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书稿送出之后,人就像犁完一丘大田的水牛,伸长脖子大大出了一口粗气——从动了心思用文字做《笔走大中国》这件事开始,足足累了五年,现在终于“走”出来了。
其实,一个中国人在中国走,本就算不上什么事。因为,这就是在自家园子里走,在自家田地上走。不过,中国这个自家的园子也太大了,田土也太宽了,从成都飞北京的行程,要是放在欧洲,已经飞了几个国家;一个西北的沙漠,就可以装得下好几个中东国家。一方水土一方风俗,像中国这样的大国,无论是从地貌到地质结构到气候,还是从风土人情到宗教文化都非常复杂,而且,中国又恰好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国家,又并且还处于一个特殊的变革时期。所以,要“走”这样的自家园子,就是“国防”身体,就是打了鸡血,也要累出几身大汗,才能“走”得完,才能“爬”得上山顶。以我为例子,生下来就开始“走”,至今也只能算是在中国文明的大山脚下“走”过;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用脚来实地走,到今天也才走了中国一百多个城市,其中三分之二以上还只是小县城。所以,我集数十年之“走”和走,实在很狭窄、很欠缺。我只能算作偶尔进入“中国网页”的“游客”。
虽然只是“游客”,但我还是比一般人要走得多些。就有一些朋友经常问我,旅游中感受最深的是什么?我的回答可能不算是回答:中国的山水和文明就在那里。存在就是被感知,最好自己去感受。旅游中,只要觉得是去远方,就OK!
其实追溯起来,人从地球上出现就开始了“旅游”。比如我们中国,祖先们就是在黄河边上不断地游走,从一处草原到另一处草原,从一座山冈到另一座山冈,从一条河流到另一条河流,以寻找更好的土地安家落户,繁衍族群,壮大部落而形成的。早期华夏历史就是一部“人类旅游史”。所不同的是,我们今天旅游的“适彼乐土”,主要是为心灵“安家”。
族群部落定居之后,城市就出现了。但“旅游”还在进行。在古代中国,主要是两类旅人,一是商人,一是政治文化精英。前者的“旅游”叫经商,古书上叫“商旅”;后者的“旅游”叫周游列国,春秋战国时期的老子、孔子、庄子、孟子、韩非子这些著名的“子”,都这样“旅游”过。比如,孔子就很High地在泰山上摆出Poss,高分贝大喊 “登泰山而小天下”——只是不知道孔子这一广告创意当时要了多少银子。他老人家还向往“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我以小人之心揣测,孔子一定希望其中有几个是“樱桃口”与“小蛮腰”的窈宨淑女。《庄子》一书,是庄子神游天地六合,与自然万物、历史人文对话,用文字构建的思想殿堂与心灵大厦。但里面也有不少山川风物描写,从某种程度上,也是可以当作特殊的游记来读的。比如《河伯》中对黄河与北海的描写,就很传神,可以算是开了中国游记体的先河。汉朝的司马迁同志应该也是一个大旅行家。虽然他是以标准的历史学家和文学家享誉后世,但支撑《史记》的骨架,就是他年轻时的山川游历,所以《史记》也是特殊的游记——今天的驴友们如果要找自己的“祖宗”,完全可以和司马迁攀亲。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有了著名的“子”和司马迁做表率,中国文人就很追捧“旅游”,仿佛一生中不爬几座山,不游几条河,就算不上是读书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唐宋时期许多诗人的“行为艺术”,他们大多具有文学达人和旅行达人双重身份——看到好的风景,当然想显摆一下,但那时没有相机,就只有通过文字来表现。中国的山水诗,就是这样逼出来的。唐朝的“诗鬼”李贺,其创作最为形象,他不断在路上走,有了好的念头,就先写在纸条上,放到行囊中,到“宾馆”住下或者回家后,再整理成完整的诗。“旅游”诗写得好的,除了李白、白居易、苏轼这些大师外,我认为柳永也很算一个,他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写得掏心掏肺掏血,今天读来,还要让我辈感慨唏嘘。看来,“有女如云”的那些江南美眉实在没白疼他。
中国古代最专业的旅行家,大概只有两个人:郦道元和徐霞客。郦道元的《水经注》,是地理著作,但同时更是精彩的游记;徐霞客的著作《徐霞客游记》,看书名就是旅游散文。在他们之前,也有专门写中国地理游记的书,比如先秦神话《山海经》,从西部的昆仑山写到东部的大海,从天上写到地下。不过,那不是个人专著,而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远古洪荒集体的“神游”与“梦游”记录。
中国的帝王们也喜欢旅游。帝王也是人,是人就“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秦始皇的南巡北巡,临渤海爬泰山,说白了,就是一种旅游;当然,你要说秦始皇的旅游只是副产品,威震四方、维护社会稳定才是主要目的也对。不过,隋炀帝的东游西荡,乾隆帝的七下江南,应该就是纯粹的旅游。所以,今天媒体上人人喊打的公费旅游,古已有之,算老账就要算到那些贪玩好耍的“朕”们身上。
公费出国也可以在古代找到出处。汉朝的张骞、唐朝的玄奘就是。但与这两次公费出国相比,1405年-1433年间明朝的郑和七下西洋就没有策划好。那纯粹是郑和这个散财童子烧钱的公费出国观光。而且就是单从旅游而论,七下西洋也是失败的。永乐大帝朱棣应该叫郑和几个带上李白、柳永之类的文人,郦道元、徐霞客之类的专业旅行家,写出沿途的风光胜景,写出各地的风土人情,在向蛮方四夷扬我国威的同时,也给今天的我们留下一些可以遥想当年的文字。当然最好再带上一大批商人,拓展中国的海外市场,发展出中国的海洋商业文明。最理想的是带上民政部门和户政部门的同志,拓展海外天地,对于那些无主岛屿、海湾、海峡,完全可以用汉武帝、唐太宗、宋太祖的名字来命名。当然,用西施、赵飞燕、貂蝉、杨玉环这些美眉的名字来命名也是可以的。当时太平洋上这样的岛屿、海湾、海峡是太多了,闭着眼睛一抓就是一大把,没有人来争,因为擅长做这些事的欧洲人哥伦布和麦哲伦的父亲那时还没有耍女朋友。最后,还有一件小事郑和也要做,那就是装上中国的门牌号码……
不过,无论古人是自由行,还是公费旅游,或许是公费出国观光,我都很羡慕。他们那时是走在原生态中,风景肯定要比我们今天好上许多倍;那时的空气只要是装在瓶子中,直接就可以卖给今天的我们——据说,今天中国的空气质量已排在了世界倒数第五位。对照古诗古文中的风景,我曾经多次“愤青”一样拍案而起,咬牙切齿控诉前些年和现在的一些开发建设,如“鬼子进村”般的掠夺和破坏,已使大河上下、大江南北不能勾魂摄魄地“放电”。而且古时李白、徐霞客他们基本上要用脚来走江湖,用生命来体验大自然,所以感受就刻骨铭心——他们是随便站在哪儿都有风景,他们随便一站就是一首诗。放眼而今,人非物也非,他们的许多栩栩如生的体验,惊心动魄的感受,我们已经无法重复了——
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
孤帆远影碧空尽
惟见长江天际流
古道西风瘦马,
夕阳西下,
断肠人在天涯……
哦,古人的旅游是莺歌燕舞之旅,是入木三分的走,是奢侈的身游、心游、神游、梦游。对比今天,我不得不又要“愤青”——我们不但无景可看,而且我们的游,特别是那种参团旅游,更多的时候是“劳命伤财”,既费马达又费电:“上车睡觉,下车尿尿,到景点拍照,回家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人要会想。对于当今旅游中的种种不尽如人意,我常常用阿Q的“人生天地间,有时大约未免……”来宽慰,像刘和珍君一样始终和蔼地微笑着。其实,有时回过头来想,我们也用不着太过自卑,因为今人也有强于古人的地方。这就是我们能够借助现代化交通工具,比古人走更多更远的地方。并且,天可怜见,在西部,在青藏高原,还有原始的处女地,还有离天最近的净土——这些地方,无论是李白、柳永、郦道元还是徐霞客都没有去过。特别是我们可以在飞机上鸟瞰——在这一点上,古代的诗人和旅行家们都要悲摧。我特别喜欢英国人阿兰·德波顿在《旅行的艺术》一书中关于飞机上的感受——
飞机的起飞为我们的心灵带来愉悦,因为飞机迅疾的上升是实现人生转机的极佳象征。飞机展示的力量能激励我们联想到人生中类似的、决定性的转机;它让我们想象自己终有一天能奋力攀升,摆脱现实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云朵带来的是一种宁静。在云层的下面,是我们的恐惧和悲伤之所。那里有我们的敌人和同人。而现在,他们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无足轻重。也许我们早已参透了这样的真谛,但现在,我们倚着飞机冰凉的舷窗,这样的感觉变得从未有过的真切——我们乘坐的飞机是一位渊博的哲学老师,是听从波德莱尔的召唤的信使——
带我走,到远方。
此地与土,俱是泪……
飞机对我们视觉感官的颠覆,让我们惊奇地发现,世界原来还有另外一副面孔。比如,从万米高空看云彩,和站在大地上看云彩,就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景象。我们原来观念中关于世界的一切,都来自于我们站在地上的所看,所想,所感。我们的诗歌、绘画、哲学思考、人生感悟,全部是根植于我们站在大地上这一基本事实。无论是中国的孔子、庄子、李白、苏轼,还是欧洲的苏格拉底、康德、普希金、莎士比亚;无论是敦煌莫高窟中的绘画,还是卢浮宫中的艺术杰作,都是来自于站立大地。所以,我们可能应该对所有已经形成的人类文明成果作重新考量;所以,我们应该通过飞机上的看,创造新的文化、新的审美世界……
我曾用文字记录了在江汉平原上空感受过的一次审美震撼——
随着飞机的上升,大地上的一切都隐约了原有的形态,道路、建筑、田野、山峦都被扁平化,平庸而苍白。让我惊奇的是,在地上看到的混浊的长江,却因为高空的距离,被过滤了不堪入目的颜色,居然一花独放地凸现出生命的神采,成了自万山丛中呼啸而来的一道白色波光,神龙一样潇洒自如地在江汉大地上腾挪跳跃,曲尽其妙。那种飞动豪迈的造型,就如同天人在大地上书写的象形文字——铁画银钩,粗犷拙朴,血脉贲张,动感飘逸。我以为这绝对是中国书法的祖宗,中国文字的祖宗。书圣王羲之留在黄鹤楼的那个“鹅”字书法,比不上长江在江汉原野上随便拐出的弯曲一笔;传说中的仓颉,肯定是在很高的山上看了长江的飞扬意态,如同醍醐灌顶,在顿悟了天地造化之后,才造出了汉字。我甚至疑心,北京奥运会那个象形文字造型的会徽,就是创作者在飞机上看了江汉大地上长江 “书法”之后搞出的山寨版本——因为它没有长江“书法”的原始荒蛮,浩瀚大气,神秘空灵……
写到这里时,我想到了俄罗斯学者巴赫金说的话:“世界还看不到任何终点,关于世界的终极话语还没有说出来。世界是开放的、自由的,一切还系于未来,并且远远系于未来。”所以,今天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发扬祖宗旅游的光荣传统,随时准备背上行囊去远方,把美丽的旅游进行到底。记住,还要像美国流浪歌手杰克·凯鲁亚克一样放声歌唱《在路上》——
自由上路,追寻爱与理想的波希米亚;
永远年轻,永远热泪盈眶……
2012年11月22日感恩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