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武侠百里无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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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攻心》之一

盛时欢喜衰时悲,惹尽尘埃晓瘦肥;花开花落本无相,也如欢喜也如悲。

最近,扬州城大街小巷传遍了一件新闻,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会在茶余饭后谈到这件事——计老爷的儿子中了秀才,那个计傻子中秀才了!

真的吗?真的!有人说是奇迹也好、是买通考场也好、是老天慈悲,对计家善行开眼也好,总之能确定的事情是,计天奇的的确确中了秀才。大伙儿都在热议这件扬州奇谈,所以计沧海在汇川酒楼大摆筵席庆祝时,众人即使不抢着跟老爷计沧海敬酒,也至少要看看计傻子计少爷计天奇。

计天奇始终维持着一副从容而平常的神态,好像中秀才本是反手折枝的事,庆贺筵席更如同仪式的过场。

“又不是中举人,爹爹的排场也未免太大了些。”计天奇在心中暗道,脸上却依然与每一位到场的乡绅陪笑。

计沧海的喜悦溢于言表,好像榜上有名的人是他而非计天奇似的。但是众人心里也都十分谅解,若是自己也有一个痴儿金榜题名,那般狂喜恐怕不会在计沧海之下,恨不得倾尽家财来与人分享自己的荣耀。

反观计天奇的从容与潇洒,若有人听过借尸还魂这么一说,肯定会认为这就发生在计天奇的身上。现在计家这位公子,除了皮肉仍是相同的模样,精、气、神都如同换了一个人似的,一些见过计天奇前后判若云泥的人,走出酒楼时碰到外人问起,都以四字总评——脱胎换骨。

计天奇很高兴,高兴在心里,他对现在这个自己很满意。他觉得可以触及那些不曾奢求过的目标,如今这份感觉在心底酝酿,并一步步实现。中秀才,只是一个开始、一个象征,象征着浴火新生的转折点,让世人知道,计天奇今是而昨非。

“从今尔后,不会再有人小瞧我了。”计天奇想到这里,脸上的笑容更绽开了些。

汇川酒楼中的乡绅、百姓们,并非都是真心前来祝贺计家父子,纵有打从心里为计沧海开心的也是少数,多半是冲着计沧海的面子来攀交情、凑热闹、蹭饭,更有些气量狭窄的,只是为了看计天奇几眼,回去冷嘲热讽,编些搬神弄鬼的八卦在街门巷户里传。

计沧海是个在商海里打滚多年的人,做的虽然是叠砖弄瓦的买卖,管理工队之间相处的智慧却是靠时间打磨出来的,由不得半分虚假。他当然清楚来到汇川酒楼的人各式各样的心理,但他并不在乎。一个人若是能在纷乱世道中大处着眼、小处放过,才会活得自在。也因为他这样的心态,才交了很多朋友。

计天奇却不是这样想的。

他并不反对与人交际的场合,但是他厌恶那些人笑容背后的猜忌、质疑,即使只有一闪而过的神情,计天奇都从中读到了一些意思,无论那是什么意思,都带有着对计天奇成就的一种否定。但计天奇还是很有教养的笑着,如今的他早已学会将真实的、伤人的表情藏匿起来,摆出一副淡然的笑容。

他不在乎,他会用行动来证明。

扬州城连着几日闹腾后,渐渐也恢复成平日的模样。毕竟再大的奇谈,也是别人家的事,自家的日子并不会有所改变,吃的还是腌咸菜,喝的还是淡水酒,做的还是小生意,睡的还是木板床。计家也如其他人家一般,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少了凉亭下悠扬的抚琴声,终究也慢慢习惯了。

但是计家里也不是没有怀疑计天奇中秀才的人,第一个对整件事情起疑的,就是将计天奇欺负惯了的何锭渊,他也曾是读书人,也念过一阵子私塾,实在念不出个所以,才转而做些小买卖、小生意。后来跟着姊姊来到计家,随着时间惯出了懒散、浑噩的毛病。

何锭渊嘴上虽没说,心里却嫉妒的很,一个被捉弄到连自己都算不清次数的人,竟然中了秀才,而自己念了几年书,却成了如今这副模样,这种不平衡的想法在何锭渊心里日夜盘桓。他绝对不相信计天奇是靠实力考上的,莫说不相信,连承认也不愿承认。

“傻人有傻福,几行字瞎拼乱凑,也有蒙上的时候,就像你菜汤喝多了,总有天会不小心吃到苍蝇。”每次何锭渊跟几名酒友谈及此事时,他都是这么说,常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何锭渊心里打定了主意,早就想找个机会拿计天奇开涮。

他又怎么会想到,计天奇考中秀才后第一个开涮的,也是他自己。

这日,计天奇在街上不经意的踅着。那身天蓝锦衣如今穿在他身上,显得应当应份,就像是一把好剑放在相称的剑匣上,相得益彰。不知何时开始,计天奇手中也像书生一样开始拿把折扇,走几步路便扇一扇,典型的公子模样。

一名小贩满脸堆满笑容地朝着计天奇笑道:“计秀才,刚出锅的油炸麻花,您要不要尝尝?”

计天奇看一看他,认出了对方,是那位以前买麻花时,总是挑些裂成碎块的麻花卷包给自己的小贩,计天奇扬起一抹微笑,道:“刚出锅的,还有断成零碎的卖给我吗?”

那小贩知道计天奇这是在暗骂自己,不由得赔笑道:“哎哟,您别寒掺我,以前谁也不知道你有这般能耐,将来高中状元也不在话下呀,大人不计小人过。”

计天奇用鼻子轻哼一声,笑道:“好,好一句大人不计小人过,可我这姓氏里的“计”却是胎里带,你说我计还是不计?”

小贩听的愣住了,两眼眨了又眨,却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计天奇笑着摇一摇头,挑了一套麻花卷,丢下一枚铜子,不再理会原地发愣的小贩。

何锭渊正在一间露天棚子搭的小酒铺喝酒。说是小酒铺,也就是破旧的搭棚布随意一搭,下面摆着几张仿佛随时会垮的桌椅板凳,卖着用两斤水兑一斤酒的淡酒,碟子上撒一把花生瓜子。酒铺掌柜也是个将就混日子的人,来的客人也都是些想喝酒又没钱的酒虫。

这种破铺子,在扬州城内做得了生意,也是咄咄怪事。好就好在酒铺对面的买卖,让这小酒铺勉勉强强开着。那些在天元赌坊里赢了钱的,走出门看也不会看这种破铺子一眼,拽着银元就去怡红楼搂姑娘、喝花酒了。但是输了钱的,便只好走到对面这铺子,丢几枚铜板,骂两句于事无补的后悔话,喝那种淡出个鸟来的酒。

久赌必输,所以小酒铺生意还没断过。

何锭渊今天就坐在小酒铺前,跟几个“同是天涯穷光蛋”的赌友们喝酒,叫叫嚷嚷、胡骂胡笑。计天奇由著性子漫步,竟然就刚好到了小酒铺附近。

计天奇一眼就认出三五人群中的何锭渊,已变成本能般的恐惧心理,使他掉头就想跑。但是计天奇才转身跑了两步,忽然停下来,回头深深看了何锭渊一眼,定住心神,深吸一口,迈步就往小酒铺走去。

人群中有认得计天奇的,立刻就冲着何锭渊挤眼,低声道:“嘿,咱们扬州城的大名人,你的小姪子来了。”

何锭渊头也不回,呸声道:“来了就来了呗,老子刚才输掉了七钱银子,气还没地方出呢,中了秀才又如何,看我不打得他哭爹喊娘。”

其中一人用手肘顶了顶何锭渊,道:“要不,咱们再去寻他个开心,或干脆从他身上弄点钱来,晚上去喝它一顿。”

何锭渊抬了抬眼,这才哼笑一声,道:“这样才有点意思,你想怎么做?”

那人凑到何锭渊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几句,何锭渊边听边点着头,笑容渐开,最后一把推开那朋友,转头就冲着走到切近的计天奇招呼道:“嘿!计天奇,来!来这儿!”

计天奇在心中窃笑着,脸上却还是装作有点呆笨的模样,怯懦懦的走到何锭渊面前,嗫嚅着道:“何……何舅舅。”

何锭渊咧着嘴笑,拍了拍计天奇的肩膀,道:“别怕,舅舅刚跟朋友们聊到你,你就来了,快坐下来,舅舅给你介绍介绍。”

其中一人约略念过点书,说话也就比较文雅,道:“听闻计公子考中秀才,实在可喜可贺,愿不愿意陪咱们玩两把,让咱们也跟着冲冲喜。”

计天奇刚坐下来,立刻对在座的每个人打量了一眼,那精明的眼光并未让众人察觉,计天奇才安心地笑道:“好啊,我想玩,要玩什么?”

何锭渊站起身走到酒铺掌柜的布帘子后头,回来时手上已多了几颗骰子,以及一只海公碗。何锭渊拿起抹桌子用的抹布在海公碗里擦了擦,咣一声放到桌子正中央,骰子一抛,三颗骰子在碗里蹦蹦跳跳、叮当作响。

何锭渊道:“咱们就玩骰子吧,这次别赌大小,赌单双吧。”

说着,何锭渊冲着计天奇对坐的一人眨了眨眼,那人留着一撇小胡子,看到何锭渊的动作,点点头,两手不疾不徐地缩到袖中。两人的互动,计天奇都看在眼里,但他对这几人心里的打算还不清楚,只能不动声色地观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