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发出到达极限的悲鸣,仿佛下一瞬间就会伴随着踏出的脚步撕裂。
男孩因为缺少黑色素而纯净得仿佛没有沾染一丝污浊的白色头发,在月光下微微的泛着银光,随着他踉跄的奔跑节奏晃动着。汗水从发梢滴落,但还没等落地就被男孩的动作打散开去。
呼吸已经无法满足肌肉的耗氧需求,水分和盐分也已经、并且正在大量的流失。如同是消耗着自己的生命力一样的奔跑……这是逃生。当生物面临会威胁自己生命,而自己又无力反抗的状况时,所采取的最直接、最单纯的行为。
周围已经看不到任何建筑物。没有追兵,也没有区域扫描的监视飞行器,只有上个世代的文明所遗留下的水泥残骸,在月色下,像鬼影一样散布在戈壁滩上。
但是还不能停……不能在这里停下。离开布兰法恩行政区的边界监控范围还不到四个小时,从自己的脚程来计算,现在离那个地方应该只有四十公里左右,还不算安全。
男孩持续奔跑着,没有理会已经被砾石划破的脚底,也没有理会在入夜后低至个位数的温度……也许是已经无力去顾及了。现在,充斥了他的大脑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在到达安全的地方为止,绝不能停下脚步,哪怕体力透支。
但是视野已经开始模糊,还有一股甜腥在口腔里散开。男孩无法分辩那究竟是从胃里翻涌上来的酸水,还是自己较一般人来说长一些的犬齿咬破了舌头或是口腔某处的黏膜。
然而相比起这些,这个味道更容易让他想起刚刚发生在眼前的那场惨剧。对于并不了解“真正的世界”的自己来说,那一定就是恐怖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数小时前,那地狱般的景象。
那些和自己一样的孩子们——已成体的或是还没成体的、活着的或是死了的、仍是婴儿体的或是已经离开培养槽开始训练了的……在处置命令下达之后,全部都没了分别。
被强制注射浓度足以致死的麻醉药剂,然后像垃圾一样被扔进分解池里,直到被溶解得连细胞都不再存在。
不知道分解池中的液体因为达到饱和而更换了几次。藏起来的自己唯一还能清楚地判断出来的,只有那在空气中像故事中的鬼魂般徘徊不去的,比血液的味道更加浓重的甜腥味。
为什么自己还活着呢?为什么和他们一样的自己,没有被扔进那个分解池里,变成连形体都不再存在的气味呢?
模糊的记忆里,好像有一只手从器械的缝隙间把自己拉出等候死亡的列队,然后推进了垃圾传送口。
【快跑……离这里越远越好!永远都不要回来!记住,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你的身份,从现在起,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孤儿,明白吗?!】
啊……原来如此,自己是被救了啊……
除了知道脚步还在前进之外,只剩下本能还在催促肺继续呼吸的意识中,从深处,慢慢又浮现了另一个声音。
【这辆垃圾车途中会经过防护林,穿过防护林就算是离开这个行政区了,注意找机会跳车。之后只要向着西边……月亮落下的方向一直跑就好!不要停,一直跑,明白吗!?】
就是那个声音的主人救了自己。将自己藏起来,然后骗过警卫,让自己离开那个对他而言已经成为了地狱的地方。
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本就不再稳当的脚步唐突地中断,男孩因惯性使然扑倒在地。
……手臂和脸上有种湿乎乎的感觉,膝盖也……似乎也正在被什么利器划割着……像是疼痛的感觉,又好像只是错觉。
男孩过了很久才意识到,自己摔倒在戈壁滩上,并且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沙砾擦破了的事实。
比起皮肤上隐隐约约传来的一阵阵抽痛,对他来说,已经到达所能负荷的运动极限的肌肉,和已经告罄的体能,更加让他觉得痛苦。
心脏的跳动频率早已超过正常值,男孩感觉到这个维持着自身生命能量的脏器开始了不规则的颤动,耳朵里也开始发出某种压迫感过强的尖刺声音。
再继续跑下去的话,我会死吧。
继续逃生会死,留在这里被找到了也还是会死。这不过是一个对于死亡方式的选择而已……根本不存在活下去的选项。
不过须臾,因为剧烈运动而渗出体表的汗水,在戈壁滩寒冷的气温下,于皮肤上凝结成霜,更进一步的夺走他的体温。
男孩开始控制不住的发抖。
啊……看来,似乎在被找到之前,就会先冻死了呢……这还不如像他们一样,在药物的作用下,于睡梦中死去。
反正,我们并非“人类”。既不是经由生物自然交配诞生的,身体构成也和“人类”并不相同……我们只是道具而已,只是试验品而已,只是一堆蛋白质的集合物罢了……死去和活着没有区别,连细胞都消失了也不会有人在意,因为我们并不是“活着”的……
强烈的光,瞬间刺穿了男孩的视界。
【真羡慕你啊,埃尔夫……至少你还能用自己的身体感受“活着”这件事……】
仿佛是从那束强光中诞生的幻影一般,男孩的鼻腔里似乎闻到了那从有记忆起就呼吸着的,带着太阳气息的人工氧气的味道……即使闭着眼睛他也知道,在有着全息投影设备的无菌室里,在那个高高的穹顶下的正中央,一定有着那棵巨大的造影榕树,而那个人,也一定会在那棵榕树下,如果过去的每一天一样,静静地等着自己向他倾诉毫无意义的牢骚。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用健全的身体来换回大脑的感知……至少,那是我自己感受到的事实,而非机械转达给我的数据。】
记忆中那个看起来仅仅只是刚刚步入青春期的少年,抬起头用那被视觉生活辅助仪器代替眼睛的地方,试图追逐人工太阳的足迹;那个连记忆都消失了大半,只能依靠辅助大脑职能的机械才能够思考和感知,依靠着自动轮椅才能移动,依靠背撑才能坐稳,性情却依旧如广阔蓝天般晴朗的人,从不掩饰对自己拥有健康身体的羡慕。
那个人,他失去了感知世界的能力,如果没有那些辅助机械,他就只能像死去一样躺在床上无法动弹,意识沉入虚无的黑暗深渊之中,完全丧失和这个世界的所有联系。
植物人——那才是真正的和“死亡”没有区别的“活着“。
但是那个人……那个真正的人类,即使是依靠机械,他也坚持要“活着”。
……活着……
男孩集中起所剩无几的意识,尝试着活动自己的身体。
从指尖开始,到手腕、手臂……
从脚踝开始,到膝盖、到腰……
他慢慢的爬了起来……再一次的站了起来。
不管多痛苦,都是活着的证明。只要“自己”还是自己,那自己就还活着。
我知道……活着是最重要的事情——这是你教会我的,所以我会活下去,绝对不会让自己失去生命……就算我不是人类,就算我是被这个世界否定的存在,就算全世界都想要我的命,只要有一个人觉得我应该活着,只要有一个人觉得我不应该死,我就会活下去。
活下去——这是命令,是需要,是渴望……
男孩催促自己已经到达极限的身体继续踏出步伐,在月下的戈壁滩上,向着强光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