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在九江,所以去庐山我自然要先到九江。
据九江的朋友介绍,九江古称江州、浔阳,两个称谓都带水,因为九江本就是一座水城。城市因水而发,缘水而兴: “九江”的意思是“众水汇集的地方”——赣、鄂、皖三省毗连的赣江、鄱水、余水、修水、淦水、盱水、蜀水、南水、彭水都在这里汇入莽莽长江,同时城市里外又有八里湖、白水湖、琵琶湖、墨汊湖、芳兰湖、七里湖、赛湖众星捧月……在他的介绍中,我恍然产生这样的幻觉,这是一座漂浮在水上的水淋淋的城市。
让我惊喜的是,到九江时,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居然证明了朋友的介绍和我的臆想都没有错。我是从南昌坐动车去的,快到九江时,迷迷蒙蒙中首先出现在视线中的是蓝幽幽的水色,然后渐渐明晰为绿茵茵的湖水。之后,城市的道路、房屋、桥梁等,才从这湖水掩映下姗姗而来,露出它们的鼻子、耳朵、眼睛、眉毛……
这个湖就是九江人说起来很得意的八里湖:湖中鱼鲜美,湖边风景秀,夏天下到湖水中,仰泳看天,天蓝得要流到眼睛中来。站在湖边上,我再次感到他们的介绍又是对的——水气湖波还真水一样将人全身浸渍,下意识中自己的鼻子、耳朵、眼睛、眉毛都很清新。水又清亮,秋风中婉约出细腻优雅的涟漪,脉脉缕缕涟漪,好似含了幽怨的女子眼波,让人生出要怜、要呵护的情愫;湖面开阔坦荡,若是春和景明之时,烟波浩渺,必然是“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意境;湖边又有大片的水草与芦苇丛,青秀素绿,相拥着青幽的水湄,要是深秋的早晨与她们相对,就会流出“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的诗情画意;再若是静谧月下,这一汪湖水应该很虚缈,很小夜曲,湖边阑珊灯火梦幻一般摇曳水中,恍然如同是童话,城市就在这小夜曲与童话中做梦……
这样的湖,当今很难得。我之所以要强调“当今”这个时间概念,是因为若是把时间切换到几十年前,这样的湖在中国,特别是在长江中下游应该很常见——这一区域海拔低,由长江千年万年冲积而成的原野又极平坦,来自太平洋的温暖湿热气流带来的雨水又特别多,自然就会生育无数的河流与湖泊,整个江南大地就如同是在水中。可惜的是,这样的水世界、水画意已经在许多城市消失。有的城市,许多湖泊早已死亡,有的湖虽还在,但只是挂了湖的虚名。比如,太湖水发臭、西湖水发黑,武汉许多湖养出的鱼,胆子稍微小的人根本就不敢吃。当然,你就更不能指望它们会给你诗情画意与梦幻童话了。
九江给我的另外惊喜是,让我过了一把怀古瘾。当然,这也与水血脉相连。
九江浔阳区湓浦街闹市区中,居然有一处风光旖旎的幽静去处——这就是甘棠湖。湖中取名于白居易《琵琶行》“别时茫茫江浸月”意境的浸月岛,掩映绿树丛中,岛上古色古香的烟水亭占尽湖光水色。从烟水亭前拾级而下过湖中桥,清风徐徐拂过湖波水湄,招引出一座白石栏杆围就的古朴苍然拜台——三国周瑜点将台。古时,甘棠湖与长江、鄱阳湖相通,水域宽阔,是东吴一水上要塞。建安十三年(208),曹操率领83万人马浩荡南下,孙权封周瑜为大都督,令他在甘棠湖中操练水军迎敌。伫立点将台,看湖水苍苍,远眺长江,江风劲烈入怀,让人生出无穷的思古幽情。恍兮惚兮中,我已然跨越千年,眼前旌旗招展,刀光戟影,战船穿梭。三军发一声喊,金戈齐鸣,狼烟冲天,一队队甲盔鲜明的东吴卫士,从牙旗猎猎的烟水亭内列队而出,几位优雅侍女,手执宫灯款款。点将台两侧,一面杏黄色的“周”字大旗,迎风招展,“水军都督”四个大红灯笼高悬。三军统帅周瑜,着红色大氅,腰挎宝剑虎步登场,声如洪钟:“江东地广千里,兵精足用,英雄乐业,尚当横行天下,为汉家除残去秽……”壮烈激越,挥舞出气吞九派,英姿飒爽,潇洒出云从风生,雄姿英发的眉宇之间,荡漾出江东美女小乔的醉人肤香——依稀之中,他手挽了粉嫩如水波桃花一样的小乔,踏浪分波……
我还拜访了浔阳楼。除开武汉黄鹤楼,浔阳楼就是留存在长江边上唯一古风习习的楼台。
浔阳楼因流经九江的长江(古称浔阳江)而得名,已有1200年历史。白居易、韦应物、苏东坡等,都曾登楼题咏,“浔阳楼”三字即是苏东坡所写。而让它百世流芳的,是中国古典名著《水浒传》。
今天雄踞浔阳江畔的浔阳楼为1989年春重建,楼高31米,青甍黛瓦,飞檐翘角,古朴庄重,透出浓郁的北宋风格。登斯楼也,可远眺庐山、近观长江。浔阳楼本是一民间酒楼,进入楼内,没有说教,没有腐旧气息,很平民化,很人性味。比如二楼忠义堂是当年宋江醉酒题诗处,现仍备有宋江当年喝过的那种酒——“蓝桥风月”美酒。让人情不自禁想抢步上前开坛,先喝他三大碗,再呼酒保上三五斤熟牛肉。
浔阳楼的诗意,得益于它的风格、陈设和设计都承接了700年前《水浒传》中文字的气韵。这在中国古楼台亭阁中是很特别的——与一历史小说血肉相连的楼台全中国唯有它。夜宿九江,我特意看了施耐庵对浔阳楼的描写——
宋江见一座酒楼牌额上有苏东坡大书“浔阳楼”三字。来到楼前看时,只见门边朱红华表,柱上两面****牌,各有五个大字,写道:“此间无比酒,天下有名楼。”上楼凭栏举目看时,端的好座酒楼。但见: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消磨醉眼,倚青天万迭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江烟水。白苹渡口,时闻渔父鸣榔;红蓼滩头,每见钓翁击楫。楼畔绿槐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宋江看罢,喝彩不已。
读着这些文字,我仿佛又回到白天的浔阳楼,臆想宋江眼里的江流天地、烟波浩渺——长江波涛茫茫,高天远山混沌,最是叫人要触景生情,思绪万端——古人的许多关于长江的诗,大都是在这样登临瞩目长江中写出的。想那宋江行江湖数十载,平生抱负难展,又戴罪流离,被那江风浩荡激荡胸襟,自然心潮澎湃,酒后必然疏狂,要泼墨挥毫,抒写郁结——“他日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题写反诗自在情理之中。然后就有众好汉折腾出“大闹江州”的一段轰轰烈烈……
“浔阳江头夜送客”。对于我来说,九江最有意味的应该是浔阳江头湓浦口。我特意让出租车司机带我到了这里——当地人认定的《琵琶行》中“浔阳江头”。在浔阳楼和点将台,都有明确的建筑昭示一段幽幽古意。但在“浔阳江头”湓浦口,则唯有苍凉的空寂——灰色的秋风吹着苍茫的江水,吹着江边萋萋衰草,无边无际的萧瑟与荒凉随着秋风,从江面、从衰草上潮水一样向人涌来。哀怨的琵琶声就是这样从风中响起,神情抑郁落泊的白居易就是这样从江上移船相就,循了琵琶声而来。
我所处的秋江暮色,应该没有白居易“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凄凉。那时是深秋了,白居易的心境更苦更涩——45岁的他正当雄姿多彩的年华,但因得罪了朝中权贵,特别是惹翻了皇帝老儿唐宪宗,被一巴掌扇到了“呕哑嘲哳难为听”的江州——那时的九江远离繁花春梦的京都长安,属于“蛮瘴之地”,经济和文化状况都相当于今天捉襟见肘的“西部”。白居易在这里做了名义上是刺史佐史的江州司马,实际上是坐了冷板凳,政治上被判了“死刑”。 他不能脱俗地患上了中国古代许多文士官僚落泊潦倒时的通病:心境凄凉,郁愤累积,借酒浇愁。但是,上天没有一脚将他踢开,他有缘相遇了琵琶女,琵琶女纤纤十指下流出的琵琶声救了他。白居易在那个夜晚发出了“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的快乐呼喊。深藏于肉体之内的敏感艺术灵魂、诗人情怀,被月光下的琵琶声从酒中打捞出来,如同春天破土的嫩笋呼吸跳跃在琵琶女挥洒的艺术天堂中,化为千古绝唱的诗句——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惟见江心秋月白……
公元816年浔阳江的这个深秋月夜,是一个值得大书特书的月夜,是九江来到世上最为美丽的一个月夜。在这个江心秋月白得让人揪心流泪的夜晚,诞生了中国古代文人用生命抠出来的两部长篇叙事抒情诗之一的《琵琶行》。诗中的词句如同星星一样在秋水中升起,照亮了湓浦口,照亮了浔阳江,照亮了九江,照亮了千古人心。在这些星星的闪烁中,宦海的浮沉远去,政治上的冤屈远去,抑郁悲凄远去。那些中伤、打击他的人可能会得意,但那种得意只是狂风中油灯的火苗一样短命,而白居易却以他的诗永远鲜活在中国文化的星空。
中国古代另一首长篇叙事抒情诗《长恨歌》居然也是出自白居易之手,而且居然都是千古绝唱,而且还居然都写的是女性,这在中国古代诗人中是绝无仅有的。就白居易对女性的尊崇,把她们作为主角入诗并且流传下来这一层讲,我甚至觉得他就是中国历史上最为伟大的诗人。“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在《琵琶行》中,白居易不是为写诗而写诗,他是以生命对生命的惺惺相惜来同情、怜爱、悲悯琵琶女,把“漂泊憔悴,转徙于江湖间”的琵琶女视为自己的红尘知己:他们都有过生命的灿烂,都远离了美丽的京城,都苦在现实的凄凉中——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琵琶女哭了,白居易哭了,湓浦口哭了,浔阳江哭了,月亮哭了。生命与生命相依而哭,灵魂与灵魂相拥而泣。中国男人是很少为亲人之外的女性而哭的,白居易为琵琶女的哭就很珍贵,流下的泪水就很金贵。这是真诚的哭、质朴的泣、纯洁的泪。为生命的苦难而哭,为命运的辛酸而泣,为灵魂的无家可归而泪。这种哭呜咽在《红楼梦》中,这种泣哀苦在刘天华的《病中吟》里,这种泪如泣如诉在瞎子阿炳的二胡弦上……是为千古绝哭。
白居易和琵琶女的泪流成月,流成岁,流成秋,流成冬——可能正是因为这样,甘棠湖的水才旖旎清幽,八里湖的水才虚缈如梦。琵琶女的琵琶声月中悠扬,风中悠扬,春中悠扬,夏中悠扬——也许正是这样,九江这座水中的城,才会在无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夜晚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