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对于哲宗史、录在徽宗时的初修状况,其间无不充满着激烈的斗争。史载:“初,《哲宗实录》蔡京专一编修,政和三年成。及上用郑居中而京惧,乃收用蔡确子懋为两制,讨论其父确元丰间策立功,遂以王珪为不忠,以沮居中。居中,珪婿也。懋诬诋宣仁尤甚,乞改修《哲宗实录》,尚未为快,又乞修《哲宗正史》,作《哲宗纪》及《列传》,皆加以御制之目,使人不得拟议。”[92]自后于徽宗朝成书、由蔡京上进的《哲宗实录》分前、后两部分。“《前录》起藩邸,尽元祐七年十二月;《后录》起绍圣元年正月,尽元符三年正月,共十三年。京之意,以宣仁垂帘时政非出于上,故分前、后《录》。”[93]于是到南宋高宗绍兴四年五月,史馆修撰綦崇礼等在请求再修《哲宗实录》时说:“《哲宗皇帝实录》系崇宁以后蔡京提举编修。叙事之外,多是增饰语言,变移是非,殆非实录之体。成书之后,其当时时政记等应干文字,又皆焚弃。窃恐所载不无更改,隐漏失实,即难以便据旧录,重行修订。欲乞从本所逐旋申明于诸路州军及旧臣之家,更行取索求访当时文字事迹,案据参照,看详重修,庶无抵牾”。高宗从其请。[94]就在改修《哲宗实录》期间,范冲尝“别为一书,名《辨诬录》”[95]。据范冲自己言:“近重修《神宗皇帝实录》,于朱、墨二本中有所刊定。依奉圣旨,别为《考异》一书,明著是非去取之意,以垂天下后世。今来重修《哲宗皇帝实录》,考其议论,多有诬谤,以当日《时政记》及诸处文字照据甚明,亦乞别为一书,志其事实,欲以‘辨诬’为名。每月校勘到卷数,差人吏亲事官送至行在,付冲看详修订。就呈监修相公讫,有合添改去处,却发回史馆,庶几不致妨废”。朝廷依其言。[96]我们不妨以今存于《长编·哲宗朝》卷354中的《哲宗实录》加以举例分析,如元丰八年夏四月丁丑,朝廷下诏允许枢密院依旧制开便门与中书省相通,以赴都堂议事。该条纪事的原注为:“《旧录》云:先帝设官分职,各有分守,不可紊也。时欲同恶相济,故有是诏。《新录》辩曰:密院、中书事均一体,便门相通,祖宗旧制也。与先帝设官分职,各有分守,理不相妨。‘同恶相济’,鄙陋无稽。自‘先帝设官’至‘有是诏’二十四字,并删去”。从此中可以明显看出,绍兴时范冲在哲宗《旧录》基础上更修《新录》时,对《旧录》中的论说原委多加辨驳,并且对原文多加删削,其目的正是为恢复元祐朝政之“正”。
总之,无论是《神宗实录》被改修时的绍圣签贴、绍兴考异,还是《哲宗实录》被重修时的绍兴辨诬,均说明二录在编修及流传时,已发生明显的内容改动情况。而每次改动,不仅体现着当政一派的做法或者主观意图,而且甚至导致这些史书的存亡带有明显的时段性特色。
2.对史书内容的有意抽毁,在宋人编修的史书中同样存在
如最能反映绍述之议的哲宗元祐八年史事,在《长编·哲宗朝》部分记述相当简略(今《长编》七朝传本原缺元祐八年七月至十二月纪事)。对此,李焘明确指出:“《旧录》(按:指徽宗朝蔡京监修的《哲宗实录》)自八年二月二日并阙,《新录》(按:指绍兴重修本)缘此所书事比前益疏,史院至今未得《旧录》阙卷,当考。王铚《补录》亦复草草云。”[97]其中对于王铚的《元祐八年补录》,据汪应辰言;桐庐方雅川曾录寄给他一传本。不过,他说:“余顷在秘馆见铚所进本与此不同,疑铚复有所増损以示人也。如《蔡确传》言确之治狱,于法外求情;如王安石之解经,于意外求理。今此语皆删之矣。所记刘莘老云诸公为蔡氏计,太皇太后独不为高氏计乎?其语甚鄙,且意有所谓。又记莘老规台臣言文潞公之失,以讽动之议者,不以王彦霖为直。审如此,何独彦霖尔,盖莘老、张芸叟、傅钦之、梁况之、王朋叟、韩原伯皆不直也,不知皆何所据。”[98]可见王铚《元祐八年补录》本身就有不同传本。魏了翁亦指出:“绍述之议虽行于绍圣,而实昉于元祐之末。至绍兴重修《泰陵(哲宗)实录》,独元祐八年事皆无存者,至参取《玉牒》、《日历》诸书以足之,仅得成书。”[99]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状况呢?此正如南宋初史官綦崇礼所言的,蔡京提举编修《哲宗实录》时,不仅“变移是非”,而且将当时时政记等应干文字加以“焚弃”的缘故。[100]又据王明清所言:“(徐)度在馆中时,见重修《哲宗实录》。其旧书,崇宁间帅多贵游子弟以预讨论,于一时名臣行事既多所略,而新书复因之。于时急于成书,不复广加搜访,有一传而仅载历官先后者,且据逐人碑志,有传中合书名犹云‘公’者,读之使人不能无恨。”[101]由此可见,《长编·哲宗朝》元祐八年纪事缺略,不仅与蔡京焚弃史事有关,而且还与徽宗和高宗绍兴时两次仓促草率成书有关。
同样,在现今传世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高宗绍兴十二年至二十六年间纪事相对较为简略。究其原因,据魏了翁在《跋李文简公手记李棁等十事》中言:“李文简公所记,多京、桧时事,虽得诸所闻者适若此,然大抵平世事罕所佚遗,惟事在柄臣则未有不惮史官而嫉记者,故是非毁誉,鲜不失实,率阅岁历时,而后其事浸明。……中兴后事亦是,绍兴八年至二十五年最为疏略,小人终日为不善,皇恤乎人言!惟于传世诒后之书,则必求以遏绝而窜移之。”[102]具体而言:“自桧再相,凡前罢相以来诏书章疏稍及桧者,率更易焚弃,日历、时政亡失已多,是后记录皆熺笔,无复有公是非矣。”[103]因此,《中兴四朝国史·艺文志》就指出:《高宗日历》“初年者,多为秦桧改弃。****以后纪录尤不足信”[104]。按秦桧初相在绍兴元年八月至次年八月;再相自绍兴八年三月至二十五年。这表明秦桧不仅对绍兴十三年修成的《建炎以来日历》(590卷)作过改弃,而且对独相之后所监修的《日历》务存私说,简删史实,从而造成了绍兴八年至二十五年间《日历》纪事严重失实、简略。后虽经李焘笔削刊定,但焘仍言:“其间脱略抵牾,违失本真,安敢自保?”[105]那么高宗朝《日历》所存在的自身缺陷必然会影响到据其成书的所有官、私修史著,尤其是“主体框架据《日历》”[106]的《要录》,其中的绍兴十二年至二十六年间纪事相对简略就不难理解了。
3.对于史著中存在摘抄伪托现象,此在南宋邻国史成书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南宋时,由于与金、(蒙古)元战、和不断,为防止对外泄漏军事机密,南宋政府采取了较为严厉的书禁措施。有关规定指出:“诸雕印御书、本朝会要及言时政边机文书者,杖八十,并许人告”,并且对“告获私雕印时政边机文书者”,赏钱五十贯。[107]至宁宗嘉定六年,有臣僚上疏言:“国朝令申,雕印言时政边机文书者皆有罪。近日书肆有《北征谠议》、《治安药石》等书,乃龚日章、华岳投进书剳,所言间涉边机。乃笔之书,锓之木,鬻之市,涉之外夷,事若慎微,所关甚大。乞行下禁止,取私雕龚日章、华岳文字,尽行毁板。其有已印卖者,责书坊日下缴纳,当官毁坏。”[108]疏上,朝廷予以接纳执行。这是南宋朝廷怕边防机密外泄所采取的防止措施。不过,南宋朝廷出于御敌备战目的,又往往希望得知对方更为全面准确的内部情况。基于此,南宋有关金朝和(蒙古)元的著述便应时而生。
从该类史著的作者构成可以看出:一般由出使金或(蒙古)元的南宋使官或由自金南来归宋的所谓归正人组成。这些人往往依据出使或居住生活在金或(蒙古)元时的所见所闻所传闻而撰成该类史著。朱熹就曾指出:“榷场中有文字卖,说中原所在山川地理州县邸店甚详,中亦杂以虏人官制。某以为是中原有忠义之人做出来,欲朝廷知其要害处也。”[109]这些史著虽则只能反映所述国的一些情况,但它却有一定的真实性,并且常受到南宋时人的重视。如洪皓使金南归后撰成《松漠纪闻》2卷。据其子洪适在该书书末言:“先君衔使十五年,深院穷漠,耳目所接,随笔纂录。闻孟公庾发箧,汴都危变,归计创艾而火其书。秃节来归,因语言得罪柄臣。……未几复有私史之禁,先君亦枕末疾,遂废不录。及柄臣盖棺,弛语言之律,而先君已赍恨泉下。鸠拾残稿,厪得数十事,反袂拭面,著为一编”。该书所记虽内容有限,但却有一定的史料价值,至如李心传在《建炎以来系年要录》中就注明征引达20次。同样,由归正人张棣所撰的《金国志》2卷,其记“金国事颇详”[110]。据《三朝北盟会编》卷244征引该书有关内容可知:该书由一、京邑,二、宫室,三、宗庙,四、禘祫,五、山陵,六、仪卫,七、旗帜,八、冠服,九、官品,十、取士,十一、屯田,十二、用师,十三、田猎,十四、刑法,十五、京府节镇防御州军,十六、地里驿程共十六部分组成。又据清四库馆臣所言,该书还应包括“族帐部曲”,凡十七门。[111]由此可见,该书涉及有关金国的许多方面内容。同时,该书有“金国志”、“金人志”、“金志”、“金记”、“金虏图经”和“金图经”等多个名称。陈振孙还著录有不著名氏的《金国志》1卷,并认为“似节略张棣书。”[112]这足以说明该书在南宋时相当流行。
正是由于该类书受到南宋朝廷上下的普遍重视并颇为流行,一些时人便摘抄已有宋人著述中的相关内容,并假托他人名义而编就成书。如《契丹国志》凡27卷,记载辽代218年的历史史实,题宋叶隆礼撰。从其所载内容来看,该书大部分内容摘抄自薛居正的《旧五代史》、欧阳修的《新五代史》、司马光的《资治通鉴》、李焘的《长编》、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洪皓的《松漠纪闻》,以及武圭的《燕北杂记》和《契丹疆域图》等。由此引发诸人对此书的纷纷质疑和探索。如目录学家余嘉锡怀疑该书非叶隆礼所撰。[113]李锡厚先生认为该书中的“进书表”系他人作伪。[114]此后刘浦江先生具体指出该书存在篡改史料、误解原文、词不达意、机械抄书和缺乏常识共五大问题,并且进而推断说:“(该书)当是出自惯以作伪的坊肆书贾之手。”[115]由此可见,从该书作者、进书表,到具体内容,均存在摘抄伪托之疑。又如题为宇文懋昭所撰的《大金国志》凡40卷,记载金朝一代始末。该书内容系摘抄《三朝北盟会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大金吊伐录》、《金人南迁录》、《中兴小历》,以及张棣的《金国志》等书而成。据崔文印先生考证后指出:宇文懋昭的原书,只是一部记述从金太祖到海陵四朝的开国史,并且“卷16以后的十卷《帝纪》是续作”等。[116]这说明《大金国志》亦存在摘抄等许多问题。再是对于《金人南迁录》(1卷),陈振孙就明确指出:“称伪著作郎张师颜撰。顷初见此书,疑非北人语。其间有晓然傅会者,或曰华岳所为也。近扣之汴人张总管翼,则云岁月皆抵牾不合,益证其妄。”[117]李心传亦指出:“近传《南迁录》事悉差误,盖南人伪为之,今不取。”[118]赵与时更是辨其作伪共有三处。他说:“虏之官制,具于《士民须知》,独无通直一阶,其伪一也。虏之世宗,以孙原王璟为储,嗣父曰允恭。璟立,追尊允恭为显宗,《录》乃谓璟为允植之子,其伪二也。虏之君臣,皆以小字行,然各自有名,粘罕名宗维,兀术名宗弼,《录》乃称忠献王罕、忠烈王术,其伪三也。虏事中国不能详,然灼知其伪者已如此,而士大夫多信之。”[119]可知该书在南宋时便受到时人的多方质疑,则当属伪作。此外,如王大观的《行程录》、李大谅的《征蒙记》,史学大师王国维考证后认为:“二书实一人所伪撰,或一书之变名,且出于南人之手而托之北人者也。”其作伪之因是:“皆当时不满于(宋金)和议之所为也”,故伪托金人之言,“造作蒙古寇金事,以示金人在北方常有后顾之忧”[120]。可知二书亦应为伪托之书。以上情况表明,南宋时编就的邻国史中,摘抄伪托现象的确甚为突出。
综上所述,对于官修当代史过程中出现的有意改动、抽毁等问题,这就要求我们在运用该类史著时,必须对此类问题做深入细致的剖析,防止运用被歪曲的史料或者残缺不全的史料来揭示历史史实。而对于邻国史中的摘抄伪托现象,同样要求我们必须对其作伪动机、史料来源等加以详细辨析,以便谨慎地使用它。
§§§第二节史书体裁的发展与创新
我国史书体裁在隋唐以前基本上是由纪传和编年二体占据主体地位,并且自《隋书·经籍志》将纪传体规定为“正史”体裁之后,纪传体更取得了独尊的地位。但自中唐时起,随着社会学术风气的急剧变化,史书体裁也在发展,纪传体独尊的地位不仅被打破,而且随着《资治通鉴》的成书,标志着编年体重获中兴。到南宋时,后世所能见到的史书体裁已基本齐备。其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南宋史家善于吸收已有史书体裁的优点,并对其有所发展和创新。如纪事本末体和纲目体便是在编年体基础上的创新之作,而长编体和纲要体则是对编年体的有意变通。其他在编修史书时兼取多种史体的做法,在南宋时亦为数不少。这足以表明,南宋时期是一个史体不断创新和发展的时期。
一、崇尚编年
与唐前期以官修纪传体断代史为主相对照,自中唐时起,私家编修编年体史书日渐兴盛起来。受此风影响,北宋史家中就出现崇尚编年而贬抑纪传之说。如孙甫在《唐史论断序》中认为:《春秋》编年是“圣人立法之书”,并且他把编年体视为“明知乱之本”、“谨劝诫之道”的最好形式。而针对纪传体,他明确指出:“至司马迁修《史记》,破编年体,创为纪传,盖务便于记事也。记事便则所取博,故奇异细碎之事皆载焉。虽贯穿群书,才力雄俊,于治乱之本、劝戒之道,则乱杂而不明矣”。为此他特意用编年体撰成《唐史记》75卷,以记君臣之事,明治乱之理。至司马光编修成《资治通鉴》,更加使得编年体这一古老的史书体裁再次得以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