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浸润在水中的大地
上善若水。
行走江南,就是行走在水的世界:烟波浩渺的太湖水、温柔多情的西湖水、清新灵巧的新安江水、如诗如画卷的富春江水、波光滟滟的秦淮河水、淌流历史遗韵的京杭运河水、轻柔静谧的古镇周庄水,还有“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水、“烟花三月下扬州”的水、“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水、“波心荡,冷月无声”的水、李煜的水、柳永的水、李清照的水、朱自清的水、郁达夫的水、艾青的水,还有戴望舒《雨巷》中梨花般飘落的蒙蒙细雨……
江南是漂在水面上的土地,是婀娜在湖水中的平原,是摇曳在水巷中的路,是徘徊在小桥上的月亮。
水是江南的命根子。
江苏是中国水域面积比例最大的省,水网稠密,平原地区河渠交叉,河湖相通,全省有大小河道2900多条,湖泊近300个。在江苏水的家族中,庞大的水系就有三个,沂沭泗水系、淮河下游水系、长江流域和太湖三大水系,还有江南运河斜贯长江与太湖间锦上添花。
浙江也有自己水的繁华。自北而南有东西苕溪、钱塘江、曹娥江、甬江、椒江、瓯江、飞云江、鳌江八条水系;仅以衢江一级支流乌溪江为例,就让人赞不绝口:两岸山色青翠秀丽,江水清澈碧绿,争先恐后纳入她怀抱的就有周公源、洋溪源、金竹溪、航埠溪、举埠溪、黄坛源、湖山源……
太湖美呀,太湖美,美就美在太湖水……
二、飞上树歌唱的江南水!
水是江南万物的原始生命基因。
江南的一切都可以从水出发,找到与水关联的诗意解释。
江南的出产大多与水牵连,而且必须与水牵连!
到青藏高原,在旅游商场几乎所有的特产都有着浓烈的高原气息——牛羊肉、奶制品、骨雕、虫草、雪莲,每一样捧在手中,都会让你嗅到高原的风、高原的云、高原的水、高原千年不化的雪山;而在海南,椰子、菠萝、香蕉、海鲜、海螺贝壳工艺品,让你无法不浸染在海风海浪中……
江南是另一道风景:珍珠、莲藕、水鸭、鱼蟹……念着这些水物,就会让人想到清人钱泳湿漉漉的文字:“水深三四尽者,种菱茨;一二尽者,种芰荷;水不成尽者,则种茭白、荸荠之属……试看杭嘉湖三府,桑麻遍野,菱茨纵横……”抚摸着它们,你就会感觉到潮湿的水汽,如同沐浴于“朝霞映在阳澄湖上”的风光中,或者是坐在周庄小桥上;把玩着远近闻名的宜兴紫砂壶,就有富春江的水在手中流泻……
特别是无锡的水蜜桃。
无锡的阳山,景色秀丽,满山是桃树。阳春三月,桃花红若云霞,五月下旬,早桃就迫不及待要从树上跳下来,一直要到九月才依依不舍收起它的风光。桃熟时节,香气浓郁、果皮乳白、果肉乳白色、汁多味甜,果汁多到了这样的妙处,可以插入吸管吸——这哪里是蜜桃,分明是飞上树歌唱的江南水!
三、丝是江南特殊的水!
江南的最大特色是丝。
“诗画江南”其实应该改为“丝画江南”。 可以说,江南的人间美丽是从丝绸起程的。明人袁宏道描述的杭州西湖就很“丝”意盎然:“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
丰沛的水、享用不尽的灿烂阳光、富有灵气的土地,为一种特殊的植物桑树准备了和谐的家园。而一条美丽的虫则秉承水和阳光的呼喊,降临到翠绿的桑树。这是天意!
蚕诞生了!
丝也诞生了!
丝是江南特殊的水!
“蚕”字是“天”与“虫”的神秘结合,蚕就是天虫!在我的幻觉中,江南的美丽是由一条晶莹剔透、如脂如玉的虫吐出来的。是她把江南的水美丽为轻灵的丝绸。江南如诗如画的芳草地上漫无边际的水,其实就是蓝天下飘逸的丝。也许,从高空鸟瞰,江南的水就像是中国大地上飘扬的彩色丝巾……
这不奇怪,江南的水,肯定要在天地间表现自己。她当然不愿自然主义地自生自灭,宿命地只是在湖中,在河道中。她绝对要选择一个表达自己欲望的生存方式,获得自己在天地间的话语权;她要与人合为一体,跟随人走在大地上,远涉他乡。或者说她绝对不想在人类文明的“报纸”上屈居三版、四版下角,甚至中缝。她要上头版,要上头条,要闪亮登场!丝,就是江南的水选择闪亮登高上头版头条的诗意方式。她先是滋润了土地,然后又从土地里进入桑树的叶子,再通过桑树的叶子,进入蚕的身子,再经由蚕神奇地化为牛奶一样的丝绸,并且神奇得如梦如幻!
所以,丝就是江南之水“人生”的经典作品!
丝绸的轻柔、细腻、润滑、纤巧、绮丽、温馨、飘逸,完全是江南水的独特风韵,或者说,丝绸就是江南水新的生命形态,更应该这样说,是水给予了丝绸特殊的生命气质和韵味。同时,丝绸更是凝聚了江南人的灵性、诗情、浪漫。江南的丝,其实就是江南女子化的——可以想象,江南女子在春水边采桑,在夏夜织丝时,她们的眼波、她们的羞怯、她们的小鸟依人、她们的莺声燕语、她们的柔情似水,都化在了每一根丝线中,梦幻成丝、绸、缎、绵、纺、绉、绫们灿烂的灵魂……
在杭州丝绸会展中心,我经历了一段心灵“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的审美享受。那是欣赏丝绸时装表演:如梦如幻的灯光,流水一样倾泻的音乐,婀娜多姿的窈窕淑女,舞蹈在轻灵飘逸的丝绸“树林”,人丝合一,诗丝合一。你不知道是人在表演,还是丝绸在歌唱。对于我来说,那是一种绝配,是“天仙配”!在那样一种意境中,似乎整个世界都是丝绸的——她以她的色彩斑斓,她的清香,她的千姿百态,她的潇洒和轻盈营造了一个人间的天堂,一个让我们要赞叹,要心跳的仙境。我觉得我就是置身于江南的水中,置身于苏州那些巧夺天工的园林中,置身于乌镇与周庄的水巷与小桥边。
你不能不敬服江南的水,江南的丝,江南的蚕!她们甚至曾经灿烂了中国的一段历史。如果说江南的粮食支撑了明清两个王朝的政权基础,那么江南的丝绸就充分展示了这两个王朝的奢华与繁荣。
而且,这种灿烂还应该追溯得更远,必须回到更远的年代,必须从古代的吴越的水出发。早在距今6000年左右,江南的先民已经利用独木舟在近海活动。有“丝绸之府” 美誉的杭州,在距今4700年前,就开始了自己的丝绸之路,踏上了自己生命的诗意行程。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他的名著《中国》里首次提出“丝绸之路”一名。他对丝绸之路的经典定义是:“从公元前114年到公元127年间,连接中国与河中(指中亚阿姆河与锡尔河之间)以及中国与印度,以丝绸之路贸易为媒介的西域交通路线。”
2000多年前,当丝绸飘逸到欧罗巴时,无知的欧洲人荒唐地猜测丝绸是树上长出的绒毛织成的。那时,欧洲人的传统衣被原料主要是兽皮、亚麻布和毛织品。中国丝绸的轻暖绚丽,使得古希腊和古罗马人为之震惊,并以穿着中国丝绸为荣,恺撒大帝就爱穿着中国丝绸袍子招摇过市。但因丝绸太过昂贵,当时只有国王和王后以及少数贵族妇女才能穿用。由于中国丝绸运往罗马要路经波斯,波斯人因此操纵着中国与罗马间的丝绸贸易——他们将中国丝绸转售给罗马人时,价格要提高100倍,堪比黄金。罗马当然不愿任人宰割,自然要想法摆脱波斯的贸易控制,双方因此就为遥远中国的丝绸大打出手。
明清两代,又开辟了新的海上丝绸之路。以杭州为生命圆心,郑和七下西洋,向东航行拉丁美洲,还有北美洲航线、俄罗斯航线和大洋洲航线——哦,整个世界都轻柔在江南丝绸中了。
江南的水呀,丝丝……缕缕……梦的记忆……
四、江南的女子是水做的
女人是水做的。
江南对这一命题作了最为诗意的解读。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苏杭出美女”已经成为中国人心灵中的成语。
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地,但是一个人,特别是一个女人如果能够出生在江南,一定是她的福气,是她与江南水的一种缘分。
江南好!“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是中国春天的经典名片;夏天和秋天,当然就不必说了,即使是冬天,暖融融的阳光也要经常来拜访江南。山水灵秀,水土滋润,气候可人,江南花的品种和色彩都肯定要多于黄土高坡、青藏高原、东北与华北平原。适宜于更多的花生长的江南,当然就更适宜人的生长,就会使江南的女性更多花的姿色。这也是天人合一。
生长在江南,呼吸在江南,一个女子就不必面对西北漫漫黄沙的折磨,不会承受青藏高原长达半年之久寒冷的煎熬,甚至也不必承受四川与贵州入秋之后无法摆脱的绵绵阴雨和阴沉的天空。雪白的稻米、细嫩的莲藕、鲜美的鱼、清新的风、温柔的水、温和的阳光,当然比黄土高坡的风沙、比云贵高原的玉米、比青藏高原的冰雪更养人。江南的水呵护长大的女子,自然肤如凝脂,丝绸一样细腻润滑;声音是莺声燕语,要把铁一样的男人软化为水;神态更多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脸上肯定会有更多春水荡漾,心灵肯定有更多明媚阳光。
我们还要赞叹这样的细节:江南是平原,在平原的胸脯上缠绵悱恻,江南的水就特别温柔、宁静、恬淡、飘逸!
而且,还有丝!
一个穿着丝绸的女子肯定会比一个穿着粗布的女子更受看,也更有女性的美。丝绸那种水一样的特质,特别适合女性,特别能够展示女性的曲线美与轮廓美,特别能够张扬女性的水性。丝绸使她们婀娜多姿,亭亭玉立,迎风招展,娴静就是花照水,行动好似风拂柳……
因为,丝绸、水、女性本来就是一体的。
当我的心灵徘徊在江南的历史、神话与传说的长廊上时,就会进入以下的情境——西施姑娘在浣纱溪边清亮的石头上浣纱,在苎萝村的山上采桑;白素贞在西湖的断桥上相遇许仙,雨中牵手;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春天的花丛中吟诗唱和,蝴蝶在水上翩翩起舞;林黛玉在杏花绽放的雨中举足兰舟,水也似的娇滴滴……哦,江南的女儿都是在清晨的阳光中,踩着水的诗韵与人间相约。
北方女性其实就是少了水的清新、水的灵动、水的温馨。孟姜女太烈,花木兰太刚,杨玉环太华贵。如果要进行选择,我肯定不会选择她们做梦中情人。我相信与我一般的血肉男人,肯定更愿意在心灵的网络空间,把西施、白素贞、祝英台、林妹妹加为好友,心甘情愿地做她们的铁杆粉丝。因为我们更愿意在《梁祝》、在《葬花吟》、在“千年等一回——”的音乐中与她们携手,漫步在江南的水边——莫愁湖边、痩西湖边、苏州河边……
五、宋词要江南的水来“填”
江南的文化就是水文化。
丝竹之音,是江南水典型的声音!
江南音乐的意境就是水的意境——是太湖的水,在秋天苍凉的天宇下一望无边的忧郁;是新安江的春水,在两岸青山与竹林中清灵地吟唱,还有小船在画中飘呀飘;或者在梨花一样飘洒的细雨国,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撑着油纸伞,从戴望舒的《雨巷》中走来……水灵、清新,还有一种如泣如诉、剪不断理还乱的忧伤。这样的音乐,就是江南的水——她不是北方奔腾咆哮的大河之粗犷与阳刚,也不是云贵川如海苍山中水之高远与清苦。
《二泉映月》《梁祝》《空山鸟语》《良宵》《茉莉花》《太湖美》,苏州评弹,越剧是江南的特产,都是水。昆曲,仿佛就是从江苏昆山流出来的水,那音乐真的像被水细细打磨过一样,圆润细腻,摇曳缥缈,当得起“清雅”一词。设想一个江南女子在睡前小听一段昆曲,随着那咿呀的曲调婉转,便会飘然于半梦半醒的仙境,梦中含香了……
江南的水也是画。富春江是水的画,是绝世山水长卷。660多年前,黄公望将富春江山水绘入了《富春山居图》,富春江如孔雀开屏,照亮了元代阴沉的天宇,展开清新优雅的翅膀,飞翔在元、明、清和今天画家们的画布上……
江南当然有诗。最让人称奇的是,楠溪江水,居然就润育出了中国最早的山水诗,成为山水诗的源头;最为神秘的是曹娥江,王献之描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这样的“尤难为怀”是那样让诗人们无法按压心中的诗情,仅有唐一代,就有400多位诗人,在这条江边留下了1500多首诗。
最让江南扬扬得意的是词。唐诗宋词是中国文学的绝代双娇。从某种程度上说,她们一个属于北方,一个属于江南。如果说是黄河的豪迈与激荡成就了唐诗的瑰丽与壮美,慷慨与苍凉,那么,江南水的温柔与灵性则哺育了宋词的婉约与绮丽,轻灵与忧郁——丝一样的温柔、纤秀、细腻,苏绣一样的精巧、明媚、灿烂!或者说,词这一特殊的文学样式,就是上天特意创造出来,让江南的水来填写的。所以,许多词牌都是水淋淋的——“水龙吟”“西江月”“浪淘沙”“水调歌头”“浣溪沙”“秋波媚”“雨中花幔”,单是看这些词牌名,你就是行走在江南的水乡;而像“念奴娇”“忆秦娥”“眼儿媚”这样一些与女性牵连的词牌,在宋词中更是数不胜数。所以,宋词当然要婉约,要如江南的水一样与人缠绵悱恻,要像江南的丝绸一样在我们精神的天宇飘荡……宋词的标杆,可以说是柳永。这个“奉旨填词”的天涯游子、江湖浪子、风流才子,法天顺情,不拘于俗。江南的水滋润了他的灵性,呵护了他的狷狂放浪。两情相悦,天成缘分,他以感恩的情愫,点化了江南山水,柔化了江南市井楼台,水化了江南名伶超女。江南的水于是就在柳永的笔尖有声有色、有情有义地流泻出“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一句“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竟惹花了金主完颜亮的心,叫他把持不住,“遂起投鞭渡江,立马吴山之志”,隔年以60万大军南下攻宋,要来江南闻桂子,赏荷花。
江南的水就这样生存在音乐中,流淌在画中,平平仄仄在诗词中。当然,她更要翱翔在人的血液中。所以,江南就必然要生长出许多才情横溢的人。
中华有材,于斯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