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笔走大中国:一个人的国家地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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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是谁在唱忧郁的歌——我的内蒙古感怀(2)

草原的特殊生物链为,水——草——牛、羊、马——狼、狐狸、兔子——鹰——人。所有这一切都是相依为命的。在这个链条中,水是本原,是一切的开始,是一切运行的血液。它们共同形成了有别******、山地、平原的生命之歌——草原壮歌。可以说,成吉思汗飞奔的骏马就是草原的水在飞奔;牛羊的欢叫,就是草原的水在欢叫。没有水,草原上的一切都无家可归,无枝可栖,是没了爹娘的弃儿……希拉穆仁草原上,水是基本没有了。整个内蒙古的河流、湖泊、水库等水面面积仅仅占全部面积的0.8%。没有了水,或者说严重失水,草原就贫血。草衰,牛羊没了食物,兔子无处藏身,狼、狐狸、鹰无可猎之物。动物们的命运就是在草原退场,退场后荒凉的草沙地就只剩下了人和马孤苦伶仃、形影相吊。特别让牧民心寒的是,要是继续没有水,他们的脚下迟早也会成为荒漠、沙漠……

阴山的悲剧也是无水。同行的司机说,阴山大多是土,但没有水,种上树也活不了。其实,这是一种无奈的循环:没有树木和草,阴山就无法蓄水,也就没有乳汁滋养敕勒川。汇集大青山(处于********一带的阴山山脉被当地人称作大青山)99道清泉而成的大黑河,曾是滋养********的母亲河,在郦道元《水经注》中称“芒干水”,曾是水草丰茂的天然优良牧场。她美丽的清波相拥千古传唱的昭君墓走过春,走过秋,走过风也飘飘,雨也潇潇……清人钱良择在《出塞纪略》中写道:“道经一河,广二三丈,水可及膝,古之黑河也。岸侧菖蒲甚盛,有白鹭孤立水滨。”

蒙古族作家高文修深情回忆童年:“大黑河的岸边,滩浅沙细,每到夏日,我们在河中打水仗,摸小鱼,有时还在南岸边的水草中捉迷藏……”如今,大黑河干涸了,苍老而且裸露的她,已羞于见人。今天的河套——土默川地区赖以存活的水,已经主要是地下水。人要吃,牲畜要饮,草原要用,农田作物要浇灌。祸不单行,本来就少的地下水还要被矿山和工厂无情地抽走。这些被粗鲁抽走的是草原的血和灵魂呀!已经忍辱负重疲惫不堪的河套——土默川平原,她的“乳汁”能够吃之不尽,抽之不竭吗?

我又要说到蒙古国,她的境内有大小湖泊3000多个,总面积多达1.5万余平方公里,城市居民占总人口的80%。丰富的水资源和广袤的草原足以让蒙古国的40多万牧民在草原上放歌,让一片一片云一样的牛羊马驼和野生动物在草原上欢腾,有如成吉思汗《大札撒》中诗意般歌唱的那样“让天空永远湛蓝,让水永远清澈……让长生天下的一切生物各享其安……”

《谁来保护我们的大草原?》一文中有一个细节:一位蒙古族老人在蒙古包里沮丧地对记者说:“有水的草原才是真正的塔拉(蒙语译草原),我们的草原不是塔拉,而是聂力木斯(蒙语译眼泪)。”在内蒙古期间,和我们接触的草原上的蒙古族人有度假村老板,有利用假期在度假村打工的女大学生和中学生,有牧民,有马场的马倌,他们谈起草原时都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无奈和感伤。但最为揪心的,我以为是他们的眼中缺水。

草原“升级”为沙漠,牛羊马都“走人”

我的关于草原和内蒙古的“采访”是让人心酸的。

牧民:我就这点草场,长久不下雨,草不长,牛羊马没吃的。养活不了它们,也养活不了我们。一年就这几个月有人来。我们就依靠你们来旅游骑马有些收入。到冬天,连这点草也没有。就是风就是沙就是雪就是那个冷呀。我小的时候,在这个季节,青草长到我的腰。牛呀羊呀马呀吃不完。

度假村老板(蒙古族):没有办法,只有做这个。原来这个地方一到夏天,水多,草茂,牛羊欢。20多年了,再也没有了。再过些年,可能连眼前这些也会没有了,现在毕竟还有点草呀。

度假村打工的蒙古族女中学生:家里几年前就没有养牛了,马也没有,还有10多只羊。就是有,草场也没有草吃。在我的印象中,我们那里几乎几年没有下过雨了,草怎么长呀?春天的时候,一吹风到处都是沙。家中吃的用的都要买。妈妈看家带妹妹,爸爸和哥哥都在********打工。

景区工作人员:草原没有救了。天气变化太大,老是不下雨。就是旱。草不见长,牛羊又多,羊把草根也啃了,草原怎么不退化呀?风沙是在吃草原,吃牛羊,吃人。你要到了张家口那边去看,好多的草场都沙化,成了沙漠。内蒙古已经成了沙尘暴的发源地,风沙吹到了北京……

的士司机:********原来有条很好的河,叫大黑河,小的时候,到了夏天,我们还在里面洗澡。现在早就干断了。我的祖上是山西人。在内蒙古,最多的汉人就是从山西来的。********的老城,人数最多的就是我们山西人。有一首歌叫《走西口》,说的就是我们山西人在荒年过不了,就到内蒙古来。那时,内蒙古的草原牛羊都会让我们山西人找到活口。

导游:现在原生态的草原就只有********还有,现在都保护了,不接待旅游团队。所以,很遗憾,你们看不到。

让人心痛的是,当他们在向我描述草原昨天的时候,都用手比画当初草原的情景。这一细节与我在家乡经历过的一个场面非常相似:那是一个特别干旱的年头,我去了一家农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对我说,小的时候从没有这样干旱过。他指着光秃秃的山说:“那时遍山都是树!”他边说边用手比画,“桶一样粗的树!”他在比画时,眼中绽放出神往的光芒,仿佛是在说一个神话,一种阳光般的灿烂充溢在他的脸上。然而,当他把手放下时,眼睛突然就黯淡下来,就像是太阳突然就落山了……不过,我的家乡四川不断有雨水来补充,几乎年年都要防洪。但是,内蒙古没有呀!

“逐水草而居”是草原游牧民族的特点,他们根据季节的变换和水草的状况不断改变自己生存的区域,这就是游牧。借这样的方式,他们让草原的草场休养生息,用现代的话语方式,就是保证人和草原和谐共处,可持续发展。可现在的内蒙古,没有这样的“和谐”条件:巴丹吉林、腾格里、乌兰布和、库布其、毛乌素等沙漠总面积达 15万平方公里,几乎相当于四川除开甘、阿、凉三州之外的地方,这还不算我眼前的这种名为草原,实际需要“艺术加工”才是草原的地方。蒙古国减去全部沙漠,剩下的面积也和内蒙古差不多,而内蒙古的人口却比蒙古国多了2000多万,单是希拉穆仁草原所在的乌兰察布市,面积只有蒙古国的三十分之一强一点,人口却与蒙古国不相上下。

对于内蒙古草原来说,人多草原面积少的概念就是,本来只准备了一桌客人的饭菜,结果却来了十桌客人。“客人”多了,草原无法接纳,根本没有时间休养生息,哪怕是喘息。它只有把全部“家当”都拿出来。对于这里的牧民来说,“根据季节的变换和水草的状况不断改变自己生存的区域”简直就是天方夜谭。结局就是牛羊把草吃光,把草根也啃了,草原“升级”为沙化,牛羊马都“走人”。

马退出了英雄史诗般的历史舞台

蒙古人是马背上成长起来的民族。

20世纪50年代,内蒙古中学音乐课本中,有一支赞美蒙古马的歌——

我与战马并肩作战

我与战马生命相连

啊哈嘿,跨上战马

迎着太阳……

对于马,蒙古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们是用心来讴歌他们的马。比如《成吉思汗的两匹骏马》《马头琴的传说》《头马赞》。哦,蒙古的马,雄健骠勇,昂首长空,咴咴嘶吼,风在脚下呼啸,云在头顶飞动……

当初的草原民族在没有离开森林和草原的时候,大多是以动物为主要食物:一是羊,一是牛,一是马。而后者的奔跑和雄姿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一种生命的昭示:他们驯化了马,让马延伸他们的脚,拓宽他们生存的空间。如果说牛是现实的,那么马就是精神的。前者的肉、奶和任劳任怨的劳作让他们肚皮充实,后者超越性的生存状态则把他们带入新的天地、新的境界。他们在马背上血液燃烧,意气升腾。

其实,草原上的马比蒙古人还要悠久,还要古老,还更有历史的沧桑。它们陪伴、见证,更是参与和助推了历史上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女真这样一些伟大民族的繁衍、壮大、辉煌。它们从来就是草原的主角,而不是可有可无的配角。

草原民族的血管中肯定有马在奔腾。特别是对于蒙古族来说,马的神采飞扬、力量和速度所展示的生命的张力,唤起了他们飞腾的血性和征服一切的雄心;同样,蒙古人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怀激烈,也激发出了马的生命潜能。天造地设般的绝配,二者交相辉映,强强联手,在蓝天下共同谱写了生命的豪迈,史诗般的辉煌。

然而,现代文明彻底毁灭了马生存的根基。当今的高科技军事技术,使马再也不可能出现在烽火连天的沙场充当主角,甚至连配角也不行,它们只有无奈地退出英雄史诗的旋律;牧民骑在马上扬鞭牧羊,是草原的一道独特风景,如今无羊可牧,马就只有沮丧地“下岗”;作为运输和交通工具,草原人已经现实地选择了摩托和汽车,因为它们更快捷更便宜也更方便,马只有伤感地接受人的“背叛”。

幸好有了旅游!骑马,是草原旅游开发的一个项目,如果没有这个项目,也许,马就真的只有进入历史的博物馆了。沦落到这样无聊的角色,马肯定是心如刀割。

我走向了骑马的场地。10多匹马被拴在进入骑马场地的铁栏杆上。旷日下,没有树为它遮阴,没有草让它进食,没有清泉容它解渴,它们立足的地方是同样裸露在烈日下的草沙地,还有它们自己的排泄物。它们失去了生命的依托,没有了天地的呵护。放眼它们的群体,找不到魁伟英俊的雄姿,感受不到昂首长空的气派,全都一个造型:耷拉着脑袋!

我骑上了这样的马。也许是出于安全的考虑,保护我们骑马的马倌一路上都是小心翼翼地让马有一步没一步慢悠慢悠地走,而我的感觉马更是在有气无力地走。也许,它们因为长久地为了游人的需要,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走路方式。做戏的规则,消解了它们野性的骚味,泯灭了它们身上的血性;它们只能以“娘们”的方式,屈辱地表演:脚下,没有云从风生;眼中,没有志在千里;呼吸,没有冲锋陷阵……在我看来,作为精神的马,它们事实上已经死了,死,先行来到它们身上,是心死!所以,我骑在马上感受不到有马奔腾的热血冲击我的大腿;所以,一到中途有景点的地方我们下马照相,它们就立即慵懒地瘫伏在地上,张口喘息。这时,你根本不会想到它的祖先是背负刀枪弓箭的神灵,驮着一个又一个勇敢剽悍的民族,飞腾于天地之间的嗜血动物……

马的这种情状,使我想到为我们做马倌的蒙古汉子。他的脸膛和肌肤粗黑,身上的肌肉奔窜着一种要跳出来的力,寡言,但脸上分明写着苦闷:不乐意做当下伺候我们骑马的这项工作(我费了很大劲,才从他的口中掏出只言片语:28岁,还没有结婚,有两个弟妹在上学)。凭直觉,我感到他瞧不起我们这些在马上身心不会放飞的人。他一定认为,这不是爷们儿的活路。他希望奔跑,希望自由自在地飞马扬鞭,希望在蓝天白云下赶着成群的牛羊,兴致涌来,扬起脖子猛喝一口马奶酒,对着大草原唱起豪迈悠远的蒙古歌……然而,他内心所憧憬的已经只能是一个远去的梦。所以我没能在他的眼中看到鹰和狼的眼神和气质,作为主宰草原雄风和作为草原主人的骄傲。有的是一种深入骨髓和血液的寂寞与落泊……

腾格尔泪流满面唱《天堂》

黄昏来到了草原。随着太阳忧郁地下山,马倌去了,马也去了。在落日的余晖中,他们相依相伴走了,淡化了,化成一支哀怨的歌,溶入了荒烟蔓草暮色。我的心中突然冒出了俄罗斯民歌《三套车》深沉忧郁的旋律:“是谁在唱着忧郁的歌……”哦,马会唱歌吗?如果会,我想它的歌声一定是低回深沉,凄凉哀伤——

走过多远的地方才叫流浪

历经多少风霜才叫沧桑

现在我可以告诉你高山白雪融化的故事

风、河、泥土、天空、森林、沙漠

请为我燃起一盆小小的火

烘暖那些冰藏的回忆……

腾格尔的《旅情》这支歌,是不是草原的马让他唱的?歌声中类似古歌“折杨柳”“关山月”的凄婉的旋律,在我听来就是关于草原无尽的落寞,马的落寞,也是成吉思汗的后裔蒙古汉子的落寞……

夜幕降临,草原起风了。天似穹庐、笼盖四野的苍凉来到了草地。我躺在草地上,仰望星空,仰望草原上寂静而高远的星空,心中升起一种莫名的孤寂。耳畔又响起腾格尔如泣如诉的歌声——

蓝蓝的天空

清清的湖水哎耶

绿绿的草原

这是我的家哎耶……

哦,腾格尔的《天堂》,此时在我的感觉中是带血的呼喊,是追忆一个失去的美好梦境,是如同星空一样浩瀚辽远的怅惘。我分明感到腾格尔是披头散发奔走在草原,撕心裂肺地唱,泪流满面地唱。他是在为草原招魂,为马招魂,为一个民族招魂,更是在为我们招魂……

“啾——啾——”,寂寥的星光下,夜幕笼罩的草原深处,蓦然传来一声一声凄凉哀婉的马的嘶鸣,我的心一阵悸动,泪水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

奔驰的骏马

洁白的羊群哎耶

还有你姑娘

这是我的家哎耶

我爱你我的家

我的家我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