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行漓江
人是从森林中走出来的。
有水有山才有森林。人最早的梦,就是始于森林中的山水。所以,先人们在选择居住地、在建造最早的乡村城镇时,只要有可能,都会依山傍水——便于做梦。桂林就是这样,她“依”的是广西东北部喀斯特地形发育出的峰林峰丛——象山、伏波山、叠彩山、七仙女山……她“傍”的是漓江,这是一条流淌着蓝色梦幻的江。桂林因此就把自己放在了梦中。
不是每一座城市,都有一条美丽的河流;不是每一条河流,都流淌着梦幻与神秘。桂林应该感恩她傍的水——漓江。
发源于“华南第一峰”猫儿山的漓江,在桂林到阳朔之间有83公里水程,人称“百里漓江,百里画廊”,更是百里梦境。这画廊与梦的灵魂就是漓江。
漓江那一江好水,就如同是从少女的眼睛沁流出来的,清澈纯净,幽雅空灵,透着生动活泼的翡翠色泽——碧蓝、碧绿、碧青,宛若玻璃,是玻璃水、水晶水——悠悠百里都是这样的水。在中国,极少能够找到这样清盈灵透的一江水。这样的水本身就是画,就是一支轻灵的歌。我在看徐悲鸿的画《漓江春雨》的时候,在听刘三姐那天籁一样歌声的时候,就恍然觉得那是漓江水飞在了画家的画布上,飞在了刘三姐的歌声中,哦,“山歌好像春江水来哟哎呀……”
我是在深秋去的桂林。虽然是深秋,但与我们四川那阴沉与阴冷比较,桂林却俨然就是阳春三月。阳光和暖痒人,融融的,粉粉的,天上飘着闲适的云,岸边伫立秀气的山峰,收割的田野旁依依垂柳、丛丛凤尾竹在细腻悠然的轻风中摇曳婉转……
我就在这样的“阳春”中相遇漓江。来到江边,一汪清洌的江水向人亲切地飘拂过来,一下子就把人送入一个恬静、安详、清空的梦中。在融融的“春光”中,她就如同一个清纯又骨感的女子,眼波流出飘飘悠悠的梦,让你感觉出有古筝的音符在水上漂,有唐诗绝句、宋词小令在波上涟漪。
流连在漓江的水边,心中许多次生出一种感恩的情愫。这一江有情有义的水,仿佛就是专为我们做梦的。为让我们的梦更生动更丰满,她还情深意长地邀来了山,让我们进入唐代诗人韩愈的梦中:“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 ——韩愈没有到过桂林,他只能梦游桂林,但居然写出了梦一样的诗。
桂林的山,漓江的山,真的就是从梦中来。依着漓江两岸,石崖山峰峦嶂,如千万株玉笋从岸边破土而出,俏立在青葱的大地上。这些山不是青藏高原的雄浑粗犷,原始苍凉,她们大多灵秀妩媚,石上峰上峦上嶂上多长有茸茸的灌木和小花,青翠欲滴,远远看去,若美女身上的衣衫;也有四壁险峻如削,仿佛剑芒排插,透出伟岸挺拔,气宇轩昂,但因得了江水的浸淫,又多了一分怜香惜玉与儿女情长。
漓江两岸的“梦”还不只是山峰,连风也是。风从江水上吹拂过来,从江中竹筏上吹拂过来,从渔民撒开的网上吹拂过来,从鱼凫在江面掠过的影子上吹拂过来,从草滩上牛的“哞哞”羊的“咩咩”中吹拂过来,从牧童的笛声中吹拂过来,从树林旁边的阡陌、农舍、古桥、幽径、炊烟里吹拂过来……我那时正靠在船舷上痴望漓江杨堤风光:绿水滢回,倒影幢幢,岸边翠竹一丛连着一丛,摇曳在青山、秀水、飞瀑、浅滩之间,曼妙出无限的清幽与宁静——风就这样在梦也似的翠竹枝叶上吹拂过来,掺和着暖暖的阳光在脸上缠绕,让我心生神奇的悸动,觉得那风好似从初中时的女同学脸上拂过来,颤抖让人心跳的神秘香……
不过,漓江最叫人刻骨铭心的梦是倒影。水中有倒影,并不稀奇。二泉映月,西湖塔影,游鱼影布石上,灯火倒映水中,小桥如月入水,许多地方都有。但那都只是一景一致,只如唐诗绝句或者宋词小令。漓江中的倒影,是百里画廊——两岸山峰、竹树、田野、农舍、古塔倒映水中,几分朦胧,几分清晰,风情万种,是活色生香的山水风光,世外桃源,是水晶童话,梦中传说。最神奇最醉人的倒影要数黄布滩。这里的江面开阔,滩底有一块米黄色的大石板,好似一匹“黄布”,江水平滑如镜,清洌澄碧,水下石板清晰可触,岸边绿竹倩影婆娑。山峦、翠竹、蓝天、白云倒映在玻璃一样的碧水中,山水一体,水天一色。“分明看见青山顶,船在青山顶上行”,船行江上,让人心生怜惜与心痛,生怕搅乱水里天光云影,划破江中山峰秀姿。痴望水中幻景,让人想纵入水中,立在那水中峰上,把那水中云挽在手中,甚至就想睡在那竹枝云影,摈弃红尘,安放心灵,天荒地老……
其实,在漓江如梦的山水中,最为惬意和潇洒的方式,不是坐船,而是背着行囊作岸上独行者,随江而去,随路而行,随风而立,随雨而止,随夜而眠——渴了,捧上一捧江水;饿了,就近和渔夫们搭伙;累了,随便找一竹林一躺;兴致来了,就乘竹排小筏水中青山顶上行;夜了,就以江边大石为床,以青幽天幕为被,以天上星星为梦导航。我有一个朋友曾有过这样的洒脱,她是住一小镇农家院落,清晨醒来倚窗,窗外的山、树、小镇都在薄雾中缥缈,缥缈得让她分不清是梦,是仙境,还是在人间……
在我的玄想中,船到阳朔,己是夕阳西下时分,远远的岗岚上弥漫着悠悠的白霭,绮丽的晚霞把光波涂抹在收割的田野上,涂抹在江边静穆的榕树上、芭蕉叶上,几只黑色的水牛在岸边草地上悠闲地伸出舌头,戏弄着晚风与霞光。无语东流的江水如抚腮凝眸的少女,脉脉含情。
唱山歌来,这边唱来那边和
山歌好比春江水来哟哎呀
不管险滩弯又多,弯又多……
从岸边的竹林、田畴传来了悠悠的歌声,歌声如农家的炊烟,如牧童的笛声轻轻回荡在漓江上空,飘荡在塞尚们的画中。许是受了歌声的感应,一群鸟儿在江面上倏然飞起,我的心一阵颤抖,梦一样飘出了那支悠扬温馨的缅甸民歌《海鸥》——
晚霞映照着伊洛瓦底江
活泼的海鸥展翅飞翔
啊,它们飞来飞去尽情歌唱
啊,它们自由自在多么欢畅
静静的江水向东流
唯有那歌声轻轻回荡
……
招魂“刘三姐”
上面的文字是我对20年前桂林行的追忆。留存在记忆中的桂林,很像是许多人心目中的初恋情侣,纯洁、神圣、完美,相当于德国浪漫派尊崇的那种超现实、超理念的诗意女神。
前年也是秋日,我又去了桂林。在20世纪尼克松赞叹的“周围360度都是绝妙风景”的阳朔,我找到了心中的梦——大型山水实景歌舞剧《印象刘三姐》。
《印象刘三姐》是西北汉子张艺谋历时三年半的呕心沥血之作。演出场地在漓江与田家河交汇处,整个“剧场”从舞台到背景全部是纯自然的山水实景——舞台是方圆两公里的阳朔书童山段漓江水域,背景与布景为阳朔12座山峰与广袤无际的天穹。河湾小岛是天然观众席,看台是绿色植被和梯田造型的完美结合。
这是我生平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剧场”:看台前是一汪江水,水初看去并不起眼。舞台就用竹排竹筏搭建在水上,水面散落几只小渔船。水域的那边,是乡野田畴,数丛竹林,几株芭蕉,十数户人家。远远近近,有10多座高矮不一的山峰,静立暮色。
太阳落山,夜色来临,天暗下来,水边的农家、树丛、山峰渐次退隐,江水幽幽,几颗疏星挂上了天幕。清灵悠远的音乐响起,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来,又好像是从星光上洒落——
唱山歌来
这边唱来那边和……
缥缈、虚幻又清晰的歌声中,水面上亮起了灯光,水波在灯火中涟漪,渔火燃起,一盏,三盏,五盏,然后就是一大片,整个水面都亮堂起来,岸边便隐隐约约透出农舍、竹林、树丛的剪影,山峰也在灯火的水中隐现。随着渔民清空悠远的吆喝声排空而来,幽深的夜幕中,竹筏一只两只飘过来,渔舟三只五只划过来,渔网七张八张抛向水面……齐豫、齐秦演唱的《藤缠树》的歌声扣人心弦地在水面上升起,如泣如诉,拍击人的心扉——
山中只见藤缠树,世上哪见树缠藤
青藤若是不缠树,枉过一春又一春
连就连,我俩结交订百年
哪个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歌声中浸渍了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山峰河谷与清风流水的气韵,萦回在夜色中,天幕下,随同水上的“飘”“划”“抛”离我们越来越近,近得仿佛可以把那音符从水中一串串捞出来。但又捞不到手上。歌声分明又很缥缈、悠远——缥缈若童话,悠远如很久很久以前的传说。
开初那不起眼的水,此刻有如得了神奇,宛然换了个人——歌声在水波上荡漾,灯火在水面上摇,童话在水影中晃,传说在水光中一唱三叹,一切都以水为表现舞台,以水为生命的母体,连同我们的眼睛、心跳、思绪,都在水上做梦。在这梦中,我恍然回到了20年前那个漓江边的明月之夜:皎洁空明的月色下,群峰如洗,江波如练,江岸清远静谧,原野空灵清澈,江中月仿佛要从那水晶也似的水中浮跃出来——“江清月近人”,我那时心不由己就坠入了如诗的意境。
灯光倏地又灭,天地万物隐没在原始洪荒的黑幕中,天穹更加深邃神秘,无边的静寂化为幽幽的江水。音乐重起,灯光又亮,光波中流云一样现出一群身系白色纱巾少女,在舒曼悠扬的音乐中翩翩起舞,随着纤纤玉手一挥,红色的幔布在她们身边展开,音乐由舒缓渐次升向高亢,红色幔布弥漫开来,荡漾成红色的潮水,红色的波浪,如同玫瑰的精灵在整个水域上踊跃。这是张艺谋擅长的红色,这是被他点石成金的魔幻红色,性感、丰满、激情、放荡,又崇高、优雅、庄严、圣洁。这仿佛要席卷一切的红色,这柔情万种的红色,让人联想到鸿蒙初开,血红的太阳涂染在天空和大海上;诗人歌德饱蘸春天的晨光,把热血喷洒在滚烫的情书中;画家高更捧着梦幻的色彩,疯狂地倾泻在塔西提岛夏天的黄昏;舞蹈家邓肯舒展喷火的胴体,在神光离合的夕晖、海波上恣肆狂舞;风靡全球的歌唱家麦当娜扭动火焰般性感的身躯,从全身每个部位迸发出销魂的歌声……音乐更加激昂,灯光炫目迷离,天地间就只有这梦幻的红色在张扬,张扬到红色的水波似乎要腾飞上天,“飞”得人心旌翻飞……
灯光转暗,红色退隐,静谧从幽深的天穹洒落到水面,弥漫到剧场的每个角落,弥漫到水边隐约的山峰上。在这静谧中,我们的心里生出一种渴望和等待。张艺谋总是善于这样设置悬念,勾引我们的欲望。但我们愿意让他勾引,因为我们能够在他设置的悬念中得到惊喜。惊喜来了——幽宁的水面浮出一弯素雅的白色,白色浸渍着水的涟漪,仿佛滴着水珠,缓缓升起,柔曼地展开为苍穹下一轮静雅向天的弯月。那弯月洁白若婴儿肤色,清幽似少女眸眼。乐声溪水一样潺潺流泻,弯月中柔柔地出现一个纤纤玉影,玉影盈盈起舞,舞姿飘飘如梦——心发出惊呼:“呵,月亮女神!”女神从弯月中舞出,泼洒月光星光,凌波微步,轻风一样飘逸,兰花一样轻拂。我们屏着呼吸,心随她的举手投足上下起伏,想躺在她神异的舞影中做梦,想匍匐在她圣洁的足下亲吻。哦,天堂的圣水从她舞出的身段、手腕、神情里流淌出来,将我浸渍,洗礼我的肉身,净化我的情思,空明我的心智,超升我的灵魂——这是我此生于人世感受到的至纯至洁至雅至美。泪水,从心尖上流出……
那个晚上,我梦到了弯月,梦到了漓江水从月中流出,梦到江边山峰在月的孕育中睁眼,梦到阳朔山水在月中呵气如兰……
第二天我又来到了水边,依然是不起眼的水域、乡野、山峦,还有水中清冷的竹筏与水边空空落落的看台。心坠入疼痛的空和凉,血管在忧伤中痉挛。我真不相信,昨夜星辰下,就在这里,我曾经大梦,曾经神话,曾经传说,曾经超度。
昨晚是一个梦,更是一个奇迹。张艺谋导演了这个梦,创作了这个奇迹。人在一生中,是应该有一段时光为一个人疯狂,或者为一段风景疯狂——有疯狂才有激情,才有梦态。桂林山水疯狂了张艺谋,而张艺谋也领悟了造化的神秘,洞悉了漓江的大美。天人感应,神灵附体,电光烁石,所以,《印象刘三姐》气势如虹,超凡脱俗,如梦如幻。而桂林山水一定也为张艺谋的出现而奔走相告,喜泪滂沱,拼尽全力配合他的艺术创作。
张艺谋是成功的。但他同时也是一个血肉之身的人。人世间的高低错落,情感世界的奇弯异转,一定叫他很累很累。他的心灵也像我们一样,需要有一个梦一样超然空灵的诗意居所。《印象刘三姐》也许就是张艺谋为自己做的一个入梦的温馨“枕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