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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电话迷宫(2)

房主敲门的时候,白百合正脱得一丝不挂平躺在席子上。房主进来时看到白百合身上套上了件不很合身的白袍子。那件宽大的白袍子被电风扇吹得扑扑直响,白百合的头发很随便地挽在后面,有些松了,掉下来一撮随风一动一动的。“你坐啊。”她对房主笑了一下就去厨房弄咖啡。房主每回来都要喝一杯浓的速溶咖啡。

房主喝完咖啡,收了房钱,彬彬有礼地说声谢谢,便说时候不早了该走了。这么热的天,他仍不失绅士风度,穿着长裤长袖很一双擦得很亮的皮鞋。白百合送他到门口,隔着那银灰色的防盗门白百合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了句,听说----

你想问什么尽管说。他背对着门,说。

那个女孩是怎么死的?

哪个女孩啊。

他的影子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电话铃、电话铃、电话铃......楼道里空寂无声,白百合疑心自己在做梦。

午夜12点,那个讲故事的忧郁男人又来了,他声音略带沙哑,很柔和。他每天都要讲述那个死去的女孩子的一些片断,他用那种似乎耳语般的声音说道:

......你知道,她总是在这个时候等我电话。

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有一回说着说着竟然真的哭了起来。他那位死去的美丽绝伦的女友小凡在这间屋子里一寸寸一节节地活了起来,这种感觉让白百合感到毛骨悚然。

“她有一双大而忧郁的眼睛,却要唱那种甜甜的好像苹果馅一样的歌曲,其实那很不适合她,是唱片公司的老板这样安排她的......”

听到这儿白百合就想,这个小凡也许是一个无名歌手,而讲述这个故事的人是一定是歌手的男友。

电风扇吹着席子上的一本书,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疾速地翻动书页,一本书很快就被他从头翻到了尾,接着电扇调头向着相反的方向吹,那本书又被从后面翻起,重新翻过一遍。那人的故事还在继续,已经是深夜1点多钟了,白百合不知何时已朦胧睡去,电话机撂在一边,里面断断续续传出一个男人耳语般的声音。

在这座城市的另外一个角落里,“垃圾人”整晚都在给白百合拔电话,可惜一直占线,未能拔通。

“垃圾人”每回给白百合打电话,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说些下流话过过嘴瘾。他给白百合打电话是不定期的,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冷不丁地打一个过去,听到对方又羞又怒又慌张的声音,他感到非常剌激,就在电话里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大笑起来。

白百合实在无法忍受这种搔拢,便打电话给眉心。眉心本名叫梅新,因为编《守望者》而给自己起了个颇为女性化的编辑名。虽是与本名谐音,但意思却完全变了。

打电话的时候是下午四点。梅新说我放下电话马上就过来,白百合噎了他一句“你过来又有什么用......”话还没说完却发现对方早已把电话给放了。

“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家大概是没煤气了吧,要不就是跟老婆吵翻了,没地儿吃饭啦?”

白百合在厨房里一边用筷子搅蛋一边唠叨。梅新坐在屋里拿着一张翻过期的报纸翻来覆去地看,偶尔抬起头来说:

“我说你在那儿瞎唠叨什么呢?什么煤气呀老婆呀告诉你吧这几件我全都没有,我还没成家呢。”

“那就是让你妈妈赶出来啦?”

“喂喂喂,别忘了是你请我来的啊。”

“谁让你把我的电话号码登杂志上的?”

“已经登了,反正也收不回来了。我现在不是在尽量弥补呢嘛,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可以提出来。”

白百合从厨房玻璃门里露出头来,问:“你下楼买趟啤酒怎么样?”

梅新笑道:“嗯,这话我爱听。”

这一夜两个人过得都很别扭,电话铃倒是一次也没响过,房间里静得出奇。梅新是在吃完饭后两人一块在厨房收拾碗的时候第一次吻白百合的。白百合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因为那个吻实在是很轻,就像被蚊子咬了一下,不会触及灵魂深处的什么东西。

梅新靠在厨房的玻璃门上,一手抱着胳膊,另一只手呈V字型撑住下巴,看着白百合在那间不大的厨房里转来转去,一样一样收拾东西。被他这样一吻,两人之间的距离反倒疏远起来,好像隔着一道玻璃门,即使再近总还是隔着什么,无法触及到真正实质性的东西。

梅新看着白百合繁琐而又细致的洗涤工作,把碗一只一只地擦来洗去,又过清水,不免有些心烦。他又看到厨房玻璃碗柜里摆着各种各样成套的玻璃酒具,这些复杂的工艺玻璃在昏暗的灯光下散发着清冷奇异的光辉,这些酒具很像它的女主人的品格,孤傲,疏懒,淡漠,一心一意只想逃避现实生活,或生活在纸上,或生活在书本里,总之要找一个狭小安全的空间把自己隐匿起来。

终于等到她快要洗完了的时候,梅新走上前去搂住她的腰。她继续用白毛巾擦手,然后把东西一样样放好,她移动的时候他就这样跟着,好像她身后拖着的一个巨大的影子,然后他的手向上挪了一点,双手罩住她的乳房。

白百合侧过脸来,看了他一眼,由他隔着衣服四处摸索。他的手很热,手心发烫,贴过来的脸却是冰冰凉的。他的热哈气一直喷在她的颈窝处,弄得她又痒又麻忍不住就笑了。白百合这一笑弄得梅新进退两难,做什么都觉不对劲,只得放开她让她走了。

接下来两个人就谁都不理谁,坐在各自的角落里看电视。

白百合有一台从母亲家淘汰下来的黑白电视,样子很老古董,被白百合直接丢在地板上,木头做的机壳和旧木地板连在一起,倒是别有一番情趣。白百合把频道调到她最不喜欢的京剧,让那咿咿呀呀尖锐剌耳的声音充斥在他俩之间。黑白电视反射出来的光像气态的水银,忽浓忽淡地在他俩眼前流动来流去,那都是一些仿佛看到了又无论如何也抓不到手里的东西,它们若有若无,聚拢又散开,只有那年代久远的唱腔越拖越长,白百合觉得心都被它剌痛了,便站起身趿拖鞋走了过去,不耐烦地用手指在开关处轻轻捅了一下,房间里静默得有些尴尬,所有的声音都被收进去了。

梅新坐在原地没动,他看见白百合模糊不清的侧影。两人这样僵了一会时间,白百合终于打了个哈欠说:“我困了,明天还得上班呢。”

梅新说:“这么晚了你让我怎么回去?未班车都没了。”

“未班车十一点半呢,你现在去赶还来得及。”

梅新就拿起自己的小包说:“那好吧,我走。”

十二点钟以后,那个死去女友的伤心男人的电话刚来过,就响起了敲门声。白百合知道这一定是梅新故意没赶上未班车,在楼底下转一圈又回来了。刚一给他开门,他就拥住她一边往里推一边狂热疯狂地亲吻她。

白百合简直喘不上气来。

这一次他不再是轻手轻脚地弄她了,而是带有一些“恶狠狠”的成份,他手脚很重,近乎于粗鲁。白百合大喊大叫地说,你干什么,你弄疼我啦。梅新不理,装没听见。他把她顶在墙角上,一只手伸进衬衣解她的内衣挂钩,但是他把手伸到了后面而白百合的挂钩却恰好在前面。他慌得不行,手忙脚乱的,恨不得混身上下全都长满了手才好。

电话铃响的声音打断了他俩。

梅新抱住白百合不让她去听电话。

白百合偏过头去用眼睛盯着那电话,好像是在判断电话是从什么地方打来的。梅新终于摸索到了她胸罩前面那个不易被人发觉的严丝合缝的小挂钩,他使出混身解数来对付那小东西,终于把它打开来。

白百合从他梅新怀里挣出来,趿着拖鞋“踢踏”、“踢踏”到过厅里去接电话。自从电话号码被公布之后,白百合屋里这只红色电话搬过无数次家,先是枕边的,后来移到书桌上,再后来就搬出卧室放到了过厅里去了。一开始她不何如何拔断电话线,不想听到那铃声的时候就用一件厚衣服盖住电话机,有时候是用羽绒服。

有天夜里白百合起来上厕所,迷迷糊糊看到地上趴着一个人,两只胳膊伸得很开,吓得白百合尖叫起来。十八层楼上,没人听得见她的惊叫。后来她想起那是件用来盖电话的黑色羽绒大衣,那件大衣深更半夜地横在过厅里真像一具尸体。

电话是姐姐白百惠打来的,她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白百合说天太热了正准备去洗澡。白百合在黑暗正一边打电话一边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把她放在膝上,衣服一件件剥下来丢在一边,白百合第一次发现一心二用的快乐,在听电话的电话的同时被人这样摆弄是剌激的,因为电话里说的是完全不相干的事,姐姐一直在电话里抱怨这抱怨那,她离婚以后一直没地方住,为了省房钱只好住在母亲那儿,所以跟家里人矛盾不断,每回遇到不顺心事便要在电话里唠唠叨叨,还有她和她男朋友的事也是不断有新花样冒出来,这个那个的,白百合只是听着并不搭腔。过道里很黑,根本什么也看不见,电话机上亮着一个绿的小圆按钮,像一只独眼的猫,在黑暗中静静地窥伺着他俩。

她已经对他彻底解除装了,于是他大着胆子在过厅那把椅子上同她做起爱来。听筒喀哒一声掉在地上,里面传出一个女人喂喂的声音来,但是他们谁也顾不上了,那把椅子被他们弄得吱嘎作响看上去就要塌了。

白百合腾出一只手来把电话挂上,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力气了。电话挂上,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力气了。

梅新跟白百合的关系并没有维持多久,梅新总是说他忙。上班的时候白百合坐在用隔板隔起来的方方正正的一块小空间里,脑子里的思绪总是出现漂移,有时升腾到这间大办公室的上方,看着老鼠迷宫一样的人造隔离墙,觉得这一切都很滑稽。

从俯视图的角度从上往下看,人体是一个非常奇怪的造型。男人是黑黑的头发和一双乌黑的皮鞋尖,女人则是一对高高隆起的乳房。这些东西像自由电子一样在迷宫里绕来跑去,忽东忽西,它们不断出现位移,有时还会发生弹性碰撞,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呆在自己的小格里,面对枯燥的机器一动不动,好像被钉子钉在那里一样。

白百合就已经在办公桌前“钉”了三小时了,她在等待梅新回呼机,等得心慌气短,肠子都快断了。梅新的寻呼机是杂志社给配的,几个人的号码全都连着,有时错了一位数,呼了这个,回电话的却是另一个。无论上班下班,白百合想起来的时候便要呼他一下,想知道他在哪儿,在干什么。梅新一开始还是有“呼”必应,每次电话都回得很及时,但是后来他渐渐地推三阻四起来,有时说他的呼机没电了,有时又说他的呼机“漏呼”,经常是整整呼他一天不见他回个电话。

上司要白百合替他整理一份文件,稿纸小山一样地堆在桌上,白百合看见就皱眉头。小张主动过来俯在白百合的房膀上小声问道:

“哎,要不要我帮忙?”

白百合心里清楚这个小张对自己有点喜欢,就事没事都要过来缠她。白百合把那堆纸往小张眼皮子底下一推,努了努嘴对他说道:

“喏,干好了有奖。”

“你要什么奖?”

“你请我看场电影吧。”

白百合笑道:“就像老式的约会?”

小张忽然有些害羞地低下头,用指甲刮桌上那叠纸。白百合把自己的活儿分一半给小张去做,可是白百合心理上并没有觉得轻松许多,梅新已经三天没给她打电话了,呼了他也不回,就好像这个人从此从地球上消失了一样。

这天,白百合一整天都坐在电脑前没动窝,除了中午吃个饭和上了几趟厕所外他都坐在办公桌前砰愣砰愣往电脑里头敲字,虽说脑子一阵阵走神,可手底下的活计照样做着,都是一些干巴巴的行政文书,也用不着动什么脑筋,硬往里面“杵”就行了。

她已经不再给梅新打传呼了,明知道他不会回,打了也白打。现在的事就这样,开始得快,结束得也快,一切都没头没脑的,想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有一件事没有变,那就是白百合还买梅新他们编的《守望者》杂志,梅新又回到杂志上去,变成一个女人的名字:眉心。“她”编的“红酒孤心”还是期期精彩,每一期都有一些女人写信给“她”,向“她”吐露心声。“她”就把她们的话经过精心裁剪然后登出来。有天白百合坐在会议室里开会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个相当可怕的想法:梅新,是不是真有其人呢?上司将一些内容冗长的文件摆在会议桌上,他的不锈钢茶杯在数盏日光灯的多角度联合照射下,变成一种不真实的瓦蓝色,眼前的一切都呈现出虚幻状态,白百合再次想到那个问题:梅新,是不是真有其人呢?

电脑屏幕上的文字都显得那么眼生,好像不是自己亲手敲上去似的。白百合觉得自己的工作毫无意义,除了上司知道她,小张知道她以外,这世上还有谁知道她白百合的存在呢?这时候,电脑忽然间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光标开始疯狂地向回移动,一行行打好的文字开始自动消失。白百合慌了手脚,大叫小张小张,小张从隔壁跑了过来,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这天下班,小张提出要请白百合吃晚饭。白百合木着一张脸,不说行,也不说不行。她的计算机键盘出了问题,把她整一天敲上去的字全部删除了。望着那一行一行自动消失的方块字,白百合心里觉得失望极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在这个不为人知的狭小空间里被时间快速蒸发掉,一切都在眼前飞速流逝,屏幕是已经变成一片空白了----是她早刚来时的样子。

小张请白百合吃饭、看电影,白百合整晚上都显得异常柔顺,当电影院里的大白光直射在银幕上,白百合的脑子里也出现了同样情景。电影院里没什么人,只稀稀落落散坐着一些情侣。白百合忽然发现了她和小张的别扭关系,这是一个双座电影院。

银幕上放映的一部情节杂乱的美国电影,女主角不美,但很风骚。她挺着像丰乳器广告上一样的胸脯一摇一摆地在街上走,街上的少年朝她吹口哨。小张的手很谨慎地伸了过来,放在白百合的后腰上,白百合两眼盯着银幕,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小张搂过她把她放进自己怀里。小张并没有很过份的举动,只是搂着她很安静地看电影。白百合觉得异常困顿,有一阵子她眼皮都睁不开了。小张凑近她耳朵小声说:

“你睡吧,有我呢。”

白百合像受了催眠术一般,很快进入梦境。

白百合醒来时,时间已过了午夜。白百合伸了伸酸胀的四肢对小张说:“都这会儿了,为什么不叫醒我?”

小张说:“你一直不醒,我一直就没敢动。”

白百合轻轻拍了下他的脸说:“有你那么傻的嘛,咱们走吧。”

白百合看到小张的金属边眼镜上流动着一抹亮色,那是电影银幕上反射下来的颜色。

由于在电影院里睡足了觉,白百合回到家反而不困了。她洗澡的时候小张打来一个电话,说他已经安全到家。白百合在电话里谢了他的晚餐和电影,小张在电话里说:

“没关系,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天天陪你。”然后好像害羞似地就把电话给挂断了。白百合正在洗澡,湿漉漉的水珠顺着她胳膊肘滴哒滴哒流下来,白百合伤心地想到,这个小张要是那个姓梅的该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