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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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凤凰古城漫笔(1)

旅游想去的地方,几乎都是身未动而心先动。

这次去凤凰,心先动的原因有三。

一个是因为沈从文的《边城》。

他那些湿淋淋的文字所描绘的边城,弥漫出晨雾一样的淳朴、淡泊、悠远、神秘,又如夕晖一样优美、纯情、忧伤,要把人的心抓去,放在那水中。

再一个是西部朋友网上日志。

《一定要去的中国9个小城》中这样介绍凤凰:“一座青山抱古城,一湾沱水绕城过,一条红红石板街,一排小巧吊脚楼,一道风雨古城墙,一座沧桑老城堡,一座雄伟古石桥,一群闻名世界人……”虽然只是简短几句,已让我怦然心动。于是便在感慨中写下了一个梦——“期盼着能有一天,背起空空的行囊,向着宁静优美的小城出发,去那如诗如画、如梦如歌、荡气回肠的地方,远离一切,稀释痛楚,净化心灵,满载幸福和欢愉而归……”我甚至多次在心里设计这美丽的行程:T152西宁—郑州;K507/K510郑州—吉首。也就是经历30多个小时,这座美丽的小城就能出现在眼前,顿时让我热血沸腾……

还有一个,是凤凰从心底向天下人发出的吁请——

“为了你,她已等待了千年!”

与朋友自驾,经由重庆沿乌江而上,出渝东,入黔北铜仁,进湘西,凤凰就悠然地深掩在武陵山脉的野山野水中。整个行程就相当于是把《边城》开篇的文字栩栩如生地“写”了一遍——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 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

这一行程大约800公里。车出重庆进入乌江,就进了山,一直到凤凰,都是山,你尽可以用“连绵不绝”,甚至“无边无际”来说。重庆一带的山大都为黛青,入黔北后就转为紫红,无论是黛青还是紫红,都从心随性地裸露出粗犷、苍野、拙朴。但因是初夏时节,这些山又都绽放出葱茏清秀,很是养眼养心——车行路上,有如是在野山野水中泳行,朋友干脆把越野车的天窗开了,“安逸,风是从岩石和树叶上吹来的!”

山中风物也叫人耳目一新。车过武隆入彭水,就进入了重庆大肆宣扬的“乌江画廊”——但我以为应该叫“苗家土家风情画廊”更为确切。从彭水到凤凰沿途所有的县,不是苗族就是土家族,或者就是苗族土家族自治县。在酉阳上路时,是清晨,云雾流走在山间,山野中不时就现出苗家的木屋,木屋上炊烟袅袅;田畴林畔,湿漉漉地立着土家族的青灰砖屋,马头屋顶上飞檐翘角,超然清丽;山道上,背着背篓的苗族女子,田地里,挥着锄头的苗族汉子,山歌一样清亮在我们的视线中。心放在这样的旷野中时,就会生出遐想,若是有月的夏夜,水一样的月下,吊脚木楼下、竹林边、溪水畔,定有芦笙悠悠,苗家男女对歌……

到了凤凰后才知道,这个被新西兰人路易·艾黎赞誉的“中国最美的两个小城之一”的凤凰,就是以山野和苗家、土家风情为舞台,清新质朴地上演自己的童话故事。

青苍的天下是南华山,青葱的南华山脚下是清丽的沱江,凤凰古城就依山傍水在这弹丸之地。

也可用沈从文的方式表达——

若从一百年前某种较旧一点的地图上寻找,当可有黔北、川东、湘西一处极偏僻的角隅上,发现一个名为“镇竿”的小点……

“镇竿”是凤凰的旧名。进入古城,你就无法逃离这名字所张扬的旧。我那种像刀割一样的感受是,当脚一踏上古城窄窄、悠悠、长长的街巷石板时,分明地听到“咔嚓”一声,似乎有一把剪刀,一下就剪断了身后的世界——凤凰新城区杂乱无章的建筑,街道上喧闹的汽车喇叭声,俗不可耐的各色人的脸面,当然还有我生活的城市,以及人世中的种种……

古城的街巷如小溪一样左右流走,东西穿行。我顺着这“溪流”,恍然进入了“异国他乡”: 大块大块紫红色石板砌成的老街,街巷两边凝重古朴的深宅大院、风雨陈迹的木屋、镂花的窗、雕龙画凤的屋檐、日月剥蚀的石阶、青灰的砖墙瓦顶、饱经风霜的城墙、写满沧桑的城楼、褪色斑驳的城门……一种难以言说的淳朴、安详、闲适、老旧、遥远、苍凉便如晓雾一样弥漫在心中。哦,古镇就是这样幽深静默在浩渺无尽的时光长河中。

古城中除了那些大户人家的院落,更多的是挂着布帘或木板招牌的商铺、酒肆、客栈,出售的又大都是湘西独一无二的特产:苗家与土家人的弓、箭、刀、草鞋、织锦、蜡染、扎染、挂饰、银饰、血粑鸭、腊肉姜糖、枞菌油、板栗、葛粉、银杏……苗家阿婆在摆放着耳环、项链、鞋垫的大圆簸箕边望你,土家大爷旁若无人地在店铺里吹着悠扬的芦笙……这一切让人感觉湘西的山、水、寨子、村落都来到古城赶集。

还有那些苗族小姑娘,采了山上的野花、青草,编成花环叫卖。买一个戴在头上,人就恍然入了湘西的山野。

古城分为两大片景。一是城墙内的古镇,二是沱江两岸的风光。

城墙内的古城是石头的杰作。那石头就是湘西、黔北、渝东南一带豪放在天底下的山石,紫红、粗放、厚朴。街巷的条形石板,垛形的城墙墙体,粗朴高耸的城门,人家院落里的台阶、坝子,凡是能用岩石的地方,都是这种岩石铺就砌成。可以说,整个古城,就是天底下一支由湘西的山石吟唱的古老淳朴的歌谣。尤其是古城里那些流溢出文化气味与人文底蕴的古旧建筑,更是把自己的肉体和神韵都依靠在这些石头上——朝阳宫、万寿宫、民国第一位民选总理熊希龄故居、三代文化名人陈宝箴宅第、作家沈从文故居、画家黄永玉的画室,全都与湘西的紫红色山石血肉相连。如果把石头抽走,凤凰古城就会“轰”一声悲壮倒塌,当然,也可能是可怜地无声蒸发。

出了古城壁辉门,顺着紫红的山石砌成的石梯阶,就下到蜿蜒的沱江。江左岸是高低错落的木板房屋,右岸是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吊脚木楼最为抢眼,看上一眼就要惊呆。这些吊脚楼不是孤苦伶仃地立在江边,而是肩挨肩沿江悬在河上,形成吊脚楼群。吊脚楼纯木,一半在山岩上,一半在水中,水中部分靠一根根木头支撑;木楼或三层或四层,有窗有阳台。窗子随意开着,江水就在脚下,房顶的飞檐轻轻翘起,与天光云影厮磨。站在江边望吊脚楼那些临江张开的窗户,会让人从心里生出一些绮思绯想,渴望着低垂的白纱窗口推开,一张山花一样的笑脸绽放,给人一声娇笑,或一声清脆的招呼……在如此的发呆中,恍恍惚惚就闻到一种山野树木的清香,还有岁月的陈香,从木楼上和着江风,顺了水波拂来,有如二胡弦上流出的声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诉说淡淡岁月、悠悠往事,如梦惆怅……

湘西山野的柳杉、水杉、松树、柏树、椿树、樟树、珙桐就是这样在沱江边大显身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落脚在江边,风雨在江边,日出在江边,月下在江边,让楼中人看,让江畔人看——也不知道沈从文、黄永玉以及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人生最初的梦,是不是从看江边的吊脚楼开始的。

沱江是凤凰的血脉。

湘西的雨水、山泉,在山野中喧响成无数的溪流。沱江汇集了大大小小数十条这样的溪流,自山峦重叠中来,林谷深幽中来,沟壑纵横中来,从西至东穿越凤凰。

沱江水是湘西山野草木的色泽,有着绝世的空灵,又有着大山的原始野性。到了镇竿时,她收了许多野性,显出温柔舒缓的儿女情状。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一下就把她当成了春阳熠熠中苗家少女翩翩的裙裾、来时路上野山峰头飘飘的云。那一刻的原始念头,就是跳入水中,洗出一个新鲜水淋。

朋友这样说沱江,如同是一个好看的女子,脸上无论现出什么表情,手上不管做出什么动作,都要人心跳,心动。

从古城出东门下到江边,几步之后,江中就有一水坝,江水受阻,翻越水坝往下时,就在江面形成一瀑布。瀑布虽然不大,但水声极为喧响,水流很是激烈,会让人想到沱江在山野中的狂放与野性,恍惚中还会听到山风在森林中呼叫。我猜测,黄永玉可能是于此得了水的性子,所以他的巨幅写意荷花,才颠覆了传统文人荷花的清高与遁世,张扬出生命的绚丽灿烂、盎然生机。

过了水坝,江水平缓,在壁辉门下现身为温婉柔美。水涘一边,是幽幽静立水畔的水车,水车旁是一大团江水浸渍的天然石阶,几个苗女赤脚立于水中石上捣衣;另一边是码头,泊着一排竹篷木船,木篷船的形质和江南绍兴一带的乌篷船几乎一样,不同的是没有像绍兴漆成黑色,而是在杉木的自然色上抹了桐油,透出原木一样黄灿灿的色泽。船老大是穿着对襟青衣的土家小伙子,随着他们轻点竹篙,长声一吆喝,小船便悠悠离了码头,向江面漂去,随水而下。江中又有“跳岩”——那是无数的紫红色山石墩,间隔一步立在水中,供人踩着过江,人在石上走,江水哗哗脚下流,水花飞溅身上,清清凉凉。

乘了窄窄的木船游沱江。清澈透明的江水柔柔的、凉凉的在脚边汩汩流动,把手伸入水中,倏地就有清洌的山泉水流入全身。不远处的木船上,传来苗家女子天籁般的歌声。那声音从风中,从江水上漂过来,船工应和扬起竹篙,歌声就在掀出的水花上跳跃,又清灵地向天上的云飞去。

船在歌声中柔柔摇摆穿江,两岸一座座吊脚楼、一排排木屋似乎也在歌声中柔柔摇摆,渐近又渐远。倏地眼中一亮,一座如虹的桥横卧沱江,古色古香,风姿绰约,让人惊为自天而降的彩虹——这就是让许多人在梦中穿行的凤凰虹桥!

出了虹桥,江水在平坦的沙湾泻,宛如一面镜子,南华山、古城楼、吊脚楼、古塔、舟桨、蓝天、云朵都温柔在水中,做梦在水中。

哦,沱江就是这样在凤凰身边凌波举步,摇曳多姿,一步一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