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贝尔靠在偌大的控制中心厂房里看起来最不可能塌掉的冷却池边角,静静地听着建筑外面的悬崖上传来的动静。
埃尔夫和德瓦尼亚返回地下管道之后,卡斯贝尔就坐在了这个地方,到现在为止他没有动过一分一毫。
反正也不需要。
他知道十年前把埃尔夫偷偷放走的人就是罗斯,但那是他的委托和希望,所以他没有对任何人说。甚至在有人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的时候,会立刻通知桑克斯去处理。
在销毁结束之后,罗斯就像是忘掉了这件事一样,他知道那不过是因为罗斯只把埃尔夫当作是正式执行计划之前的试做品,但他自己,却一直在通过各种方式在寻找埃尔夫。
他确实喜欢那个陪着他在无菌房的投影榕树下聊天的小男孩。
事故之后,他被坎贝尔教授从死亡边缘救回来,依靠机械传达给身体的电子信号维持意识;但由于手术太迟且过程匆忙,导致他的身体只能在无菌环境中生存,任何一种空气中漂浮的细菌或病毒都随时可能要了他的命。
不能走出无菌房,对于一个拥有灵魂的人类来说无异于死亡,他曾经想过活着的唯一方法既然如此不堪,不如死去的好。弟弟还小,只能在父亲的陪伴下偶尔来一次,母亲一次都没有来过,坎贝尔教授和他的研究员们只有在课题获得了进展的时候才会来拜访自己,而那个年轻的仿生学天才除了给自己调整和检查设备之外,就像是个不知疲倦的音乐盒一样,不停的在耳边念叨他的理想和计划。
某次带弟弟来看望自己的父亲听到了那个仿生学天才的想法。自此,自己的人生才算是看到了活着的希望。
那时他终于体悟到,绝望的死去很容易,毫无希望但依然怀抱期待的活着,比什么都难。
很快,为了给那个叫罗斯·代尔夫特的天才提供帮助并监视,桑克斯叔叔来了。罗斯动作很快,两年后就编写出了能够支持部分人类大脑的运作的,几近于完美的程序。
罗斯是个非常浪漫的人,他认为他所制作的程序已经无限接近一个真正的人。能思考、能学习、能感知、能记忆并回忆,有理智也有感情,就差一个完美的身体了而已。同样的他也有现实的一面,他知道制作一个好的身体很可能要付出远超于编程所花的时间。
这就像一个没有肉体,只有意识的灵魂。
罗斯叫它“天使”,并宣称要做个大计划,命名“天使计划”,然后又给这个最早的程序取名叫“ELFirst”。
他想要看到这个程序动起来,作为一个创造者,他想切实的看到自己的成果,于是他在桑克斯叔叔的帮助下偷偷的给当时“神军”计划培育出的第一个成活体做了植入手术。
那个成活体,就是埃尔夫。
在并没有见到埃尔夫之前,对他来说,这些事情就像是发生在毫不关己的另一个世界里的故事。理智上知道这表示自己可能获得拯救,但对已经习惯了遥遥无期的等待的他来说,不过是另一波即将冲上沙滩的浪花。
直到那个穿着白色罩衫裙的小男孩突兀的从投影榕树树枝上探出头来,向在树下发呆的自己提问。
“你头上那个是什么?”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天使。
但很快他就发现,埃尔夫并不具有“本我”,他的一切行为都只是建立在命令的基础上的。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罗斯虽然成功的通过程序表现出了一个刚刚出生,仍然对世界不了解的小孩子的形象,但这个小孩子却没有作为生物最基本的恐惧。
天生对于“疼痛”和“死亡”的恐惧。
从埃尔夫如同模拟人类表情般的脸上,他第一次体会到了名为“恐怖谷”的现象。那之后他开始大量的阅读有关心理学、人类学和生物学的书籍,把自己是否真的要走出无菌室,像个“有尊严的人类”一样活着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然而从周围人的角度看来,他就像是激起了生存欲望一样。
后来,他从桑克斯叔叔的口中得知,父亲见到他这样子,非常开心的奖励了罗斯。
在这段时间内,他意识到,如果要让埃尔夫像个“人”除了必须从社会上教授他必要的常识和逻辑之外,更重要的是要塑造起他身为“生物”的本能。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罗斯,很快,罗斯修改了整个设计,不再是单一的只靠晶体的计算来指挥身体做出反应,而是将晶体和大脑联结,激活大脑中沉睡部分的细胞,进一步的拓展它们的能力。
经过第二次试验,埃尔夫的反应终于变得比较像个普通的生物了。他一方面满足于自己的创造,一方面又对这个孩子产生了一种怜爱的心理。
埃尔夫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样。
从那时起,每次见到埃尔夫,他都会见缝插针地教他各种知识;从人文到历史、从天文到地理、从七情六欲到生老病死……所有他想得到的一切,所有研究所会忽略的一切,都倾其所能的教给他。
终于,当某天埃尔夫非常沮丧又恐惧的跑来找他,说研究员开始用实弹进行实验了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回避了最危险的情况的心安。
这个孩子终于懂得了“死亡”的恐惧。
但是这个时候另一件事情让他开始担忧。
他记得坎贝尔教授的生化研究所有两项并行的研究项目,一项是部分人体终生机械化,另一项是利用生物自愈的特性让身体重新生长出必要的部分。终生机械化就是自己正在使用的这个系统,也可以说是因为这方面的研究有了一个好的发展方向,自己才没死,罗斯也是这方面的天才,才会在刚满18时被破格录用。
生物自愈这个项目,从他所知的范围来看,目前成功培育出来的成活体就只有埃尔夫。虽然并不知道埃尔夫的恢复能力到什么程度,但是从他的描述来看,与其说是在研究生物自愈的极限,不如说是在试图提高极限状况下的应对。
近身格斗、野外生存、拆弹……如果不是因为知道他们并没有教过埃尔夫就直接来真的,他觉得研究所是在训练特种兵。
挥之不去的烦闷让他终于忍不住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桑克斯叔叔,希望他能够在监察员的权责范围内说明一下,解除自己的恐惧。但出乎意料,洛范尼亚·桑克斯听完他的想法后,表情凝重的离开了,表示必须立刻展开调查。
他就是那个时候,才知道研究所里还在进行一项名为“神军”的人造人士兵计划。
没过几个月,父亲和母亲在访问某间研究所时,不幸感染了病毒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桑克斯叔叔告诉他,母亲已去世,父亲正在抢救。
他终于知道了自己烦闷和恐惧的源头,正是因为父亲完全不知道“神军”计划的存在,而没有决策层的授意,坎贝尔教授是不会触碰如此麻烦的项目的。
他从来没那么后悔过。为什么自己要提出这件事情来呢?如果不说,就算母亲从来不会对他表示关心,但至少他们都在,至少不会让仅仅15岁的约瑟夫一个人,扛起整个布兰法恩。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下定了决心:不能付出,至少不能添乱。
布兰法恩行政区的前身,是布兰法恩集团,靠着战争累积了无数的资产,然后买下了临海的这块地,建立起了武器研究的第一间实验室。慢慢地,一间变成了十间,变成了一百间,甚至更多,武器研究也慢慢改变,开始涉及到各行各业;最后,终于成为了世界著名的研发中心,使得区域联合体为了维护体制稳定,防止高端技术被恶用滥用,但又不能强行霸占,于是只能将布兰法恩集团套上了名为行政区的枷锁,其资产变为公共,布兰法恩必须从政治上服从联合体的决策,科研开发项目必须符合联合公约内容,区域联合体有权利对可疑的研究项目展开调查、喊停,甚至强制行政首长退任。
这也是母亲会做出如此偏激的事情的缘由。
而另一方面,有很多从集团时代起就一直和布兰法恩家族一起打天下的家族,桑克斯家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当中有些自诩为元老,眼巴巴地盯着行政首长的位置。集团时代因为发言权是根据股份来确定的,布兰法恩家族绝对控股,所以他们只能服从,但行政区化后,很多人巴不得布兰法恩家出点什么意外,他们说不定就有机会坐上行政首长的位置。
当家病危,主母死亡,第一继承权落到长子身上,但长子虽然活着,却等同于废人。
所以自己必须“死”,然后将继承权转移到次子,约瑟夫的身上,确定布兰法恩内部政局的稳定。
那是他第一次和坎贝尔教授开诚布公的讨论,他们说了很多,有关他的伤势的、有关他受伤原因的、有关研究所的、有关罗斯的、有关埃尔夫的、有关“天使”计划的、甚至是有关坎贝尔教授的“宝贝女儿”的。
然后他们制定了一个堪称完美的计划,这个计划的第一步,就是解散现在已经成了烫手山芋的坎贝尔生化研究所。
这是仅限于他们之间的决定,罗斯不知道、桑克斯叔叔不知道、约瑟夫不知道、父亲不知道、埃尔夫也不知道。
但现实还是杀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区域联合体不知道为什么得知了坎贝尔生化研究所的“神军”计划,两天之内就会过来搜查。坎贝尔教授还来不及将解散的决定发布出去,就已经面临了必须销毁所有研究资料的急迫情况。
他还记得,那天中午刚过,埃尔夫如约来到无菌室,却在门口被坎贝尔教授打昏过去。然后他匆忙的告诉了自己区域联合体即将到来的消息,要自己想办法保住这个唯一成活体的性命。
因为这也是教授的心血,是他为了“宝贝女儿”所努力的成果。
那天晚上的销毁行动开始前,卡斯贝尔让埃尔夫躲在监视器拍不到的死角里,然后让罗斯想办法将埃尔夫送出研究所。
他本想着,只要离开研究所,至少能逃过今晚,之后他们还有机会把埃尔夫找回来,但却没有想到,埃尔夫就此离开了布兰法恩,流浪到了BLANK,一别就是十年。
在埃尔夫消失的十年间,卡斯贝尔和坎贝尔教授如同先前决定的那样,解散了研究所,封锁了所有生物自愈项目的研究资料,完善了罗斯的程序设计,备份了自己的人格档案和记忆档案,然后在宣布了他的“死亡”后,进行了被罗斯成为“天使化”的手术。
于是,他作为“卡斯贝尔(Casbel)”重生了。
同时期,父亲也从鬼门关被坎贝尔博士救了回来,然后给罗斯安排了一间秘密小屋,让他能够心无旁骛的治疗自己和研究。
重生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卡斯贝尔一直迷惑于自己的定义。很明显他已经不能被称作“人类”,但是“机械”似乎也有些偏颇,通过坎贝尔教授复原了部分大脑机能,再加上罗斯的植入晶体辅助,卡斯贝尔很幸运的保留了原始人格和绝大部分记忆,但他的逻辑思维比之前要更加理性。用罗斯的话说,他感觉卡斯贝尔似乎遗失了“感情”。
卡斯贝尔无法断言这一点,因为在重生了之后的他看来,“感情”就是在生理冲动的引导下,人类基于过去的事情所得到的经验,在道德或法律的标准下,瞬间做出的反应。
就好像已经知道了1+1+1+1+1+1+1+1+1+1=10之后,问1×10等于多少,能够立刻答出10这个答案一样。
罗斯对于卡斯贝尔的这种变化欣喜若狂,因为他可以借此收集到更多有关人格档案编程的资料。果然,他后来就利用自己提供的线索,结合了卡斯贝尔的原始人格档案,做出了一个虚拟人格“凯斯(Cas)”。
到这个时候为止,卡斯贝尔还没有离开过罗斯的秘密小屋,但约瑟夫却意外的闯了进来,遇到了当时因为罗斯不在,而担任起了看门任务的“凯斯”。
卡斯贝尔第一次没有通过逻辑,而是本能的感受到了“糟糕”的情绪。
然后整件事就这么曝光了。虽然约瑟夫对于哥哥还活着这件事非常开心,交流的态度似乎还是希望能够回到以前那样,但卡斯贝尔知道,他其实非常不适应丧失了感情表现的哥哥,反而“凯斯”更加像约瑟夫回忆中的他原来的样子。
所以卡斯贝尔向约瑟夫强调,他的哥哥已经死了,在这里的是基于他哥哥的身体重建的另一个人,叫“卡斯贝尔”。
卡斯贝尔很擅长通过润物无声的方式洗脑,正如他过去教导埃尔夫那样,在一次次的交流后,约瑟夫也渐渐接受了这个观点。
尽管在每一次说明这些的时候,卡斯贝尔总能感觉到自己身为人类的那一部分,宛如手足被撕裂般的痛苦。
但那是最合理的态度。既然已经决定了“死亡”然后“重生”,就不应该被过去的自己牵绊,只有这样,那些曾经被“死亡”的那个自己所绑缚的人,才能获得自由。
所以当罗斯告诉他,“凯斯”的人格档案已经至甄至善、完美无缺,可以拷贝了的时候,他以“占内存”这个非常像合理化机械所给出理由拒绝了。
演的太久、演的太多……卡斯贝尔都快忘了发自内心的高兴是一种什么感觉,理性告诉他,他并没有失去人类的情感,只是不再表现出来,但另一方面,理性也在告诉他,如果他表现出“人类”的态度,很有可能他和坎贝尔教授所计划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挣扎在深不见底的河川里,左岸是理智、右岸是感情,明知只有登上左岸才能获得解脱,但却总忍不住随波逐流向着右岸漂流而去。在这种几乎将他溺毙的折磨当中,卡斯贝尔意外的收到一封来自坎贝尔教授“宝贝女儿”的来信,从中得知了埃尔夫的所在。
那就是再一次被“天使”所救赎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