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马瑞芳教授考证出蒲松龄的梦中情人为朋友之妻后,媒体趁势炒作,分析蒲松龄的创作动机时,将标题弄得挺吓人,比如有一篇,题目就是:夜夜意淫朋友之妻,蒲松龄终成《聊斋志异》。
细读之,无非是转载马教授关于蒲松龄感情生活的一些发现和推测,本是学术性与文学性融合得比较完美的一篇文章,硬是要加一个触目惊心的“帽子”,也算是媒体的一贯作风了。
蒲松龄有一个好朋友叫孙蕙,此人比他大八岁,在科举上的运气要比他好得多。
蒲松龄自十九岁中秀才后,屡试不第,七十二岁时才援例做了一个贡生(举人的副榜),而孙蕙三十岁中进士,三十九岁被任命为江南宝应县知县。
三十一岁那个秋天,郁郁不得志的蒲松龄跟随孙蕙到宝应去讨生活,做孙蕙的幕宾。次年三月,孙蕙调到高邮任职,蒲松龄作为他的亲信,随同前往。
孙蕙欣赏蒲松龄的才华,蒲松龄也把孙蕙当作朋友看,应该说,寄人篱下的感觉还不是那么强烈。
就是在这段时间,蒲松龄遇到了顾青霞这个令他魂牵梦绕了许多年的女子。
蒲松龄初到宝应的时候,顾青霞只是一位歌妓,并没有成为孙蕙的侍妾。这从蒲松龄写给顾青霞的十多首诗可以看出。起初,他称顾青霞为“青霞”、“可儿”,顾青霞成了孙蕙的侍妾后,他称顾青霞为“顾姬”。
这种称呼的转变,很微妙,类似于现在称女性结婚前为“女孩子”,结婚后为“女人”。
跟随孙蕙做幕宾,是蒲松龄一生中惟一一次涉足********的机会,完全是沾了孙蕙的光。
官员们喜欢看歌舞表演,既是声色之需,也是为了摆排场。孙蕙过生日那天,招来歌妓表演节目,蒲松龄就写过祝寿诗。长笛短笛声中藕臂摇曳,银盘酒色与芙面娇容相映,轻裾小袖飞舞,都让他大开眼界。
就是在类似的场合,作为歌妓的青霞初次遇到了蒲松龄,此时,她大约十四五岁。
青霞应该是记住了蒲松龄的,因为蒲松龄的外貌有特点,按他的自述,是“尔貌则寝,尔躯则修”,就是一个傻大个的丑男。再加上,当时蒲松龄是知县孙蕙的好友,出于小女子对于官员的敬慕,青霞对孙知县的亲信,也是高看三分的。
几次歌舞观赏下来,青霞就与蒲松龄熟了。一场互怜互惜的暧昧交往就此拉开帷幕。
不甘沉沦风尘的青霞,要蒲松龄教她背诗。蒲松龄第一次发挥了他作为教书先生的天赋,从浩如烟海的万首唐人绝句中,精挑细选,最后选出一百首送给青霞。
蒲松龄选诗的标准,很有点因材施教的意思,诗歌既要符合香奁内容,又要适合背诵。这一方面,说明了青霞的文化程度不高,蒲松龄生怕选的诗不合她的胃口,扫了她学诗的兴致。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蒲松龄的小小私心。香奁诗,一向都被认为是“皆裙裾脂粉之语”, 不乏描写女色和男女偷期密约的艳情诗。读背那些闺情幽幽的香奁诗,十五岁的青霞心里会不泛起春色涟漪?而蒲松龄也可以乘机饱一下耳福,他最喜欢听青霞的莺声燕语,称她背诗是“曼声发娇吟,入耳沁心脾”, 听她背诗的超级享受,不亚于“如拔三月柳,斗酒听黄鹂”。
青霞呢,也对这位怀才不遇的穷书生好感逐日增加,看到蒲松龄给她的诗里有这样一句:喜付可儿吟与听。
要知道青霞可是个羞涩的小女孩。
蒲松龄写她刚出道时,客人千呼万唤才能出来,她出场之后,总是端庄地站在那里,连客人都不敢看,只是斜着眼睛看那画帘,遇到客人要她吟诗,还未开口,就羞红了脸。她像一朵微颤的花,像一枝细柳,客人为她的美丽疯狂,但她只是低着头,拈着衣服上的绣花。
这么一个羞涩至极的女孩,看到蒲松龄称她为可儿,她少女的心会有怎样异样的颤动,像春天的蓓蕾,被春风丝丝拂过,不能静止。
然而青霞娇痴尤甚,是个心事单纯的女孩子。她刚刚学会往脸上扑粉,其实那嫩脸蛋根本不需脂粉点染,她刚学会画眉,其实,她那两道双眉,不需雕饰,即如远山含黛。虽然迫于生计,她出入欢场歌舞翩跹,但她并不以为苦,她天天在笑,她是个贪玩的小姑娘,为了玩耍,常常弄乱了发型和妆饰。
蒲松龄对青霞的爱里面,夹杂了情人与小妹妹的双重感觉。看青霞像小燕子一样在场上翻飞,他想握住那如玉的手臂,如果真的握住了,应该是“细臂半握”吧?青霞扭动的小腰万般迷人,他情不自禁地就想丈量一下了,应该是“小腰盈把”吧?
最迷人的还是青霞的声音,吟声呖呖,玉碎珠圆,光是听这声音,就知道声音的主人有多美,所谓“慧意早辨媸妍”。
这些感觉,并不是我胡编的,而是来自蒲松龄写给青霞的词《西施三叠》?:
秀娟娟,绿珠十二貌如仙。么凤初罗,那年翅粉未曾干。短发覆香肩,海棠睡起柳新眠。分明月窟雏妓,一朝活谪在人间。细臂半握,小腰盈把,影同燕子翩跹。又芳心自爱,初学傅粉,才束双弯。那更笑处嫣然,娇痴尤甚,贪耍晓妆残。睛窗下轻舒玉腕,仿写云烟。听吟声呖呖,玉碎珠圆,慧意早辨媸妍。唐人百首,独爱龙标《西宫春怨》一篇。?
万唤才能至,庄容伫立,斜睨画帘。时教吟诗向客,音未响,羞晕上朱颜。忆得颤颤如花,亭亭似柳,嘿嘿情无限。恨狂客兜搭千千遍,重粉领,绣带常拈。数岁来未领袖仙班,又不识怎样胜当年?赵家姊妹道:斯妮子,我见犹怜!
纵是再娇痴天真,对于蒲松龄炽热的目光与良苦的用心,青霞不会无动于衷。青霞的苦恼在于,她发现了另一道同样炽热的目光,一直对她紧紧追随。这是知县大人孙蕙的目光。
无法比较这两个人的目光,都是男人攫取的目光,也都是欣赏的目光。想像她用那对深邃如幽潭的黑眸,去与这两道目光相对时,蒲松龄的目光肯定有些畏缩地小心退却了,而孙蕙居高临下的目光则肆无忌惮地迎了上来。
面对心中的西施——青霞那摄人魂魄似的眼神,蒲松龄无法接受逼视,这注定了他根本不可能与知县大人孙蕙去竞争。
当孙蕙决定为青霞赎身,将青霞纳为侍妾的时候,青霞心情复杂,她似乎听到了蒲松龄先生心中的一声叹息。
由歌妓变成知县大人的小老婆,麻雀虽然没有变成凤凰,但可以说是变成孔雀了吧。青霞的满足也是有道理的。孙蕙不是一个俗人,史书上说他工于文,尤喜作诗,格调清丽,所写的诗,得到过文坛领袖王士祯的称赞。他品性不坏,对老百姓有同情心,他在做宝应县令的时候,怜惜老百姓劳苦,还消极应付过上级浚通河道的命令。
青霞不是那种朝三暮四的女人,既然嫁给了孙蕙,就会一心一意对孙蕙好,不会与蒲松龄发生什么绯闻了,所以蒲松龄看人家两口子柔情蜜意,他心里不是滋味,写诗道:
偷赋春词拟汉宫,郎君索看晕羞红。
要知侬意非悭吝,学做新词句未工。?
《孙给谏顾姬工诗,作此戏赠》一共有八首,都是蒲松龄专门写给青霞的诗。这首诗是其中一首,里面的内容大可玩味。
青霞嫁了孙蕙以后,就开始努力向夫君看齐:亲爱的夫君不是爱写诗吗?我青霞也会,看我偷偷写了诗词,就是准备给夫君你看的,但等到夫君向我索要诗稿时,我的脸羞得通红,躲躲闪闪地不肯拿出文稿,不是我小气,只是我底气不足,学写的新词还不工整啊!
这是蒲松龄不无醋意地揣测到的青霞的心理,女人的心思很难猜,但难不倒蒲松龄这样的有心人。从另一个侧面,也说明青霞当时写诗,是想极力拉近与孙蕙之间的距离。
因为,青霞虽然色美如花,年龄也小,但她的微贱出身,使她面对这个四十岁男人的时候,始终有一种难以摆脱的自卑感。
要知道,四十岁的男人正是最有魅力的时候,成熟、深沉,历练人生百态。何况孙蕙还是很有前途的官僚。最关键最让青霞不安稳的是,孙蕙身边的女人太多!
孙蕙为官的名声不错,纵情女色的名声也比较响亮,他喜欢蓄妓养优,公务之余最大的消遣就是与歌妓舞女周旋,夜夜笙歌,爱欲沉浮,天天过着“笙歌一派摇红汝”、“雏姬扶上象牙床”的生活,好在那时候,没有人认为这是官员的作风问题,相反,还觉得这是男人风流倜傥的表现。
而在孙蕙家中,他的小老婆也不少,争风吃醋这种事是经常发生的,蒲松龄早看在眼里,他写诗描写孙家的醋海风波:“****帏房,开樽饮不痛。赵燕彼何人,容尔眼波送。”
妻妾们为了争得孙蕙宠爱,明争暗斗已是家常便饭,这些小老婆何其厉害,人人都有搧动醋海风波的本事,稍稍一折腾,连家宴上喝酒都不痛快。论争起宠来,文弱内敛的顾青霞哪里是她们的对手,连送秋波向孙蕙表情的机会都没有!
处在这样“内忧外患”的环境当中,青霞似乎想洗尽铅华,另辟蹊径,努力提高内在修养,来吸引喜欢写诗的孙蕙的注意。她苦练书法,学习欧阳询的楷书,她学诗进步很快,以至于“闺阁才名日日闻”。但她在孙蕙面前很低调,“日日诗成唤玉郎”,为的是向郎君显示自己的谦恭,“捻诗娇捉问疑难”,她半是撒娇半是认真向孙蕙讨教。
然而,流连声色的孙蕙根本不吃这一套,在他眼中,女子的“色”远比“才”更具魅力,而且喜新厌旧是孙蕙这类人的本性。孙蕙像狂蜂乱蝶穿梭在千娇百媚的野花丛中,天天抱着别的女人醉眠在外,哪里还会记起青霞正独守空房,望着窗间一轮明月伤感身世?
后来,孙蕙到京城做官,并没有带顾青霞同去。她被丢在孙家所在的荒凉山村,据马瑞芳教授考证,这个山村叫“奎山村”,马教授曾到那儿考察过,说直到上世纪80年代,那个地方的交通仍然很不方便。被孤单遗弃在那的顾青霞,不知是不是有一种被淘汰出局的失败感?
风流的孙蕙只活了五十四岁。就得病死了。孙蕙的朋友分析他的死因,说“金粉黛螺丛,狼藉方空觳。妖姬一十二,伐性亦何速”, 意思是说他纵欲过度,“妖姬一十二”,不知是否指他有十一二个妻妾?看来,孙蕙很有点西门庆的作风,只是苦了顾青霞,作为孙蕙的未亡人,在孙蕙生前没受到多少怜惜宠爱,在他死后,却要为他守节。
公元1687年,在孙蕙死后仅一年,一直郁郁寡欢的顾青霞就病死了,不过三十三四岁的样子。
顾青霞去世后,四十七的蒲松龄写了一首《伤顾青霞》的悼念诗:
吟声仿佛耳中存,无复笙歌望墓门。
燕子楼中遗剩粉,牡丹亭下吊香魂。
这时候,蒲松龄没有称顾青霞为“顾姬”,而是直呼其名。他因孙蕙晚年的一些作派,与孙蕙早就疏远了,现在顾青霞死了,在他心中,更添了对孙蕙的反感。当年娶顾青霞的是孙蕙,冷落顾青霞的也是孙蕙,这样对待这么好的一个女子,简直就是暴殄“天人”!
孙蕙这个人,女人对于他来说,是多多益善,想当初,他未必不知道蒲松龄对顾青霞有情有义,但他就是不愿成人之美。其实,以他当时的财力和权力,出资将青霞赎身送给蒲松龄作二房,也未尝不是易事。就像面对一盘佳肴,自己肚中不饿,也要朝上面吐口唾沫,以示占有。
当然这只是类似蒲松龄这样的落魄书生,对官僚的不切实际的天真幻想。在孙蕙们看来,书生们的逻辑是非常可笑的,给碗饭你吃就是看你天大的面子,还得寸进尺想抱回一个大美女,天下哪有鱼与熊掌兼得的美事?
所以,顾青霞就频频走进蒲松龄的春梦里头与他相会,蒲松龄在《梦幻十八韵》里写他梦遇神女:“倦后憨尤媚,酣来娇亦狂。眉山低曲秀,眼语送流光。弱态妒杨柳,慵鬟睡海棠。”这位神女只可能是顾青霞。
将蒲松龄写作《聊斋志异》的动机,全部“归功”于他思念朋友之妻顾青霞,不无偏颇,但《聊斋志异》里不少美女身上确实都有顾青霞的影子。
可以想见,许多个孤寂的夜晚,只要一想起已为人妾的可人儿顾青霞,蒲松龄就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然而,在朋友的手下做事,又去勾引他的美妾,这种不道义的事,他是绝对做不出的。但是如果顾青霞主动诱惑她,他会不会沦陷得一塌糊涂呢?
这是一件很难说的事情。
有人说,男人喜欢被勾引的感觉。有人勾引,说明自己还有魅力。
蒲松龄笔下丰艳逼人的聂小倩,月下来到宁采臣床边柔声说:“月夜不寐,愿修燕好。”宁采臣义正词严将她痛斥了一番,这种拒艳遇于千里之外的作派,真是不多。十九世纪英国著名作家王尔德说:“我能抗拒一切,除了诱惑。”面对送上门来的香滑浓艳的诱惑,很多男人都不会有宁采臣的正经和定力,他们只会心摇目荡、神色恍惚,变得毫无招架之功。不过,据说这个世界上更多的是“不勾引,不拒绝,不负责”的“三不男人”。
蒲松龄也明白,顾青霞不是聂小倩那样勇敢投怀送抱的女子,“罗敷自有夫”,这是顾青霞常常对自己的提醒,即使孙蕙冷落她了,她也不敢跨越道德的樊篱,走进蒲松龄的感情世界。社会毕竟太现实,那时候,“倒追”的女人实在太少。所以,蒲松龄总是喜欢幻想,幻想美丽狐仙女,来到燕泥蛛丝的窗旁,向落难书生轻吟浅笑,或者在荒郊野外,一座巫山,正好翻云覆雨,说是意淫也不过分,但说说天天意淫,确实有些夸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