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洛神的故乡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开始认识洛阳的,我是从王昌龄的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开始的。少年时第一次读这诗,就一厢情愿地以为洛阳是一座冰清玉洁的城市。后来又知道南北朝时有一个叫左思的人,写了一篇有名的《三都赋》,导致洛阳纸贵。
我这样回忆是想说明,洛阳这座城市进入我的精神视野中时,很特别,也很诗意。细细一想,以这样的方式与我们发生牵连的城市,还真的不多。
而当我实地到了洛阳之后,洛阳带给我的就不只是特别,而是震惊了。通过在网络上查找,通过导游的解说,我才知道,在中国很难找到另外一个城市,能够像洛阳一样戴着这样多的桂冠——“神都”“华夏第一王都”“中国历史上建都最早、朝代最多、建都时间最长的都城之一”“中华民族的摇篮”“华夏民族的精神故乡”“最早的中国” 。并且“中国、中州、中土、中原、华夏”这些称谓均产自洛阳。
“永怀河洛间,煌煌祖宗业。”中国古代帝喾、唐尧、虞舜、夏禹等神话,都诞生在这块土地上。从帝喾都亳邑到后梁唐晋,前后13个王朝看中这风水宝地,定都于此,号令四方。
洛阳能够让众多王朝青睐她,是上天的恩赐。洛阳一座城市就占了两条河,一为洛水,一为伊水,而且,相隔不到30公里,又有黄河。单是有这些水,就会让中国北方和西部的许多城市羡慕得要死;同时,洛阳又处在黄河冲积平原上,土地肥沃,又会让中国西南许多蜷曲在山地的城市们忌妒得流口水;这还不够,上天又给了她许多山——邙山、周山、龙门山、香山……
有水,就有生命的气象万千;有平坦的土地就便于开垦种植安家落户;有山就有树林果实——那时,黄河中下游都是茂盛的森林。我完全可以想象那样一种诗意的情景:当初我们的祖先在晨光中来到这里时,肯定是说不出的得意扬扬,迎接他们的是鸟语花香,水波荡漾,原野千里。祖先们是想捕鱼捞虾就下河,想采摘打猎就上山,想种植五谷就刨土。由着性情,他们想做什么就能够做什么。如同《圣经》上说的,“那人想要有,就有了。”
并且,洛阳的站位又非常好,在当时的中国没有一个城市可以和她比:雄踞中原,西依秦岭,出函谷是关中秦川;东临嵩岳,北靠太行,且有黄河之险;南望伏牛,有宛叶之饶,“河山拱戴,形势甲于天下”。以此立都,自然能够施展拳脚,左右开弓,南北纵横——洛阳想不成为“神都”都难。
我特别想在这里提到洛阳的水。这里的水淌流灵性,弥漫着艺术气质。
洛阳在洛水之北。洛阳这座城市的名字,就是从洛水的清波中升起来的。我两次看到洛水,雨中的洛水清灵秀丽,含情脉脉,仿佛是一个少女撑着一把小青伞向你走来;晨曦中,洛水则又是无限娇羞,如同初放的牡丹。遥想古时,空气定然比现在要清新明净,夏日雨后初晴,洛水边必有勾魂摄魄的彩虹。风流王子曹植,必然是陶醉于洛水的彩虹,才写出了《洛神赋》。
《洛神赋》的诞生,也可这样理解,洛水就是以她的灵秀,化在曹植的血中,梦中,然后再从曹植笔端翩翩起舞为洛神惊撼千古的美丽。我这样推测,是因为我想到了一个西方学者关于文学的见解:世上好的文字,从来就是天籁之音,而创作者,不过是上天手中的笔。其实,无论怎样理解《洛神赋》降临人间都行。我们只需要记住一个美丽的事实:洛水与她的《洛神赋》一起,婀娜多姿地流走在我们的梦中,今天我们许多人在遣词造句赞美女性时,都有意无意要模仿《洛神赋》。
还有一水是伊水,波光绮丽,优雅从容地从香山、龙门山流过。到了南北朝时的一个春天,伊水抛洒一河水波上岸,就成了天下动容的“龙门石窟”美丽造像——以后中国大地上出现的庙宇佛像,许多都可以从这里找到初影。
二、让人纠结的洛阳
洛阳应该是中国人投入精力、财富、梦想最多的城市之一。公元前207年,夏禹在河洛地区建立了中国第一个奴隶制王朝夏朝,这是洛阳都城之始。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在洛阳修建了宫殿,已经具备了“复格、设移、旅楹、画旅”等一个都城应该有的鼻子眼睛。汉顺帝时,洛阳仅仅在教育设施建设上,就扩建太学240房,1850室,太学生人数达3万余人——相当于现在至少5个大学的规模。隋炀帝初继位,就在洛阳大兴土木,每月用工200万人。造显仁宫、开凿通济渠和周围200里的西苑。
这样一座城市,如果留存到现在,我不知道当今世上有哪一座城市可以和她媲美。其实,不需要把历朝历代的洛阳整个搬到今天,就是只把唐代的洛阳放到今天,就够天底下的城市眼馋得流口水了。
那时的洛阳,如同一个风情四射、光艳照人的少妇。唐朝实行的是两都制:东都洛阳,西京长安,这两座城市都是首都级别。在唐高宗、武则天主政时期及昭宗迁洛后,曾取代长安的政治中心地位;唐玄宗开元年间中央政府曾有10年时间迁到洛阳。公元691年,武则天在前代基础上对洛阳进行了大规模的扩建,并迁长安、江南等全国大商贾10万户,充实洛阳。
这样一个洛阳,绝对是当年太阳下最迷人的城市,她的风情万种,可以用李白赞美杨贵妃的诗来形容——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然而,“玉环飞燕皆尘土”,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在中原大地上,有一句让人伤心的俗话“水淹开封,火烧洛阳”。所谓“火烧洛阳”,说的是历史上有三把大火,把洛阳烧得体无完肤,一穷二白。第一把火是董卓烧的,他兵败洛阳时,挟汉献帝西走长安,行前大肆烧掠,洛阳周围200里内室屋荡尽,无复鸡犬。第二把大火是刘聪点的,西晋永嘉五年,他派部下刘曜攻破洛阳,杀晋官民3万余人,焚烧洛阳城,洛阳化为灰烬。安禄山、史思明烧的第三把火最毒,唐天宝十四年,二人起兵叛乱,攻陷东都洛阳,纵兵劫掠,“都城灰烬,满目荆榛”,“井邑穷民,不满百户”,“寂无鸡犬之音”。
到陕西、山西、河南、河北,从心理上说,我们就只想买一张时光倒流的车票,回到先秦,回到汉唐,至少也是要回到宋元。去洛阳的时候,我存有这样一个梦,就是去看著名的“建安七子”吟诗作文的庭院,“竹林七贤”长啸放歌的郊野,“金谷二十四友”饮酒狂欢的酒肆,张衡研究地动仪的“实验室”,蔡伦造纸的作坊,班固写作《汉书》、陈寿写作《三国志》的书房……当然特别要去看的是太平公主莺歌燕舞的唐时皇家园林。
但是,我无法圆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我只有失望,这种失望是一种让人伤感的心灵空白,如同千里万里去寻心上人,但她已香消玉殒,人去楼空。
顺便提一句“水淹开封”。我在洛阳受到的冷遇与我在七朝古都开封的遭遇是同样的。白居易曾在《隋堤柳》一诗中这样描写开封:“西自黄河东至淮,绿影一千三百里。”从中能够想象那时的开封是何等壮观美丽,而作为大宋首都的开封,比隋唐时,则更加奢华富丽。在开封,我真的想寻访苏轼、秦观、晏殊、柳永风流潇洒的遗迹,寻访《水浒》中宋江与燕青拜访李师师的“红楼”。然而这一切都显示为“拒绝访问”——因为“原文已删除”。据导游说,它们都被黄河淹没在了泥沙下——公元1642年,李自成攻打开封,明军扒开黄河,开封城遭破坏,城中37万人,仅剩3万余人,七朝古都因此命丧黄泉。天哟,水、兵、火三管齐下,就是10个开封也经不住这样的蹂躏糟蹋。
所以,在今天的开封,我只看到按“清明上河图”修建的清明上河图园,非常搞笑;同样搞笑的还有新建的所谓“开封府”;而特别叫人心酸与悲摧的是,七朝古都的一些开封人居然沦落到开三轮车求生——准确地说,这些满街乱跑的三轮车是违法的、是没有牌照的黑车。这样一些人,打死你,你也不会相信他们是从“清明上河图”中走出来的,甚至你还会怀疑他们的祖先曾经在“清明上河图”中留下过影子。
因此,无论是在洛阳,在开封,还是在郑州,你无法用自己的眼睛看,用自己的心体会。在这些地方已经很难找到夏商周汉唐宋遗迹。你要想找到,只有依靠科技手段对地下进行探测——只有天知道是不是还能够探测到。或者,你只能靠导游不断地说,你才知道脚下的大地曾经发生过什么,你才能体会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些城市如同阿Q夸耀的“曾经阔过”。幸好有古书上的文字记载,否则,我根本不相信导游说的曾经发生过。导游们当然是舌绽莲花,能够无中生有。但我在听的时候,感觉很是恶心——那分明如同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抹了口红,居然就真以为自己的嘴唇本来就是红的。用我们四川话说,“抓屎糊脸”。
我们这个民族总是在摧毁震撼我们的东西,总是不愿留下震撼子孙后代的东西。洛阳的衰落包括开封的沉沦,让我无法不感慨中国人毁灭财富的病态“功能”。尤其叫人愤懑的是,对于这种“功能”,一些中国人居然乐观其成,比如施耐庵就在《水浒》中津津乐道地描写了梁山好汉为了让卢俊义上山入伙,对大明府的屠城壮举——
四下里十数处火光亘天,四方不辨……如花仕女,人丛中金坠玉崩;玩景佳人,片时间星飞云散。瓦砾藏埋金万斛,楼台变作祝融墟。可惜千年歌舞地,翻成一片战争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