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白酒香型主要分为浓香、酱香、清香、米香、兼香等。我在这里把浓香型放在前面,不是说它最好。但在众多兄弟姊妹中,如果以历史悠久、产量大、民间普及程度广来说事,它的确是老大。酱香型酒的个性风格是醇酽馥郁,留香弥久,但因极择环境气候,生产规模小,普及面就不广。
不过,浓香与酱香只有风格个性不同,并无严格高下之分。其间差异区别,如同西洋酒中法国科涅克白兰地与英国苏格兰威士忌,武林中少林与武当,艺术中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更具体更形象地说,浓香有如唐诗,豪放明快,激情大气;酱香有如宋词,典雅绮丽,婉约飘逸。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浓香如日之升,灿烂鲜艳;酱香如月之出,皎洁空灵。
泸州老窖与茅台虽然生命特质各异,但它们都在各自的“一亩三分地”上各执牛耳,顾盼自雄。
二者之间最大的区别,在我看来不是工艺,不是风格,而是历史选择了茅台,冷落了泸州老窖。
这又要说到红军长征。其实,红军在遵义会议后挥师北上时,茅台并非首选行进线路。那时,红军的眼睛盯的是四川——从遵义进军赤水市,渡长江进入四川泸州,然后北上与川西红四方面军会师。当时,******、******、朱德想都没想过要拐弯抹角到茅台。你可以从地图上看,渡江北上是直线,而红军后来实际走的线路入云南,渡大渡河,爬雪山,是弓形,路途自然条件凶险就不必说了,单是要为大军筹集粮草就是难上又难:一路上都是名副其实的一帮“穷哥们”——他们自身的肚皮也难以填饱。
我们可以大胆设想,如果历史是按红军在遵义一厢情愿确定的思路伸展,那么,红一方面军就会渡过长江到达泸州。到了泸州,顺理成章必然要喝泸州老窖,并与之情投意合结缘——浓香醇和、回味甜长的泸州老窖,一样会让红军将士在“枕”着它的时候,神经系统与周身血液轻松、温柔、醇香。他们中许多人在那个晚上一定也会睡得很实在,很安详,甚至还很浪漫。那个晚上,******可能会梦到了他在长沙的橘子洲头指点江山,******可能会梦到了他在南开大学愤青一样慷慨激昂,******可能会梦到他血气方刚在重庆朝天门码头登船去欧洲,朱德可能会梦到他母亲正在黄昏的河边喊他的小名……
顺着这样的思绪往下推,我不禁冒出了一身冷汗,吓了自己一大跳,因为我将推出这样一个结论——除了中国革命的历史会改写,共和国的名酒史也将重新改写,泸州老窖也许会成为国酒。
我这样的推论并非毫无根据。泸州老窖的硬件本来就好。它出道早,成名早,以它为代表的浓香型白酒更是“分舵”遍布天下。当泸州老窖1573年横空出世,向人间展露风情时,清朝始祖努尔哈赤还在东北原始森林的冰天雪地中打猎;英国的莎士比亚才是个10多岁的文学爱好者,如果他当时有幸喝到泸州老窖,说不定还会写出更多的惊世之作;而在这之后100多年,当今不可一世的法国科涅克白兰地与英国苏格兰威士忌,一个羞羞答答,一个期期艾艾,才“犹抱琵琶半遮面”上场。而与茅台相比,泸州老窖一样拿了“巴拿马万国博览会”金奖;以地利而言,它占了交通之便,又身处当时经济相对发达的长江边上,与茅台深锁在大娄山夜郎国,可以说一在天上,一在地下。
就像衣服是新的鲜,朋友是老的好一样。大凡世间物品,高科技是越新越逗人爱,传统工艺是越古老越金贵。正因为如此,中国传统产品,特别是白酒,近些年来掀起了一浪高过一浪的寻根觅祖潮,努力朝唐宋靠,朝秦汉靠,甚至朝夏、商、周靠——拼了命也要去认出个七姑八舅。有的靠得还有点点蛛丝马迹的谱,有的就纯粹是捕风捉影、子虚乌有、生拉活扯、牵强附会,甚至是霸王硬上弓,脸皮之厚如城墙转拐——只有更假,没有最假,拼了命也要为自己炮制出一个爹妈来。不过,这一切就如同钱钟书先生在《围城》中说的猴子,朝树上爬得越高,屁股上露出的两块红疤就越是丑陋刺眼,让人发笑作呕。
对于那些没有历史文化积淀的白酒企业来说,首要的问题是要像做人一样,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做酒,把自己的人生价值、理念、追求、气质、禀赋,甚至自己的命都做进酒中,做出酒的个性,做出人的体面和尊严。这才是为酒之道。彭追远老人是这样说的,今天的白酒酿造业,已经把许多传统精髓整落了——许多人不走正道,把心思都用在了包装、广告上,甚至用在了造假上。电视报纸也没有良心,和一些企业合起来哄骗国人,让人痛心。他们那些酒,用鼻子一闻,就闻得出是“踩假水”——用食用酒精在酒糟中蒸一遍,然后假冒粮食酒勾调,或者是在勾兑时添加了大半食用酒精。
泸州老窖走正道,不需要如此这般刻意地拉大旗做虎皮——当然,它要是不免俗,也可以来一番轰轰烈烈的追溯,沿了赤水河而上,和汉武帝时枸酱酒攀上“亲戚”,回头四川,上可以推及广汉“三星堆”3500年前的酒器,中有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记载:“蜀人做酴酒,十二月朝,取流水五斗,渍小麦曲两斤,密泥封,至正月二月冻释,发漉去滓……甘辛滑如甜酒味。”
但这些都来得太虚,泸州老窖不需要。它自有独门“暗器”——国宝窖池。“事实胜于雄辩”,泸州老窖的“老窖”二字,不是凭空加上去的,它是真正的“老”!其老祖宗“舒聚源”酿酒作坊,那叫活色生香地诞生于公元1573年——创始人舒氏夫妇情投意合地在忠山之下的龙泉井边画了一个圈,挖了一口酿酒窖池,以后又扩展为三口、五口、上十口……这些窖池“红盖头”一掀,就唱响三山五岳,跨越440年时空,薪火传承,从未间断地一直“唱”到今天,是货真价实的国家级文物——而且是至今还活着的文物。它那窖泥中莺歌燕舞的微生物们,随便跑一个出来,许多酒厂的窖池都必须毕恭毕敬地至少要喊一声“爷爷”。而由这窖池艺术般生产出的“1573”高档酒,每一滴你都能喝出400多年前的日升月出;每一滴都会让你的舌头品咂出400个春秋的岁月陈香。这样的老窖池,泸州老窖一家独有460多口,最年轻的也连续使用了上百年,全部是四川省级以上文物。那些说自己怎么怎么老、如何如何古的白酒企业,要是真有货,也拿出像泸州老窖这样一些宝贝来让我辈开开眼,见识见识,别光来虚的吓人!手无寸铁,却偏要做出高举倚天剑的样子,吓谁呢?
亮剑神州,睥睨天下,“四百年国窖飘香,九十年金牌不倒”。泸州老窖从1573年开始到现在,已经历了23代传人——这些传人都白纸黑字写在了本本上,你就是用刀也砍不掉,用镪水也化不了——有几个白酒企业能够排列出这样的“先进模范人物光荣榜”呢?而作为浓香型白酒标准鉴赏酒,它酒液无色晶莹,酒香芬芳浓郁,酒体柔和纯正,酒味谐调醇浓,清洌甘爽,饮后余香,荡胸回肠,香沁脾胃,味甜肌肤,直叫人心旷神怡,不知今夕何夕。华罗庚,这个中国数学界的泰斗,一向只信奉以科学之精细、严谨、缜密进行逻辑思维,却居然也为泸州老窖大发性情:“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而今无忧,特曲是尝;产自泸州,甘洌芬芳。”我敢保证,他是真情实感。要知道,华罗庚在世时,世道风气是非常纯的。何况,以华罗庚的地位、人品与尊严,你就是拿100万给他,他也不会写阿谀奉承之类的鸟东西。
作为浓香型白酒的鼻祖,泸州老窖岂是浪得虚名!当今中国白酒王国,90%的河山属于浓香型。原因简单,因为泸州老窖。以它的工艺写的《泸州型酒工艺》一书,是唯一一本大学白酒教材,培养了无数投身白酒的热血青年;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许多地方派人到泸州老窖学酒,回去建厂时,泸州老窖又派老师去指导,并且还把窖泥、酒醅也一同“陪嫁”过去——浓香白酒因此就像春草一样在中国大地蔓延,“锣鼓喧天,红旗招展”。
然而,历史在1935年初春拐的那个弯实在太大了。泸州老窖命不好——川军在贵州赤水市黄陂与习水县土城设重兵阻挡,红军遭受重创,被迫放弃渡江北上计划。泸州,泸州老窖,也同时让人怆然泪下地被红军放弃,这就叫“擦肩而过”。而历史则二话不说就把机会拿给了茅台——红军改弦易辙,渡赤水河入古蔺,然后又从古蔺太平渡、二郎滩渡赤水河到贵州,进入茅台镇。
我的天!川军当年对红军的那一挡,直挡得70年后我辈泸州人痛得要泪流满面。如果没有那一挡,就没有后来的四渡赤水;没有四渡赤水,红军就不可能到茅台镇;到不了茅台镇,红军就喝不了茅台;而没有红军当年那关键的一喝,茅台估计就永远只能是“养在深闺”。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历史是铁打的已成事实。对于泸州老窖来说,历史成了遗憾的艺术;而对于茅台来说,历史则成了绝处逢生的艺术,鲤鱼跳龙门的艺术,上天的艺术!
作为泸州人,我上面的感慨充分说明我的气量还是小了些。但平心而论,老天还是比较公平的。对于老天爷来说,茅台和泸州老窖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自己的儿女。既然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能叫茅台太难,让泸州老窖把“天时地利人和”都占完——也许是老天爷怜惜茅台太偏远吧,因此就格外青睐茅台,把历史机缘赏给了它,算是一种补偿。
其实,当时同样有机会的还有一个郎酒。红军到了茅台镇,也到了二郎滩;红军喝了茅台,也喝了郎酒;红军用茅台为伤员疗伤,也用郎酒为伤员疗伤。杨成武将军就这样赋诗:“当年赤水甜壮士,今日郎酒醉老翁。”不同的是,******、******、朱德、******等人随中央红军总部到了茅台镇,却没有到二郎滩。所以,新中国成立后******只给了郎酒这样的恩德:“四川还有个郎酒嘛,要加紧恢复生产。”而当年红军如果从太平渡和二郎滩二渡赤水后,能够直接从遵义顺利挥师云南,那么就没有后来的三渡赤水和四渡赤水——茅台也会摊上“擦肩而过”的苦命。历史的事实就会这样,郎酒一花独放,成为红军长征路上喝到的唯一好酒。在这样的背景下,共和国的名酒史将会怎么写,我想象力甚差,同时又怕担偏袒故乡酒的名声,只有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