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在进行中的商谈和地下的娱乐室里的学习毫不相干。
盖迪恩一开始觉得,要从认字拼写开始教埃尔夫,在一个星期之内完成到让他能够在评议会上作为约瑟夫的助力,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当他发现埃尔夫的阅读速度基本等于人工智能的扫描速度之后,他感觉自己好像明白了什么。
这孩子可能并不应该被称为一个人……或者说是一个“生物”,他很大程度上应该算是一个靠着各种程序驱动的有机生命体而已。
难怪罗斯要亲自去给他体检,这个确实被检查出来会很不得了啊!
他这个时候才有了切身体会,明白了罗斯当年到底是做出来一个什么东西,以及他为什么长达十年的时间都没有想要去找回来。
换了是他,他也不想承认自己当初居然做出来过这种东西。何况罗斯一直以来都以还原人类作为最高目标,像这种一目了然的机械生命体,他会珍惜才有鬼。
这么说起来,卡斯贝尔才是那个对救回埃尔夫最关心的人。
“我看完了。”
不到一个小时,埃尔夫拿着刚刚塞给他的初级教材走了回来。在等待的过程中看起了电影的盖迪恩以手势关闭内景画面,睁开眼睛,接过埃尔夫递过来的一大叠练习题,开始翻阅。
“不错,基本全对了。”盖迪恩忽略掉了那些在政治问题上有些偏激的回答,将练习题合上,放到一边,“提问:请回答布兰法恩行政区军事卫队总统领的任命方式和责权范围。”
埃尔夫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视线变得虚焦起来,整个人像是快要失去意识似的,进入一种仿佛被催眠了的状态。
“军事职务类别。由行政厅至少一名总长级官员提名,经行政首长颁布最高行政令任命,直接对行政区负责,权限包括但不限于首府护卫队、区域护卫队、边境护卫队的指挥和调派。空职时由各分队队长开会解决问题,或由行政首长、行政事务官代理。”
盖迪恩闭上眼,通过眼睑内侧的内景屏幕确认了一眼布兰法恩行政区最初设立这个职位时,在行政职务条例当中的相关说明,然后又睁开眼看了看刚刚拿给埃尔夫的教材中,关于这个职务的叙述。
“错了。”他举起教材中有关行政区职务说明的章节,递回给埃尔夫,“念出来。”
埃尔夫不满的皱起眉头,拿过教材。
“‘布兰法恩行政区在刚建立的时候,并没有设立有关战争应对的直接职务,仅有最低限度的安保条件;安保设施多依赖监控网络和自动狙击系统,而拥有直接控制这些硬件设施权利的部门是布兰法恩当时唯一的军事卫队,这支基本由技术人员和文书工作行政官员构成的军事卫队,其最高负责人被称为……军事卫队总统领。’”
盖迪恩看到埃尔夫憋红了脸,觉得有些好笑,但另一方面又觉得有些恐怖。好笑是觉得这个“孩子”所表现出来的天真和窘迫如此坦率、真实,而另一方面会觉得恐怖,也正是因为他表现的如此坦率、真实——他明明只能算是个人工智能。
“你不能总是依靠在网上搜索关键字来获得答案。”盖迪恩把属于“人类”部分的恐惧感压下去,调整了“逻辑”的运作比例后,他确认自己已经不会觉得埃尔夫“做”出来的人类反应恐怖了,才开口教育道,“很多时候,你只能依靠自己的记忆,而不是别人的答案。尤其是涉及到你的身份问题的时候,要知道他们会无所不用其极的把你榨得一干二净的。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这个我是明白,可是……”
“既然明白,那就先从情报独立开始。你要生成自己的想法,然后学会去运用自己的想法,不能总是被动的等着别人来给你答案。”
语毕,盖迪恩有些骄傲地看着埃尔夫茫然的表情。这个道理是他至今为止全部人生所得出的教训,也正是因为他有这种想法,因此即使罗斯再怎么恶作剧,他也能做到不被罗斯摆弄,总能得出属于自己的答案——但是很令人生气的是他每次到最后都依然会被罗斯说服!
“答案……不是只有一个吗?”
盖迪恩有些疑惑。
“即使是同一件事情,对不同立场的人来说,当然会有不同的答案吧?”
“可是……答案……”眼前的高瘦少年似乎陷入了某种恐慌,“答案一直都只有一个啊!”
盖迪恩突然觉得,情况似乎有些超出他的理解范围。他一开始对于埃尔夫是个由人工智能驱动的有机生命体的想法并不完全正确,这孩子的思维当中似乎存在着一定程度的人性,并且浮于表面,而且这个在表面上的、名为“埃尔夫”的人格,似乎并不知道潜藏在更深处的,罗斯所制造的那个“ELFirst”。
“我刚才让你解释‘军事卫队总统领’的概念的时候,你是怎么得出那个答案的?”
“……就是……”少年困惑的揪起眉头,“就是知道啊!”
“你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吗?”
“我……”
有一堵墙壁横亘在这个少年的两个意识当中,潜藏在深处的那个意识一直在协助表层的人格完成各种任务,解决难题,但却从来不曾试图主宰身体的主动权。
盖迪恩想起了当卡斯贝尔从戈壁滩发回第一次确认接触的通信前不久,罗斯在“内网”中解释过的,为什么不能放任原始编码在外界的理由。
因为信息辅助技术的便捷性,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了相关的手术,在大脑内安装了前叶晶体,以提高思维运算速率,解放双手,直接使用意志来控制周围电子设备。而这项技术之所以会被广泛接受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其安全性——前叶晶体严格控制了信号频率的波段和强度,以防止对大脑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和卡斯贝尔的“天使晶体”完全不同,这一点和包括盖迪恩在内的其他天使都是一样的,他们之所以能够发出比常规的信息辅助技术所使用的前叶晶体更强的信号,是因为他们的整个身体里都安置了各类设备以辅助“天使晶体”的运作,这种设计的一个好处就是简化了指挥信号和各个终端之间的联络方式,使得各种行为和操作的组合变得更多样化。而卡斯贝尔……
盖迪恩曾经以为卡斯贝尔也和他们一样,是通过身体某处的装置来增幅大脑发出的信号,但是……他回想起在“小屋”看到的那些遗留……卡斯贝尔并没有接受像自己等人一样的大规模改造手术,他的义肢和人工脏器就只是单纯的义肢和人工脏器而已,并没有其他的功能或者连携制动能力。
然后他想起来了,在那些仿生器械当中,有“脑前叶”这一项。
卡斯贝尔并不像他们一样拥有人类的脑前叶,而是罗斯制造出来的仿生大脑,也就意味着他根本不需要介意信号的强度,因为没有会被影响的部位存在!
所以卡斯贝尔常年都是一副感情缺失的表情——那正是他们进入“半自动模式”的时候的样子!
所以约瑟夫和卡斯贝尔才会说,他们并不是“兄弟”。因为卡斯贝尔早已不是人类,当然也就不能使用身为人类的名字“卡斯伯”。
就像他自己是“盖迪恩”,但在他体内的“天使系统”的称呼是“盖德尔”。
盖迪恩抬起头,看着面前的少年。
这个是在卡斯贝尔之前制作的原始编码……罗斯也确实说过,本身原始编码就是为了给卡斯贝尔完成手术之前所使用的实验体,那么他是否可以认为,埃尔夫和卡斯贝尔一样,本身并不存在人类的大脑。而且据他所知,埃尔夫——昵称“二七七”的实验体从出生起就和罗斯、卡斯伯在一起,因此他可能从来就没有以人类的意识“活过”。
并不是潜藏在深处的意识在援助表层意识,而是表层意识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异常,在掩护深层意识。
“埃尔夫”是一个情绪化的表层意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产生的,但位于不可见之处的,没有人直接接触过的“ELFirst”才是真正主宰这个身体的意识。
“难怪他要叫你‘埃尔·弗斯特’……”
盖迪恩喃喃自语。
超出预想的情况让盖迪恩本能是试图链接内网联系罗斯,他有一大堆的问题想要问清楚。但在他操作之前,室内的通信器响了起来,埃尔夫接起,是约瑟夫。
【你们还在学习么?】
“嗯……”埃尔夫犹豫着看了一眼明显有些不对劲的盖迪恩,“刚刚看完,正在讨论问题。”
【先放下,你们都上来吧。盖迪恩,趁着桑克斯先生在,把之前说的事情先商量了吧。】
盖迪恩没有回应,但约瑟夫也没有等他,直接切断了通信。
“巴伯先生?”
埃尔夫有点担心的叫着他的名字,盖迪恩这才接触了僵直的样子,努力的深呼吸了两三次,然后搓了搓脸。
“我没事……上楼去吧。”
虽然抱有疑惑,但埃尔夫直觉这不是自己能够理解的事情,如果需要了解相关的问题,可能需要别人从很早以前开始从头到尾详细说明一边。
两人离开位于地下的娱乐室,上了二楼,进入了主人书房隔壁的小会议间。
桑克斯先生靠坐在一旁的布面沙发上,隔着小会议桌,约瑟夫正在泡茶,看起来两人已经把他们之间需要讨论的问题作出了总结。
盖迪恩知道接下来轮到他来作为代表,讨论有关“内鬼”的问题和评议会的席位争取了。
“学些什么呢?”显然刚才听到了约瑟夫的通信内容,桑克斯先生寒暄似的开口问道。
“嗯……认字然后阅读这一类的。”埃尔夫一边在桑克斯身边的空位坐下,一边回答。
“从那么基础开始吗?卡斯伯在研究所的时候没教过你?”
意外出现的一个名字让盖迪恩触电似的弹起脑袋紧盯着他对面的桑克斯先生。
“没有写的也没有看的,他要怎么教我啊……”埃尔夫失笑,“只是跟我讲了很多故事……嗯,算历史一类的。”
“哦……”
对话到此为止。约瑟夫也泡好了茶,给每个人都端了一杯,然后将奶罐和糖罐放在四人的中间,再自己端了一杯,在盖迪恩身边的空位坐下。
“卡斯贝尔和埃尔夫很熟吗?”盖迪恩问。
这句话问的是约瑟夫,但约瑟夫看起来对这件事并不清楚,他将视线转向桑克斯先生。那位即将步入老年的绅士给自己的茶加了一颗方糖和少量牛奶之后,才抬起头回答。
“应该是说,除了实验和检查的时候之外,他们几乎都在一起。”桑克斯先生说着,看向埃尔夫,“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吗?”
“记得。大概是……离开培养槽之后两年吧?我记得挺清楚的,当时有研究员在讨论其他培养槽的个体的时候说过。”
“我也记得差不多是那个时候。从那时候开始四年时间,你差不多每天都会去无菌房。”
埃尔夫低着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
盖迪恩不由得困惑,这真的只是个打掩护的表层人格而已吗?他太真实了,真实的就像每天会迎接的朝阳一样。
“所以,你到底想问什么?”
旁观着他们之间对话的约瑟夫突然开口,吓得盖迪恩一个激灵。他转头,不小心对上了对方诘问的眼神。
“你发现什么了?”
这个小少爷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盖迪恩短暂的整理了一下顺序,思考了一下该从何说起。
“罗斯曾经跟您说过为什么要把埃尔夫找回来吗?”
“说过。”
听到约瑟夫的斩钉截铁的回答,同时看到了对面两人——包括当事人自己露出的迷惑表情,盖迪恩知道自己必须要斟酌措辞来说明自己的疑惑了。
“我本来以为只是因为复制那方面的问题,但刚刚我发现其实不只……”
“防火墙的问题我也知道。”
又一件对方比自己清楚的事情,盖迪恩开始深刻的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去升级一下“盖德尔”的知识系统了。
但问题还没完,那些只是引发问题的前置条件。
“卡斯贝尔失踪的时候,我、罗斯、乔伊是紧接着您和伊芙到现场的,在那里我看到了卡斯贝尔没有带走的一些遗留物……多数都是罗斯当初植入的仿生器械,其中有人工脑前叶。”
“这个我知道的。”桑克斯先生在对面开了口,“卡斯伯在事故中损伤的是正面颅骨,脑前叶当时虽然没有受到大的伤害,但是后来出现了脑积水,所以坎贝尔教授当时的处理方式是去除已经无法保护大脑的颅骨碎片,将已经残疾的身体器官切除,神经系统则通过外置辅助装置转换信号,再连接回大脑。”
“请说人话。”
“外置辅助装置代替了颅骨的保护功能之外,也具有传达感官信号和传达大脑指令的功能,其他在事故中无法复原的肢体和脏器,都被舍弃了。”
“既然他的大脑没什么问题,那为什么罗斯给他做手术需要更换人工脑前叶?”
“这个好像跟那个辅助装置有关系。我记得当时罗斯在给卡斯伯动手术之前,预先看过了坎贝尔教授提供的当初的病历和治疗计划,然后就得出了必须要做一个人工脑前叶给卡斯伯的结论。貌似是长到一起去了。”
盖迪恩拒绝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所以卡斯贝尔并没有遗失以前的记忆,就是因为他失去脑前叶的时间,并不是事故发生的当时,而是在罗斯给他动手术的时候?”
“对,我记得当初罗斯因为要将人格数据化,所以兴奋得跟吸了毒似的。”桑克斯先生喝完了杯中的茶,自己拿起裹着传统棉质保温套的茶壶续了一杯,然后照着上一杯加了奶和糖,“他就是那种遇到了有挑战的课题时,会罔顾一切的疯子。”
盖迪恩这算明白了为什么包括桑克斯先生在内,许多比他们更早认识罗斯的人会一直叫他“疯子”的原因了。
“这也算合理。”约瑟夫起身打算去给茶壶加水。他拿掉保温套,转身向门口走去,“所以你的问题和信号、防火墙、人工脑前叶有什么……”
语言突然中断,三人都抬起头看着仿佛被按了暂停键,呆呆站在门与桌椅之间的约瑟夫。
盖迪恩怀着期待,等待着变化。
慢慢地,约瑟夫的视线从呆滞凝视着空中的某一点,慢慢聚焦到了埃尔夫脸上,然后又转向了盖迪恩,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问题。
“埃尔夫刚才学了多少内容?”
“从学龄前儿童的识字本开始到专业预备班的入学测验。”(大体上相当于小学到中考。)
回答完约瑟夫的问题,盖迪恩注意到连桑克斯先生的表情都不太对了。
整个会议间里,只有埃尔夫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