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南宋史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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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

历史是记事的,事的发生牵连到人时地。古代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政事,故天子的言动必由史官记录,而诸侯之国亦设史官。孔子因鲁国史官之记录修成《春秋》,强调褒贬,严于是非、善恶、邪正、忠奸之辨,记事之法是以事系日,以日系月,以月系时,以时系年,创编年史体。其后左氏依经以作传,详述事实。是经为纲,传为目。到汉武帝时,司马迁修《史记》,起自五帝,终于武帝时代,分为五体,“本纪记年,世家传代,表以正历,书以类事,传以著人”。创纪传体。迁志在“明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南宋目录学家陈振孙极称誉之,有云:“前未有其比,后可以为法,非豪杰特起之士,其孰能之?”此言甚善。自东汉至唐初,世有著述,皆用纪传体,以纪一代之史,号为正史。直到唐朝后期,杜佑以为历代典章制度散见各史,不易通知,乃修成《通典》,上自黄帝,下迄唐天宝之末,分类述事,此实袭《史记》的《书》,但也有创新之意。盖自唐初开官修前代史之风,用纪传体,号曰正史,私家难以有所述作,乃多改修编年体,或修典制史,如宋太祖初年监修国史王溥纂修《唐会要》及《五代会要》,宋代的各朝会要虽皆官修,但到南宋宁宗时,徐天麟修成《西汉会要》,至理宗初年又成《东汉会要》,两汉典制,尽在于斯。至于编年史书之纂修,宋代史家之贡献最为宏伟。自司马光修成《资治通鉴》后,编年体史书极受史家重视。至南宋孝宗时代,或承其义例而修续编,如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或稍变其义例,而效《春秋》与《左传》之书法,大书者为纲,如同《春秋》之简严,细书者为目,如同《左传》之详明,朱熹《资治通鉴纲目》之成书,遂开创了纲目体。更有袁枢以为历史重在纪大事,任何朝代都有兴有亡,在统治期间亦有治有乱,典章制度是相因的,而兴亡治乱未必相因,但必各有其原由。编年史是逐日记所发生之事,而欲考某一件事之始末,则有“遭其初莫绎其终,揽其终莫志其初”之憾,盖“事以年隔,年以事析”,这是编年史美中不足之处,枢乃以历史发展中的重大事件为核心,依时代顺序标出事目,用《通鉴》记载之原文,编年系日,由始至终,本末灿然明白,给读史者极大的方便,如两汉之间,只用《王莽篡汉》和《光武中兴》两个事目,便可述明一亡一兴、一逆一正,遂创纪事本末体。自此以后,前述两种新史体,又不断有后起的史学家所继承,遂开创史学的******。

宋代史学为何特别兴盛呢?此乃肇端于太祖所确定的重文轻武之国策。太祖不愿步前面五代的后尘,亟欲政治清平,必先强调以仁义治天下,方可一新天下之人的耳目,乃重用读书人治国理民,并立下“不杀士大夫”之誓约,而士大夫亦倡导学问为经世济民之本,不仅自己勤读经史,也劝帝王多接近儒者,广求治道。是以宋朝政治开明,文纲不密,士大夫多以朝野见闻,述之于口,或著录成书,积之日久,遂成时代的风尚,所以宋人所撰的杂史、笔记最多,存于今日者亦不下三百种。如徐梦莘的《三朝北盟会编》、李心传的《建炎以来系年要录》,都参用了一百多种私家杂史随笔和文武大臣之家传、行状等,皆极详备。南宋史学家所修成的本朝史极富,多半用编年体。但如要改编前代史,亦承用纪传体,其目的不是要取代旧史,而是要纠正旧史对正统朝代认定的偏失。盖因南宋立国江左,仅能守住半壁山河,如同东晋,不免担心将来在历史上的地位,史学家在修前代史时,乃特别强调对正统的认定要从严。如朱熹所言:“秦初犹未得正统,及始皇并天下,方始得正统。晋初未得正统,自太康以后方始得正统。隋初亦未得正统,自灭陈后方得正统。如本朝,至太宗并了太原,方是得正统。”太宗并太原是在太平兴国四年(979),时宋开国已二十年了。因此,朱熹特强调:“三国当以蜀汉为正,而温公乃云:某年某月诸葛亮入寇,是冠履倒置,何以示训?缘此,遂起意成书。”司马光是北宋人,宋太祖之受周禅即帝位,与曹丕、司马炎颇相类。而南宋高宗是承继徽、钦二帝的,时代完全不同,朱熹为南宋立言,在其所修之《资治通鉴纲目》中,以昭烈帝章武元年(221)接献帝建安二十五年(220),认定昭烈之蜀汉是与高祖之前汉、光武之后汉一系相承的,故贬魏、吴为伪国。此一新见解,首先影响到雅好史学的庐陵萧常,为扶纲常、正人伦、讨乱臣、诛贼子,乃改编陈寿的《三国志》为《续后汉书》,立昭烈帝纪及后主二《本纪》,魏吴之君臣皆编入《载记》。稍后元儒郝经亦修成《续后汉书》,元朝后期,东阳张枢亦修成《续后汉书》,以表彰忠节。至明季,徽州谢陛又修成《季汉书》,吴郡吴尚俭也撰《续后汉书》,均以扶持名教为宗旨。此可见南宋史家的正统观,已得到元明史家的认同。又自朱熹辑《五朝三朝名臣言行录》,杜大珪辑《名臣碑传琬琰集》,元、明、清之学者相继纂辑此两类书,今存者不下二十余种。近七八百年来史学的发展,可以说全受南宋史学的影响。

南宋史学承继北宋,且发扬光大之,是为值得研究的。德毅近四十多年来,从事宋代史学之研究,发表专题论文已达三十多篇,尚未汇辑成专书出版。往年拜读到北京师范大学吴怀祺教授所著的《宋代史学思想史》,专以著名史学家及理学家之史学思想为主,已属难得。近两年,始识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年轻学者燕永成博士,专研南宋史学,曾互通书信,赠送论文和专著,已知其是一位虚心好学的青年朋友。今年夏,乘前往上海师大参加国际宋史研讨会之便,得以相见,其待人甚热忱,相谈甚欢。蒙其相告,已撰成《南宋史学研究》一书,诚恳相托为撰一序文,愚思之再三,不便婉拒。月前,收到其二校稿,约三十万言,愚立即细心拜读。此书除《绪论》及《结论》外,中分六章,首述鲜明的时代特色,以修当代史,地方志及军事史为重点。次论史书体裁的创新,史书的多样化,官修和私修的相互配合,史部目录学的功用。其三及于史学思想,就其会通史观,正统论,夷夏说,义理观念及史学批评,逐一分析。其四称述庞大的治史团队,有家族,有地区,或精于考证,或长于说理,或优于文学,各展所长。其五则是对个案加以分析,对同一史事因记述者非一人而观点有异,各种史籍的纂修都负有其特殊的功用。最后讨论到南宋史学的独特地位与影响,先就北、南宋对前代史及当代史之编修作一比较,再论南宋史家在史书编修方面的贡献和影响,而史学思想影响后世最大。综而论之,此书体大思精,一位青年学者能有如此功力,已属难得。深望持续努力,以待将来更撰成博大精深的新著作,以贡献于宋史学。治史诚不易,史学、史识皆是非一日之积的,古人称经学家皓首穷经,由本书所述南宋史家来看,无不皓首穷史,此正是吾辈研究史学的人所共同勉励的。特略述宋代史学家之贡献,并书所感怀者以为序,敬请海内外方家有以教正之。

丙戌年冬十一月晦日

丰县王德毅序于台北寓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