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改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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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3.

回到家里,午饭已经开始,爷爷、奶奶、李校长(李伟的爸爸,他所在学校的校长)一言不发,专心吃着属于各自的食物,他们的午餐氛围一向如此。李伟默默走过去,拿起筷子。李伟的筷子今天用得非常得体,不仅矜持,而且稳,没有中途把菜掉在桌上的现象,这一点让爷爷感到满意。自从李伟上初中以来,爷爷一直致力于对李伟礼节上的训练,但由于执行上过于教条,再加之礼数繁多,双方曾多次有过分歧。今天,他终于感到满意了,不仅如此,在吃饭的速度、坐姿、手式(是否扶碗和压桌子)、安静等方面都让他满意,为此,他甚至还特意夹了一块插烧肉(但仍不失威严地)放到李伟的碗里,然而,就连这样的恩宠也未对李伟有任何影响,他仍然保持着有条不紊的节奏,这一现象终于被爸爸视为异常了,他打破局面,说,李伟!

这个名字让李伟迅速仰头,这完全是多年来养成的下意识的本能反映,他说,啊?爸爸说,你是有什么事情吧?李伟说,没,没有。爸爸说,一定有,说说吧。李伟说,真没有,真的。同为人父,爸爸和爷爷一致认为,当孩子反复强调某件事情“真”的时候,往往是值得怀疑的,况且同为人子,他们也都采用同样欺的方法骗过各自的父亲(当然他们不会承认),所以他们想,李伟心里一定藏着事情。为了挽回事态,李伟又开始回复到以往被爷爷指责的吃相,他甚至还故意把一段芹菜掉在桌上,咀嚼的声音也格外响亮了,但这些并未奏效,相反更加肯定了两位父亲的判断,他们都咳嗽了一下,以表示各自的得意。但是接下来他们开始担心了,因为他们想好事情是没必要隐瞒的,所以说李伟轻则是被人欺负,重则惹了祸端,总之他越是顽抗,事情就越发严重,于是这样一来,询问就变成了审问。

在审问这件事情上,李校长和父亲基本上保持了惊人的一致,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校长不过是把父亲的方法复制了一遍而已,而这次复制的版权也绝非他的父亲所有,他们不过是这个伟大的复制工程中的一个传声装置,也就是说,李伟此刻正在有幸和他的祖先对持着,但是,他无瑕顾及这些,因为正有另外一套程序在有待着开启,这套程序是属于他的,叫做屈服。从这一点来看,我们不能不叹服祖先的伟大,他们不厌其烦的将这两套程序复制给自己和自己的后代,以极大限度的确保其时效。

这个力量足够强大了,李伟完全没有抗拒的理由,他终于说话了。他说,我不想再叫李伟了。这句话令两位父亲意外,而李伟却流露出犯罪嫌疑人刚刚招供过后的轻松,用平静的目光,透过父亲的眼睛和祖先对视着。片刻之后,李校长说,为什么?他说话的语气忽然变得很奇怪,让李伟觉得很像总务处以八卦闻名的曹老太。李伟有点想笑,但最终忍住了,他说,李伟太多了。什么太多了?李校长继续追问,其神态越发的像了,这无形中为李伟增添了自信,他说,叫李伟的太多了,幼儿园有,小学有,现在还有,现在有四个李伟和一个李薇,以后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呢!李校长说,这有什么关系呢?李伟说,当然有关系了,有谁愿意自己的名字整天在别人嘴里叫来叫去呢,况且,叫的还不是我。这个说法让李校长感到有点熟悉,这让他联想到当手机铃声大作,而掏出来却不是自己的时候的尴尬,但,仅此而已,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他笑着向儿子做了这个比喻,但是,李伟的反映却是激烈的,他说,对呀,正因为这件事情才让你们不停的换铃声,换铃声,为什么?不就是为了独自享有一个么。同理(他用到了同理),我为什么要和那么多的李伟共用一个名字呢?您知道么?咱们的城市里已经有五千多个叫李伟的了。多可怕。李校长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很显然李伟的这一段话已经超出了他所认为的初中生的思维范畴,他在想自己的儿子,这个几乎一天也不曾离开过自己视线的孩子,何从具备了这种奇怪的思维方式呢?他本想继续问下去的,却被父亲粗暴的打断了,他说,不可以!名字和身体一样,受身于父母,怎么能说改就改呢!叫李伟怎么了,这个名字有什么不好呢?你们的父母正是想让你们将来成为伟大的人呀。但是,有多少伟大的人叫做李伟呢?李伟忽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在李家三代人的辩论中,始终有一个人在沉默着,一个女人,她是李伟的奶奶,这个从来没有上过一天班的女人,几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间屋子里度过的, 她不明白这场辩论究竟是为了什么,怎么发生的,但是她清楚的认识到,李伟的那句话是要惹祸的,她是如此的爱这个孙子,所以她要说话了,不论如何也要说了。她说,小伟,你是不能这么说话的。

这句话引来的后果必然是丈夫的喝斥,谁也不能说她错了,但这个时候她是一定要认错的,因为这样才能够衬托出一个男人的尊严,如此看来,她同样是伟大复制工程中的一员了。不过,她的目地并不仅仅于此,也并不只是盲目的维护那么简单,她要给丈夫一个台阶,然后才能规避李伟的风险,必要的时候还会挺身而出,将风险转嫁给自己。都被骂了一辈子了,谁在乎再多一次呢!她想。然而,李伟显然没有参透这位家庭妇女委曲求全的智慧,相反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绝望,他想,连奶奶都不和他一起了。绝望往往会增大人类的勇气,因此李伟再次说话了,他说,有什么不对呢?同样姓李,为什么我的同学可以叫李淼、李家强、李洪钧,我的老师可以叫李骏浩、李曼丽,而我却只能叫李伟呢?!!说这番话的时候,李伟的哭声已经开始从李家的门缝向外面渗透了。事情进展到这一步,训斥和暴怒是不可避免的了,李伟的奶奶也只能叹息着退避三舍,她明白这个时候无畏的牺牲是不值得的。你永远不要低估了一个家庭妇女的智慧。

李校长用力拍了下桌子,但没有立刻说话,因为他想,第一句泻愤的话应该留给父亲来说,然而,父亲却出人意料的沉默了半晌,起身向卧室走去了。

4.

在李伟与命运进行第一次抗争并初步获取胜利的同时,张家婆正和命运作着最后一次谈判,但她可能没有李伟的幸运了。很显然,她自己也是知道的,所以她并未做过多的努力,显得很平静,这种平静是异乎寻常的,或许可以称之为安祥,就像睡熟了一样,因此睡眠基本可以算作我们生存过程中死亡的预演,张家婆已经预演了近八十年了,从容也是应该的。

张家婆具体的逝世时间是中午十二点三十三分,之所以说明这点是为了便于掐算灵棚搭社的速度。灵棚搭建成于一点三十五分,整体用时一小时零二分,其中包括谈价、运输与场地清理,由此可见,这个城市的丧葬服务系统已经相当成熟了,这一结论不仅取决于效率,数量也是关键。是的,在这个城市里,你几乎总能看到那些经营丧葬服务的房子,它们遍布所有医院以及人口密集的小区,几乎和中小型超市的数量有所齐平。它们以其特有的招牌(小型花圈)映入你的眼帘,尤其在夜晚,里面摇曳的光,会让你如走地府。这已经相当是一部分人的看法了,因此他们开始不止一次地写信给市里,痛陈其对环境(主要是心理环境)的伤害,甚至有人还绘制了一幅地图,几乎囊括了全市所有的丧葬服务场所,据图显示,该市的确已经被花圈包围了。然而,这些并未得到明确的回复,且数量有增无减。后来,也就再没有人去计较他了,因为他们终于想通了,在这个世界上,死亡才是永恒的主题,人们可以避免生命的产生,但却没有办法禁止死亡的发展。和死亡做交易才是最保险的工作,它永远不会失业。

在李伟走出楼道之前,哀乐声已经开始飘扬在小区上空了。作为李伟上学的必经之路,他在灵棚前暂停了数秒,他看到两侧的花圈已经有十几个了,写有张家婆悼词的条幅随风飘荡。除此之外,他还听到了这样几句的对话:

妈妈,张王氏是谁?

就是张家婆。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

因为张爷爷姓张,张家婆姓王。

那张家婆没有自己的名字么?张家婆好可怜。

整整一个下午,李伟一直纠缠在关于张王氏这个名字的思考,这算是个什么名字呢?百思不得其解之后,他终于决定去找人问一问了。他想到的是李骏浩,因为他是教历史的么,名字应该和历史有关,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李骏浩其实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不好,他还是很受学生们的爱戴的,因为他总是乐于告诉他们课本以外的事情,而从某种意义上讲,那些才是学生们想要的。李伟在李骏浩的办公室门前犹豫了大概三分钟,这是段不短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在考虑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究竟要不要进去。后来这个问题随着高老师的到来迎刃而解了,她说,李伟你站在这里干嘛?李伟说,我找李老师。

李骏浩从来都是要求学生们坐下来说话的,李伟就坐在他对面郭红霞老师的位子上,那上边有个海棉坐垫,感觉暖暖的。李骏浩说,李伟(在单独相处的时候,他终于把那个姓别去掉了),有什么事情么?李伟说,李老师,张王氏是什么意思?李骏浩愣了一下,说,哦,这是旧社会女人的常用名,在封建社会里女子结婚后就要改随夫姓,比如王氏,刘氏,还有一些把本家的姓氏放在后面,就是王李氏、张王氏,总之意思就是某某家的女人。这对于女子来说是不公平的,是旧社会男尊女卑的典型体现。李伟,怎么会想起问这个呢?李伟说,我家小区的张家婆死了,她在花圈上面的名字就叫张王氏,我听见有人说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很可怜。说完,李伟顿了顿,然后仿佛作了很大努力才又说了一句,李老师,我觉得我也没有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