业的的确确是计沧海的,自己只是负责打理,只能急道:“为……为什么?”

计沧海缓缓喝一口茶,润过嗓子道:“城内的事都没做完,凭什么接外面的活?”

计天奇皱起了眉,若非已劳累奔波两天,他本不会将这种情绪表现在脸上,如今却道:“城内的事做到哪才是个头?”

计沧海道:“好粥慢火炖,城内工程没做完,外头的事就先别谈。”

计天奇知道这是计沧海之前劝过的话,可事情已经如火如荼地开始了,不能说停就停,只好解释道:“城内那几个工程再做下去会赔死的,不管是工队的费用、木材石料的搬运,都是不小的开销。”

计沧海道:“咱家还不缺这个钱。”

计天奇道:“爹,现在咱家的生计越做越大了,等外面的账回来了,工队也招了更多的人,不就能里外兼顾了吗?”

计沧海道:“等外面的账回来了,你会去接个更大的工程,把版图继续扩大,城内的事就永无止境的拖下去了。”

计天奇的脸抽了一下,他心里承认计沧海说的没错,他的确会这么做,但是他嘴上却不服气道:“不会的,做到一定程度,我们就能委托其他几家土木的工队来做,依然能兼顾。”

计沧海道:“够了,那些都是遥不可及的事,明天就把工队召回来,由我管理。”

计天奇心头一紧,拍了桌子道:“那不成,破土、开挖都开始了,没告一个段落回不来。”说到此处,计天奇也决定把话说开,道:“爹,您始终守着扬州,不知何时才能向外走出去,交到我的手中,我已经接手了外面几处工程,现在计家的土木工程在江苏一带已经小有名气,照这气势走下去,总有天我们能越做越大的。”

计沧海心里窝火又冒了上来,道:“大,大能大到哪?”

计天奇一字一字道:“横霸沿海,江苏第一。”

计沧海深深吹着鼻息,道:“那是你的志向,在我把事业交给你之前,这些归我管。”

计天奇跺了跺脚,道:“爹,您老了,胆气磨没了。”

计沧海一拍桌,骂道:“我老了?我是老了,但还没老的糊涂!这无关胆气,是你的心气从来不在扬州上。”

计天奇道:“是,我的眼界看得更多,我们计家有足够的本去外面闯一闯,在扬州就守个扬州首善的名,到底也就是这样了。”

忽然间,啪地一声,一巴掌甩在计天奇脸上,之后便是一片静得折煞人的死寂。

计沧海气得浑身发抖,颤声道:“天奇,你……你怎么变成这样?要是早知如此,我宁愿你跟从前一样笨,也不把家业交到你这样的人手上!”

计天奇连气带累,又被一巴掌打得受惊,听计沧海这样说,脑筋混乱着就用力推了计沧海一把。计沧海一个踉跄,背后直直撞在靠墙的桌案上,一口气撞在嗓子上,气息立刻变得急促,张着眼瞪着计天奇。

计天奇用劲推计沧海一把后,神智才还醒过来,发现自己闯了大祸,卓案上东西滚落一地的声响也把外人引来了,门一开,计天奇立刻夺门而出,众人还没看清楚发生何事,计天奇已绕过影壁跑出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