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凛冽的冬天,元旦过了有半个多月,学校就已经放了假。我打好行囊,准备回家过我大学期间的第二个年头。算算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大志向了,高中三年,考了这么一个不入流的大学,还时不时的回家度假,真真的算是完完全全的人穷志短的山沟沟的小子代表。电话我已经打过了,家里没说什么。父亲听到我要回去就说来接我,他约定我们在邻县一个小镇子的路边见,我说好。
但我心里是愧疚的,一般平常人家的孩子都要在课余时间做兼职,假期的大部分时间还外出打工。即便不为补贴家用,也要尽量的减轻家里的负担。而我,学业我实在不敢说自己真正学会了多少,更不要谈与实际联系起来,进入到一个小公司能有怎样怎样的作为。或者下学以后有着十足的准备、谋生的手段,完全不用家人担心什么。如今流行的“啃老族”也用不到我身上,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家里真正算穷到骨子里了,与陶渊明诗中所言的“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也差不了多少。我就是怀着这样一种惆怅与无奈的心情踏上回家的路的。
公共汽车上人很少,出了市区满眼所见的已是望不到边的枯黄与萧条的气象。时令来到了大寒,每天夜里都下霜,路上时常看见一片片冻的厚厚的硬硬的冰,却没有下过雪。我所在的学校位于城市的中心地带,气候相对于郊野温和许多,以为这以外的天气也不会冷到哪里去,所以回家来也穿的单薄。现在看着窗外那一排排整整齐齐的脱落光树叶的瘦小的白杨树,就庆幸自己在这车里的温暖。
偶尔的看见几只麻雀在公路边上树林里快速的飞来飞去,像是在找什么吃的,阴冷的风嗖嗖的刮着,枯叶翻飞,想必万事万物都在这干冷的天地中瑟瑟发抖吧。再看看我自己,从手掌胳膊到身躯,都瘦弱的像一根干柴棒,身上的棉袄不过是勉强保持体面的伪饰品,衰败总是隐藏在不为人知的平常之下的。我想起码我要让身体好起来,这真让我感到惭愧。
一路上我没有睡觉,车上的人越下越少,我一遍又一遍的听着窗外飕飕的一阵急似一阵的冷风,不愿闭上双眼。这样的过了黄河大桥,过了黄河,我就在不远的小镇上下了车,远远的看见父亲正坐在摩托车上等着我。
他并没有流露出一个父亲应有的慈爱,而是在我走到他面前的一瞬间扬起手,狠狠的把我的头往地上拍下去。接着就听到他愤怒的吼叫:“你傻啦,妈拉逼的,真想把自己冻死?”
我把头抬起来看着他始终面无表情的脸,突然他就把头扭过去,把头盔从摩托车的后视镜上取下来递给我,说:“戴上。”
里面还有一双白手套,洗的有些开了线。这时他已经跨上了摩托车发动起来,又冲我喊着:“上车。”我戴上头盔,看到外面的世界既模糊又清楚,声音也是。终于我抱紧父亲,闭上了眼睛。
他把摩托车开到我们都不熟悉的镇子上,来到一个卖衣服袜子内裤等的露天市场。还带着我进了最近那家店铺的门,叫着:“姨,我来啦!”
“铎,你咋来了呢!赶紧进来,好几年了……”她从座位上起身说到。
父亲把我介绍给这个我不认识的亲戚,告诉我说这是“姨奶”,我也就这么的叫了一声,她倒是很高兴的点点头。然后和父亲长久的聊了好些句,接着便有些生气的拉着我走到屋子的更深处,说:“孩子,这么冷的天怎么不知道穿衣服,看把你冻的!”
又从旁边的摊位上拿了一个棉裤,递给我说:“穿上,快穿上!”
我推让了一下,说:“我不冷!”这时候父亲就站了起来,凶神恶煞的看着我,我只得缓缓的接过棉裤穿上,这时才感觉冻僵的双腿和四肢慢慢的活泛起来,浑身渐渐的舒畅了。其间他们又聊了很多:大多是关于家里人的情况,农活和各自的生活、工作,当然最多提及的还是我的爷爷奶奶。我们出门的时候父亲把钱塞到姨奶的手里,她百般的推让,两人像打太极拳一样的客套着,实在是滑稽可笑。
可我并没有笑,我想也许这才是构成这个世界的本原,人们之所以长久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理由。而我心中的那些小心思,势必要抛下去,改换之一种顽强而持续的力量才配和他们站在一起,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
这样想着已经上了车,那边的姨奶还在和我们招手。我们都朝她看着点了点头,我想钱她肯定还是没有要。
透过头盔透明的塑料遮挡,我看见父亲的头发在寒风中翻飞着。来来往往的摩托车从我们身旁飞速的略过,他们一个个木然着脸,看着自己眼前的一片虚无。要上坡了,我是第一次这样的回家,也是第一次走这样的盘山公路。从开阔的大道往山上上就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柏油路,像是多年无人看管一样的破烂。越往高处延伸公路就越来越窄,没过多久我们便停了下来。
对面是开过来一排娶亲的轿车,在这样狭窄的羊肠小道中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路中央拥堵成一片,而我们这边也有一辆小面包车迎着堵上去。不知道这种状况持续了多久,车子开始缓慢的往后倒着。父亲看着眼前的景象摇摇头,然后调转车头往回开,开到一片空旷处停下来。我和父亲都站在摩托车后面看着这副景象,我的头上还带着那个大的笨重的头盔,父亲的耳朵通红脸也有些发紫,我把头盔取下来说:“爸,你带上吧!”
他站在一旁,手插在胸前喊到:“赶快戴上,这么大了咋还这样,腿还冷不冷了?”
我只好戴上,连忙说着:“不冷,不冷!”
他接着说:“年纪轻轻的腿可不敢冻坏了,老了落下病根,想治也治不好。阴雨天大冷天针锥的疼,真不懂事!”
此时面包车已经退到我们的跟前,他们要在这片空地上错车,我爸招呼那个司机说:“没事儿,倒吧,摩托车不影响你倒!”
那司机看了看觉得能错开,也没说什么,只是自言自语道:“这路早该修了,又窄又破,真他娘的难受!”待轿车车队缓缓的开过去,面包车司机就退了下去。父亲也招呼我赶快走,我瑟缩成一团站在地上不停的跺着脚,透风的球鞋里双脚已经僵硬,冷汗也被风吹干。此时我听到父亲像平日一样的训斥:“****娘,整天总是杵着脖子弓着腰,跟家里老团一样,就不像个年轻人!”
他这样说着我更难受了,他说我弯腰驼背,和村里那个70多岁的老头一样。那老头唯唯诺诺忍气吞声的活了一辈子,家里的事都是老婆子拿主意,他只扮演一个跑腿的角色。父亲可能想通过这样的映照和对比来点醒我,事实上很多人都想通过某种正例反例的方式来告诉我什么是对的。我也试图去问自己:“你到底怎么样才能做好所有的事情,到底怎么样才能让这一切慢慢的变好?包括你的身体,和那个模糊而不确定的未来!”他们都说我想的太多,我却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每个人所呈现在这个世界的面目都有太多的难言之隐,他人说的再多,不如自身努力,还好我心里的那一团火没有熄灭!
过了一会儿,父亲放慢了车速,又开口说:“在学校该吃吃,吃的好点。别整天想着省,省那一点有啥用,身体不中你干啥都不中,生了病又打里了!”
又说:“咱再没钱,隔个五天一星期不得吃一回肉!”
我不说话了,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是由于寒冷,牙已经在嘴里打战。此时的我真想抽自己两个嘴巴,站在对面质问自己:“你******真没用,连自己都照顾不好,你不知道自己已经瘦成了一个干柴棒,腰已经躬成了一个小老头?你吃啊,喝啊,拼命的吃啊,喝啊,能吃多少往肚子里塞啊!你根本就不知道吃饭,只能看着别人大快朵颐的往嘴里咽!”
“或者说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去照顾自己。还记得那次吗?”它说的是我在上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的回家。我记得那次金黄的太阳落在了西山,我和我爸拿着在集市上买的一点菜,沿着大路一直往山里走,走到了离山上的家不远的山下,一般我们都要在这里歇歇脚再往山上赶。
我们走进一个住家户院子里的时候,她家拴在大门口的黄狗不住的“汪汪”叫着,主人摆着手走过来做一副要打狗的架势,喊着:“绷住嘴,叫啥叫!”这样的跺了两下脚,接着说:“老铎,回来了,来,坐回儿吧!”
“接孩儿了,中,歇会儿!”父亲和我就走到院子的中央,招待我们的是两个妇女,老邻居,我叫她们大娘,其中一个她老头是村长。他们又搬来两个竹椅子,我们就坐下来。
“老铎,你天天就没让孩子吃过饭?你看他瘦的!”那个脸色稍黑的大娘说道。
父亲则一脸无奈的笑着,脸色白胖的大娘接着说道:“小飞,你可和以前不一样的,小时候你瘦是瘦,有精神,现在连精神也没有了,你看看孩子!”
她看着我说着,好像要让父亲看自己的养育成果一样。父亲也说话了:“也没捏个,那去学校该给钱的给钱,吃不胖有啥法儿!”
“啥没捏个,这孩儿在学校吃的就不会好。我听说小时候你去学生活费不舍哩花,都攒着给恁妈拿回来了,是不是?”大娘说道。
我不知道她从哪儿听到的这些东西,只得如实的点点头。
“你憨呐,孩儿!恁妈那人你还不知道,有多少钱都花嘞干干净净,你还不为自己打算打算,看吃成啥了!”
又说:“铎,恁这孩子是太懂事了,懂事懂过了。他妈太不懂事,一心只为自己,这孩子这瘦是炕渴时间长了!”
黑面皮的大娘说:“估计这孩子吃饭也不中,像现在年轻小伙子正是能吃嘞时候,一顿饭得喝两碗捞面条!”
“他不中,他喝不了!”父亲这样说道,我也不好反驳。确实,我喝不了!
关于他们说的这些我也不想反驳,因为这就是事实。反观我从小学时代不停的转学,五年级就远离家乡到镇上住校的时光,那好像就是一个让人不堪回首的梦,那时候的岁月现在想来太过艰难。我并不是不愿好好的吃饭,而是不愿吃那些太过于肮脏的饭菜,我想:“怎么说我也应该有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当我第一次从面汤里吃到黑黑的煤渣,从一碗面条里面喝出六个苍蝇的时候,我觉得那种长久压迫在我心头无奈的难受应该停止了。我仿佛是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囚笼里,周遭的一切不断的摧残着我孱弱的身躯,我多么希望这一切能够停止,世间的一切都停下来。那是在2005年左右,农村和乡镇的教学、环境,教职工的思想还停留在一个比较落后的状态。除了每天给我们做饭的是一群浑身肮脏的老头以外;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想节省些钱,想着家里不富裕,能省一点就省一点,好让父母在下个星期、下个月能少给一点,减轻他们的负担。
对于这些我很懊悔,直到现在都很懊悔,我不应该这么想,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这么想。当我听到大娘说:“我们家子林现在一个月1000块生活费都不够,你那时候一星期给孩子15块生活费!”。父亲答道:“时代不一样了,咋能这么比!”。我想那时自己应该自私一点,再自私一点:不但要吃饱吃好,还要向父母要这要那,他们不一定会不给,反而是这种“懂事”害了自己。因为没人关心你懂事不懂事,也没人关心你饿不饿,饥饿那时候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了,现在这应该叫傻了!
好长时间的一阵沉默,大娘又说:“去给孩儿看看,检查检查,到底是咋了!”
“看了,去郑州国政那儿看几回了,买嘞中药,喝喝还这样!”
“再去看看,国政看的不一定中。我给你说个老先生,也是郑州嘞,专治胃,让孩儿把胃养养,胃养好了就吃起来了!”
“中,那再看看,再看看!”父亲说道。
摩托车停下了,我不知道父亲要干什么。我闭上了眼,想着长久以来我追求的也只是一种体面的生活罢了,可大多数时候是得不到一种起码的体面的!
停下的地方名叫金口,金口玉言的金口,可这里的人的日子却并没有像它的名字这般的富丽堂皇。甚至完全相反,从我往昔的印象中这里更穷,真正算是穷到骨子里了。上面就是我爷爷的姐姐,我的姑奶家,果然父亲在这个时候大声的叫了一声:“姑!”
她是个70多岁的老人,手里拿着一只黑桶,里面发出一阵阵的恶臭。她的身子不灵活,弯着的腰直的很缓慢,转身的时候瘦弱的腿还抖了一下。可是她不聋,知道有人喊她,她抬起头,就看见了父亲那张笑着的脸。顿时她的面容也舒展开来,缓慢的说着:“铎,你这是在哪儿了,大冷天的!”
“姑,你这是干啥嘞?”
“没事,来地浇点茅粪。走,赶紧进家,孩儿也回来了?”
“今天就是去接孩儿了,走,坐车上走吧!”
“恁先去家吧,我走着就回去了!”
我在车上冲她笑了笑,并没有喊她姑奶。她像是看见又像没有看见似的低下头去,缓缓拿着桶从田垄下面走上柏油马路。而这边父亲已经骑着摩托车冲上了她家那条羊肠小道,一直开到她那个破败的家里来。
一进门父亲就看见姑父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说道:“来啦!”
父亲停好了车,应了一声。之后吩咐我下来,然后自说自话的说了一句:“今天真冷啊,姑父,咱们进家吧!”
“进家,赶紧进家,接孩儿了吧!”
“恩,在外地上学,坐孝义的车,我去镇上把他接回来。”
对于这个地方我是不陌生的,至少我已经来过两三次了,不是跟着父亲就是跟着爷爷。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四周的破败,却觉得遥远。多少年了,我从一个小孩子长到大人,没有变,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变,在我看来这太不可思议。
仍旧是土窑洞,土院子,甚至厕所都是用麦秸活着稀泥砌成的,在这个小天地里你很少能看到砖瓦的痕迹。只有左边小的鸡笼下面摆放了几块红砖,上面还是个铁笼子。鸡笼旁边的小路原本能通到山上,如今也被削平了。高处的翠柏却长的异常茂盛,又繁又密连成一片,尽可能的往高处广阔处发展,比我小时候所见的景象壮观多了。
进了窑洞我们坐下来,姑奶也慢慢的从外面走了进来,父亲的姑父给我们一人倒了一碗水,说:“喝点水。”
父亲坐在桌按旁的椅子上喝水,之后姑爷把我拉到洗脸架的旁边,往盆里添了凉水和热水,又用手试了试水温,说:“孩子,洗个脸吧,看你冻的!”
我把手放进了那个瓷盆里后,就把一切都忘了。一股温暖顺着手指涌遍全身,好像为这个孱弱的身体注入了无穷的力量,突然间我就又想起了那句话:“长久以来我追求的也只是这样的一种体面的生活罢了,仅此而已!”顿时我就听到不远处的高速公路上一辆接着一辆的迅疾的车流声,好像在小时候的那些夜晚,留宿在这里,住在隔壁的窑洞中。那时候里面是旧的黑白电视机和钢丝床,当然还有温暖的被窝,外面则是高大的高架桥,上面日夜不停的拉着一车车货物,跑着一辆辆好车从这里呼啸而过。落后和现代交织在一起,这种对比太过于荒凉。我到过上海,站在东方明珠后面的高架桥上仰望着周围一个个庞然大物,突然就想到了这里,姑奶看过那样的景象吗?一个普通人要走到那里需要多么的艰难,我想我一辈子也走不到,或许我根本也不想走到!
洗完脸之后我就又坐了下来,我坐在一张小的椅子上听父亲和他的姑父坐在高椅子上交谈,说的都是些家常话。而我旁边放了一张老式婴儿车,一个小孩子安详的躺在里面。
“这是谁家的啊?”父亲问道。
“安家的,他大儿子不是结婚了,这是那孩子!”姑奶在对面的灶火旁边答道。
“他没在家,咋把孩子放在这儿了?”父亲疑惑的问道。
“咋没在家,在上面的厂里干活呢。两人都没空,安也整天有事,他那个媳妇不顾家,孩子就丟这儿了,唉!”
“这算是咋回事呢,哪有老婆子给看孩子的!”父亲轻蔑的说道,喝了一口水。
“没办法,这都是罪啊!他那个二孩儿也不正干,原本是在郑州跟着朋友学修电脑卖电脑,不光没赚钱还被人骗了。他们说是合伙干,只要拿着钱,卷行李就走!现在这孩儿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四处浪荡去了!”
“姑啊,看来这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日子都是胡混,过一天算一天,但说到哪儿,这人得正干啊!”
这时候姑奶把锅架上了,烧着水说:“今天中午吃面条,我擀点面条咱们吃。”
父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惭愧的低下了头,说:“姑,你看,来的急也没拿东西!”
“说啥外气话嘞,你来姑这儿带点啥,能没你一口吃嘞?好的咱也吃不上,家常饭姑还能管的起!”
又说:“一会儿安也过来吃饭,唉,他那一家没法说!”
姑父也在一旁叹了口气,父亲这时问:“安最近咋样了,又在哪儿干呢?”
“啥在哪儿干,在家歇呢。之前去了西安,干几个月活不中,回来了,正为他那个二儿子发愁呢!”
“那愁啥呢,该买房的买房,该结婚的结婚!”父亲说的那么的理所当然,我不禁轻蔑的瞥了他一眼。
“说的轻巧,他那儿子你不知道,找了个女朋友不是什么正经人,整天在外面胡混。后来说要结婚要买房,这不,安在下面的街上给他们盖了一套房,不要,非要在县城买房,唉!”
“那就在县城买一套!”父亲又夸夸其谈的说道。
“钱呢,钱从哪儿来?他那二儿子在外面结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难管的很,谁都管不住,谁都没办法!”
姑奶说到这里就不说了,专心的用那个擀面杖用力的擀着一团面,时不时的抬头看自己上方墙上挂着的旧的大电表,喃喃说道:“也快该回来了!”
父亲顿时觉得有些不合适,我也拘束了起来。这时我才发觉,半天姑奶连一句话也没跟我说,她再也不像以前那个慈爱的笑着的老人。现在情况变了,她一心想的都是钱、谋生,很多东西在这里突然变得不重要了。我看着窑洞里面摆放着的乱七八糟的杂物,没有一样的值钱东西,全都是些破铜烂铁筐子篓子。可我想它们是农民生存的根本,这些东西有用,对于他们来说有用。
第一碗面出锅的时候他们才又开始交谈,父亲问:“那其他人呢?治呢,还是在机械厂?”
“嗯,他也不会干别的。你呢,你现在在哪儿干?”
“到处跑,高山(乡镇)有活就在高山,县城有活去县城,反正得干着!”
“嗯,有学生催着就得干,这孩子上的啥学?”
“大学。”父亲说这话的时候一副神气的模样,我却羞愧的低下头去,想着真怪我,没有考上一个好大学。
“那可得花不少钱呢吧!治他家的二女儿也毕业了,没分配,谁知道现在在外面干什么呢,反正我看也没挣着钱。”姑奶这时候有些释怀的舒了一口气,好像想通了什么似的。
这时候门外的狗叫了两声,之后便看到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和一个瘦高个的年轻人走进门来,还笑了一声。他有些惊奇的看到了父亲,接着用平静的语气问道:“你怎么闲了,今天来这儿了?”
“我来看看俺姑!”父亲说道,又笑着指着我说,“不是,孩儿回来了,今天去接孩儿了!”
安也笑着说:“你姑不用看,你姑好着嘞!”
“好啥好,整天被你们这一群鳖孙气都气死了!”
安这时没接话,得意的说道:“今天早上打牌,赢了50多块钱……”接着便拿出钱数了起来。
“你咋把他也带来了,他妈在家没给他做饭?”姑奶说的是这个高个子,看起来和我一样瘦,17.8岁的样子,带着眼镜、眼睛却很灵活。他很快的答话道:“奶奶,我就不能来这儿吃顿饭?”
姑奶顿时板起脸,叫道:“回家让你妈伺候你,整天不好好学习,上网吧!你爸在厂里干活,你妈在地里种地,那钱来的容易吗?”
那孩子不说话了,木然的站在那里,大家也愣了神。我的脑中各种念头在翻腾着,企图屏蔽掉和外界的联系。我再也不想听见这些话了,再也不想听见一字一句中包含的任何感情,任何信息,任何和我这个年纪有关的东西。甚至坐在那里都觉得火辣辣的煎熬,好像那些话都是冲我来的,她,他们说的都是我似的。
可我仍然听到一句句姑奶和她的儿子安的对白。这里面有什么我已经听不太清楚,我感受到的只有苦难和难受。之后是父亲和安半带戏谑半带嘲讽的不很友善的对话,大都直指目前的生存现状,突然我就听到安说了一句:“你愁什么,你有这个儿子呢!”
之后他看着我,眯着眼像是笑着说:“这个孩子不一般啊,以后能做大事情!”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内心的愧疚感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奈的苦笑。没想到如今还有人这么迷信,会相信这样的东西,把希望寄托在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虚妄之物上,这实在是一种倒退。
“奥,他怎么不一般了?”父亲问道。
他支吾着,半天也答不上来,只是一个劲的说着:“面相不一般,这孩子的面相不一般!”
我和父亲走出这个窑洞的时候已是下午。他们都已散去,姑奶还留我们说再歇会儿吧,这边有床,午觉睡醒了再走吧!
父亲看了看天色,一轮橘红的日光正缓慢的往下沉,沉入高速公路进入通道的那个山口。“天不早了,走了!姑,姑父,别送了,怪冷的,回去吧,过些时还会再来!”他们就不说话了,站在那里不动,目送着父亲慢慢的发动好摩托车。直到我们下坡道,行至大路上,之后在路的转弯处消失不见。
我再次的闭上双眼,只听到摩托车的轰鸣声和旁边高架桥飕飕的车流声,脑中再也没有出现任何有关现实的画面和念头。我想我要记住一些、忘掉一些,记住那些该记住的、忘掉那些没用的,等到春暖花开,下一个春天的到来!
一路的穿街过巷,我听到了村子集市上微弱的叫卖声,或许是几个妇人瑟缩在马路旁售卖着自家种的不多的蔬菜。听到了理发店老板娘的咒骂声,好像是和谁在吵架。之后便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有呼呼的风声嗡嗡的响着。黑暗中我几次想睡着却又睡不着,摩托车好像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的不停的走啊,走啊!我的家在山上、深山沟沟里,住着窑洞。它怎么那么远呢,人怎么能住在那么偏远而幽暗的地方呢?
听到父亲加大马力我明白已经上了山,等到车子熄火时候我便睁开眼。那熟悉的一切立刻又出现在我的眼前,只不过都在这寒冷的冬天显得萧瑟和荒凉。父亲说:“拿着东西,先到恁奶那院,她在家嘞!”
我下车缓缓的走过去,夜幕已经沉下来。我的眼睛仿佛失明一般,空洞的望着无尽的漆黑,两手摸着往前行进。我看到窑洞里更黑,像是个无底的黑洞。奶奶没有开灯,只有一盏微弱的烛光从深处缓缓的照出来。
“孩儿,回来了,来,上来烤火!”这是奶奶的声音,进门我就看到她已端端正正的坐在灶火旁边,手放在煤球发出的红蓝相间的火苗上烤着。下面的铁架子上正在烤着一片片切好的馍,不时发出“膨膨”的崩裂声。
这时她起身,吩咐我把东西放下,之后要拉我上去。我没有伸出手,一个劲说着:“不用,不用,我自己能上!”之后便攀爬着灶沿上到里面,挨着奶奶坐了下来,一股刺鼻的煤气味道顿时冲了上来。我忍了忍,没事的说道:“停电了吗?”
“停电了,电线刮断了。没事,菜我已经炒好了,汤也滚成了,一会儿吃饭!”
她又说:“冷不冷,回来可冷吧,恁爸去给你拿棉裤了。”
我看着灰黄的土墙中间裂开的一道大口子,有些担心的说:“这不修修吗,会不会什么时候掉下来?”
“光说丧气话!没事,再说谁有功夫修它嘞,还得花钱!”
此刻淡蓝的月光慢慢透过纸糊的窗户透进来,把窑中间的地面照的透亮。外面风声一阵紧似一阵,一个宽大的人影从清冷的风中显现出来,夜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