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段是从反面论述不超然物外必会悲哀的道理。求福辞祸是人之常情,因为福可以使人高兴,祸会令人悲伤。但是,如果人不能超然物外,任随欲望发展,必然陷入“游于物内”的泥潭。物有尽时,很难满足无止境的欲求。而且事物往往被某些现象掩盖着本来的面目,美丑不一,善恶难分,祸福难辨,取舍难定。事物的假象常常令人头昏目眩,什么也看不清楚,不超然物外,就会盲目乱撞,结果必然招来灾祸,造成灭顶的悲哀。
最后一段叙述移守胶西,生活初安,治园修台,游而得乐的情景。先是描写移守胶西,其中用了三个对偶句,组成排比句组,语调抑扬起伏,气势充沛,使杭、密两地形成鲜明对比,说明了苏轼舍安就劳、去美就简的遭遇。这既是纪实,也是以忧托喜的伏笔。其次是“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是写初到胶西后年成不好,政局****,生活艰苦。再次写忧,以见喜之可贵,乐之无穷。“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意外的变化带来无限喜悦。“余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余之拙也”,自己爱上了胶西,百姓也爱戴太守。官民相爱,必然官民同乐。由苦变乐,真是无往而不乐。最后是修台游乐。先交代台的位置、旧观和修缮情况,利旧成新,不劳民伤财,含有与民同乐之意。后写台“高而安,深而明,夏凉而冬温”,流露出无比喜爱的感情。再写登台四望,触目感怀,见景生情,浮想联翩,所表现的感情十分复杂。时而怀念超然物外的隐君子,时而仰慕功臣建树的业绩,时而为不得善终的良将鸣不平。这正表现了作者想超然物外,而实际上又很难完全超然处之的矛盾心情:有怀念,有仰慕,有不平。
本文的最大特点是用“乐”字贯串全文,先写超然物外,就无往而不乐,不超然物外,则必悲哀,正面写乐,反面写悲,悲是乐的反面,终不离乐字。再写初到胶西之忧,初安之乐,治园修台,登览游乐。以游去衬托乐,愈显出更加可喜可乐。以乐开头,以乐结尾,全文处处现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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赖山阳《纂评唐宋八大家文读本》卷七:“铺叙宏丽,有韵有调,读之万遍不厌。”
放鹤亭记
熙宁十年秋,彭城大水,云龙山人张君①之草堂,水及其半扉。明年春,水落,迁于故居之东,东山之麓。升高而望,得异境焉,作亭于其上。彭城之山,冈岭四合,隐然如大环。独缺其西十二②,而山人之亭适当其缺。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山人有二鹤,甚驯而善飞。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纵其所如,或立于陂田③,或翔于云表;暮则傃④东山而归。故名之曰“放鹤亭”。
郡守苏轼,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饮酒于斯亭而乐之。揖山人⑤而告之曰:“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⑥,未可与易也。《易》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诗》曰:‘鹤鸣于九皋⑦,声闻于天。’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故《易》《诗》以比贤人君子。隐德之士,狎⑧而玩之,宜若有益而无损者;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周公作《酒诰》,卫武公作《抑戒》⑨,以为荒惑败乱无若酒者,而刘伶、阮籍⑩之徒,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由此观之,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山人欣然而笑曰:“有是哉?”乃作放鹤、招鹤之歌,曰:
鹤飞去兮,西山之缺,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翻然敛翼,宛将集兮,忽何所见,矫然而复击{11}。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啄苍苔而履白石。
鹤归来兮,东山之阴。其下有人兮,黄冠草履,葛衣而鼓琴{12}。躬耕而食兮,其馀以汝饱。归来归来兮,西山不可以久留。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
【注】
①张君:张师厚,字天骥,居住在云龙山,号称云龙山人。②十二:指山如圆环而缺其西部的十分之二。③陂(bēi杯)田:水池周围的稻田。陂,水边。④傃(sù素):向。⑤揖山人:向张天骥作揖敬礼。⑥南面之君:指帝王。⑦九皋:深曲的水泽淤地。⑧狎(xiá侠):亲近而态度不庄重。此处指与鹤过分亲密。⑨《抑戒》:《诗·大雅》中的一篇。⑩刘伶、阮籍:皆属西晋“竹林七贤”,好饮酒,实借酒以免卷入官场,故说:“全其真”。{11}矫然而复击:奋飞而冲向高空。{12}“黄冠”句:写山中隐士的装扮,戴着黄帽,穿着草鞋,披着葛布衣服,弹奏乐曲。
《放鹤亭记》是苏轼的小品文代表作,写于熙宁十年至元丰六年(1077—1083),千百年来,盛读不衰。时苏轼在徐州做知州,他有个朋友名叫张天骥,别号云龙山人,在彭城(今江苏铜城县)建了一座亭,亭中养有二鹤,早上放出去,晚上又会飞回来。苏轼常与朋友在亭中饮酒赏玩,因有所悟,故作了一篇《放鹤亭记》。文章记亭述鹤,借酒发感,叙议结合,亦文亦歌,抒发了个人清闲放旷、超脱尘俗的隐居之乐。
文章第一自然段先记叙建亭名亭的经过,在简单交待了建亭的原因、时间、地点之后,作者对亭四周的环境和四季景色的变幻作了浓墨重彩的描绘:“春夏之交,草木际天;秋冬雪月,千里一色。风雨晦明之间,俯仰百变。”春夏之交,草木连天,长势茂盛,翠绿迷人;秋冬之际,白雪皑皑,浩月朗朗,满目生辉。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不管是天阴还是天晴,山亭景色随时变幻而多姿多彩。这是山亭景色的“俯仰百变”之奇。
仙鹤伴山人,山人居仙境,好一幅清幽超逸的隐居安乐图,所以亭也命名为“放鹤亭”。全段叙事,由亭到境,由境到鹤,最后又归于亭——点出亭台,名为记亭,依次铺展,重点却在摹写异境和介绍山人好鹤;而异境仙鹤,山亭山人,却又暗含天机,为下文议论发感张本。全程叙述头绪纷繁而错落有致。
第二段议鹤说酒,妙用对比而主旨显豁,借题发挥而情理兼备。“饮酒于斯亭而乐之”,作者触物感兴,由此情此景联想到文史典故,借题发挥,生发议论。而后,从“饮酒斯亭”引出纵酒来陪衬烘托,反反复复,曲折迂回,越来越鲜明地揭示中心:“嗟夫!南面之君,虽清远闲放如鹤者,犹不得好,好之则亡其国;而山林遁世之士,虽荒惑败乱如酒者,犹不能为害,而况于鹤乎?”这段文字,对比加反问,类比加递进,把文章主旨推进一层。
第三段叙述隐者和南面王在生活情趣上迥然不同。倘若是帝王,那么爱鹤也会招来祸害;但作为一个隐士,就是纵酒也不要紧,反而可以逍遥自在,过放逸的生活。最后还别具匠心地安排了结尾“歌以咏志”一节。一为放鹤之歌,一为招鹤之歌。
最后的咏志之歌作用有两个。一是关涉前文,歌以抒情。由亭而鹤,由酒而歌,前后勾联,浑然一体,“歌”决不是画蛇添足,而是“文”势之歌,水到渠成,理所当然。二是歌以言志,突显主旨。放鹤之歌歌人鹤,招鹤之歌歌鹤人。借山人呼唤仙鹤归来,表达了作者向往隐逸、醉心山林的浓郁情怀。两首歌不管是招鹤还是放鹤,不管是歌人还是歌鹤,实际上,人鹤一体,鹤是人的精神化身。
这篇文章妙在气势纵横,议论深刻,却轻描淡写,自然清畅,完全是作者性情的流露。可谓是一篇情理兼备,文采斐然的小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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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德潜:“插入饮酒一段,见人君不可留意于物,而隐士之居,不妨轻世肆志,此南面之君未易隐居之乐也。中间‘而况于鹤乎’一句,玲珑跳脱,宾主分明,极行文之能事。”(《唐宋八大家文读本》)
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①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②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子由为《墨竹赋》以遗③与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养生者取之;轮扁,斫轮者也,而读书者与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为有道者,则非耶?”子由未尝画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岂独得其意,并得其法。
与可画竹,初不自贵重,四方之人持缣④素而请者,足相蹑于其门。与可厌之,投诸地而骂曰:“吾将以为袜材。”士大夫传之,以为口实。及与可自洋州还,而余为徐州。与可以书遗余曰:“近语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袜材当萃于子矣。”书尾复写一诗,其略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予谓与可:“竹长万尺,当用绢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笔砚,愿得此绢而已。”与可无以答,则曰:“吾言妄矣,世岂有万尺竹也哉?”余因而实之,答其诗曰:“世间亦有千寻竹,月落庭空影许长。”与可笑曰:“苏子辩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将买田而归老焉。”因以所画《筼筜谷偃竹》遗予,曰:“此竹数尺耳,而有万尺之势。”筼筜谷在洋州,与可尝令予作《洋州三十咏》,《筼筜谷》其一也。予诗云:“汉川修竹贱如蓬,斤斧何曾赦箨龙⑤。料得清贫馋太守,渭滨千亩在胸中。”与可是日与其妻游谷中,烧笋晚食,发函得诗,失笑喷饭满案。
元丰二年正月二十日,与可没于陈州。是岁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书画,见此竹,废卷而哭失声⑥。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
【注】
①蜩(tiáo条)腹蛇蚹(fù付):形穹竹笋外面包着的一层层的外壳。②然:这样。③遗(wèi畏):赠送。④缣:双丝织成的细绢,可供书画用。⑤箨(tuò拓)龙:竹笋。箨,原指竹外面的一层层的皮。⑥失声:因悲痛过度而哽咽,哭不出声来。
文与可是北宋仁宗时期的一位著名画家,他姓文,名同,字与可,四川省梓潼县人。他是苏轼的表弟,曾任洋州(今陕西洋县)知州。他特别擅长画竹子,有“墨竹大师”之称。“胸有成竹”这个成语就是起源于他的一句“我只不过把心中的竹子画出来罢了。”
本文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1075)到熙宁十年(1077)间,不仅仅是一篇绘画题记,更是一篇纪念文章,是表现对于一位诗人而兼书画家的朋友、亲戚的追怀、悼念,因此打破了一般绘画题记的常规写法。不以叙述画家作画的过程,交代收藏者的得画经历为重点,而是强调了文与可高明的画论、高超的画技和高尚的画品,表达了作者与其的友谊之深,情感之厚。
文与可主张画竹之前,必须先对于竹子有深入细致的观察了解,再经过反复的酝酿、构思,心目当中隐然形成成熟的完整的竹子形象,然后研墨伸纸作画,手不停挥,一气呵成,一幅画竹便创作出来了。这篇文章一开始也就从介绍文同对于画竹的艺术见解落笔。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腹蛇蚹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这几句是就实际生活中的竹子来说的,指出竹子从发出寸把长的幼芽开始,就具备了竹节和竹叶,经过竹笋阶段,最后成为几丈高的竹子,其竹节和竹叶都是在开始生长时就有了。反映出竹子作为一个整体而形成、发展的,不是按不同部位而个别出现的。
现实的竹子是如此,在反映现实的绘画中所要表现的竹子理所当然地也应是如此,也就是要注意竹子的完整形象。然而,一般作画的人却不懂得这个道理。“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一节一节地添加,—叶一叶地堆叠,是指当时流行的先用细笔钩勒,然后逐层上色的竹子画法。这种画法,依靠添枝加叶的方式而拼凑成竹子,当然显得支离破碎。“岂复有竹乎!”就是说没有完整的竹子形象。
文章劈头这一段议论,提出十分精彩的画竹主张。人所共知的“胸有成竹”的著名成语,就是从这里来的。接下来,作者笔锋一转,“与可之教予如此”点明被追怀、悼念的人是文同。由“并得其法”引出文章的第二段,叙写作者与文与可关于画竹的书信、诗歌往来的故事,进而高度评价文同的画品、画德,并且归到《筼筜谷偃竹》的题目上来。
这一段简短的描述,十分形象、生动,刻画了文与可豁达、爽朗的思想性格,也表现了苏轼同他的亲密关系,但更重要的还是突出了他的品德。作知州而“清贫”,以竹笋为食,是写其廉洁,携妻子游山,自备晚炊,是写其旷放,而“渭滨千亩在胸中”,则又照应前面的“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的议论,以诙谐的笔调,通过文与可的趣人趣事、雅人雅事,写出他的画竹理论和主张。
最后一段交代文章的写作缘由,作为全篇的结束。其中,苏轼用“昔曹孟德《祭桥公文》有‘车过’‘腹痛’之语。而予亦载与可畴昔戏笑之言者,以见与可于予亲厚无间如此也”这个典故,来说明他在这篇文章中记述当年与文与可的“戏笑之言”,也为了显示他们之间的“亲厚无间”,那么,作者对逝者的追怀之深切、悼念之沉痛也就充分表现出来了。
通观整篇结构,极为自然、流畅。从竹的本性写起,到最后才点出对亡友的思念并以此作结,充分体现了“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特点。前半部分侧重于说理,后半部分侧重于叙事,全文是以画竹线索来组织安排材料的。语言也很朴素自然,叙述往事,娓娓如道家常;抒发感情又都出自肺腑,无矫揉造作之态,真实动人。在记叙人物语言的时候,仅仅三言两语,就表现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十分生动。整篇文章生活气息浓厚,感情色彩强烈,以曝画而引起睹物思人,忆旧伤怀之情,表达了作者对亡友的悼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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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伯行《唐宋八大家文钞》卷八:“坡公为文,随手写出,触处天机。盖是心手相得之候,无意成之而文愈佳也。”
潮州韩文公庙碑
匹夫而为百世师,一言而为天下法,是皆有以参天地之化,关盛衰之运。其生也有自来,其逝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①,傅说②为列星。古今所传,不可诬也。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③。”是气也,寓于寻常之中,而塞乎天地之间。卒然遇之,则王公失其贵,晋、楚失其富,良、平失其智,贲、育失其勇,仪、秦失其辨④。是孰使之然哉?其必有不依形而立,不恃力而行,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者矣!故在天为星辰,在地为河岳;幽则为鬼神,而明则复为人。此理之常,无足怪者。
自东汉以来,道丧文弊,异端并起。历唐贞观、开元之盛,辅以房、杜、姚、宋而不能救⑤。独韩文公起布衣,谈笑而麾之,天下靡然从公,复归于正,盖三百年于此矣。文起八代⑥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⑦,忠犯人主之怒⑧,而勇夺三军之帅⑨。此岂非参天地、关盛衰,浩然而独存者乎?
盖尝论天人之辨,以谓人无所不至,惟天不容伪。智可以欺王公,不可以欺豚鱼⑩;力可以得天下,不可以得匹夫匹妇之心。故公之精诚,能开衡山之云{11},而不能回宪宗之惑;能驯鳄鱼之暴{12},而不能弭皇甫镈、李逢吉之谤{13};能信于南海之民,庙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盖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
始潮人未知学,公命进士赵德为之师,自是潮之士,皆笃于文行,延及齐民,至于今,号称易治。信乎孔子之言:“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而庙在刺史公堂之后,民以出入为艰。前太守欲请诸朝作新庙,不果。元祐五年,朝散郎{14}王君涤来守是邦,凡所以养士治民者,一以公为师。民既悦服,则出令曰:“愿新公庙者听。”民欢趋之,卜地于州城之南七里,期年而庙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