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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发烧,发烧(2)

说着帮小玄关掉电扇,又把地上几页吹落的纸捡起来,用嘴吹了吹上面的灰,说道:

“小玄,在这屋里你看没看见一本蓝皮日记?就是最普通的那种蓝塑料皮。”

小玄问:“是谁丢的日记?是你还是----”

“哦,算了算了,我再到别的地方去找找。”

小玄早就听说档案馆这幢古宅从前闹鬼,现在馆长又来寻那本丢失的日记,小玄更觉阴森可怖。就在她愣神的当儿,馆长在小玄眼前晃了一下,然后就像影子一样倏地一下不见了。

整个下午小玄就在档案馆里寻找那本日记,可她一无所获,什么也没找到。小玄觉得这一天过得毫无意义,她从孤独中来,又将回到孤独中去,她的生命又注销了一天,可她两手空空一无所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在高楼大厦间穿行的蚂蚁,卑微、渺小、不被别人知道。

小玄锁上档案馆的门准备回家,馆长又把他叫住了,馆长说:

“小玄,门不用锁了,我今天要在这里加班。”

小玄就把钥匙交给他。小玄说:“那本日记今天下午我找了一下,但是没找到。”

馆长和蔼可亲地回答:“找不到就算了,都是些旧账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还没完全黑,家家户户的窗口却已经迫不急待地亮起了灯,小玄想起她家对面那扇窗子里的女人,这个夏天那女人通常穿得很少,而她的朋友似乎很多,她家里从来就没断过男人。

小玄在电梯门口遇见钟音,他乘电梯下来,而她正好要乘电梯上去,他俩总是这么交错着,小玄看到他的那一刻忽然觉得这个人很陌生,还来不及待她细想,电楼已把她带到九层楼上了。

小玄进了家门的第一件事就是脱衣服。

天气很热。

电脑上有丈夫给她留的字条。

小玄懒得看。

小玄关上电脑。

房间里没有开灯,电脑微弱的电线在瞬间消失了,什么也看不见。小玄继续脱衣服,里里外外脱下一堆扔在床上,这时候,窗口吹来一阵凉风,小玄拿起望远镜走到窗前,见对面的窗帘半开半闭着,那个女人又换了新的男伴,男的坐着,女的站着,女人今天虽说是穿了长裙,但小玄清楚地看见那个男的手伸进去正在摸她的腿,女人的两手正搭在那个男的肩膀上,看上去似乎显得很快活。

小玄觉得浑身燥热。小玄相信自己不会看错,今天这个男的是个半秃了头的上了岁数的男人,而上次她看到的是个留长发的小青年。

女人坐到那个男人腿上去了......

小玄打开电脑想看看丈夫给她留的字条,那行字却消失了。

小玄一直在档案馆里寻找馆长要的那样东西。

那个天蓝色笔记本是在床铺的夹层里找到的,小玄不知道这个本子是不是馆长要找的那个,她蹲在地上翻翻,见是女人的笔体,但它并不很像日记,里面的日期时有时没有,也不记录天气或者其它一些重大事宜,只是写一些内心感受类的东西,比如在第一页上写着:

“我要留下一些痕迹,这样我就不是孤身一人了。今天,他来了,不过来的时间比平时要晚些。我一直坐在窗边听他的脚步声,这座古宅可真静啊。”

读到这里,小玄觉得四周围好像浮动着一层阴森的鬼气,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这个女人现在又在哪里?正午时分,窗外的太阳光白亮而剌眼,而小玄觉得这里的时间仿佛已经到了午夜,外面空无一人,只有阳光在草地上慢慢移动的声音。

小玄决定不把这本日记交给馆长,而是自己留着慢慢看。

馆长几乎每天都要到小玄屋里来寻找那东西,他总是一边翻箱倒柜一边喃喃自语。小玄暗中有些窃喜,她觉得自己好像亲手策划了一个阴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老馆长有些可怜,他一生都在整理那些发了霉的档案,唯独丢失了他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

这本日记的主人,一定是一个女人。她的文字很有魅力,她把现代人骨子里那种冷漠、孤寂、空灵的感觉全都写出来了,小玄每天读它,就像对着镜子在看自己。她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写日记的女人就是自己。

钟音病得更重了,他整日沉醉在他奇妙的“数字游戏”当中,失去了与现实的接触。他忧郁沉默,面色凝重,痴痴冥想,对外界反应冷漠,你问他什么话,他极少回答,他喜欢把想法写在他电脑屏幕上,对人完全是一副懒得交谈的表情。小玄曾想尽各种办法逼钟音跟她讲话,软硬兼施,温柔或者吼叫,但都没什么效果,自从钟音迷上电脑,他俩就再也没有一起上过床,他总是在她睡去的时候醒来,或在她醒来的时候睡去。

小玄决定陪丈夫到医院去看病。

早晨起来,窗外下起雨来。小玄从箱子里找出一件好久不用的黄雨衣,这还是她上大学穿时的雨衣,那时他俩经常在雨地里散步,还写过一些风呀、雨呀、玫瑰之类的小诗。那时小玄不知多少回描述过他们未来小家的摸样,带流苏的小台灯、浅紫色的玻璃酒具、现代派图案的壁挂和窗帘,现在想想这一切都不重要,人才是最重要的。

人创造了机器,却被机器捆住手脚。

医院的挂号大厅里站满了各种各样的人,冷气开得很足,让小玄感到从里到外的冷。

小玄不知道该给丈夫挂哪一科的号,就分别给他挂了三个号,当医生给他看病的时候他表现得呆滞、木讷、一言不发。

“他怎么不说话?”医生问小玄。

“他说话我还带他上这儿来干嘛?”

小玄说这话的时候把眼睛睁得很大,象是要跟谁吵架。

这时候,边上有个年轻大夫正在一旁操纵电脑,显得笨手笨脚一副不开窍的样子。钟音一声不吭地走过去,坐在电脑前动作麻利地操作起来。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钟音没病。医生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小玄,好像是她有病似的。小玄不由得摸了摸自己裸露在外的皮肤,电风扇里吹出来的风吹在她被雨淋过的皮肤上,涩涩的,感觉很难受,还有那个女医生的目光也让她感觉很难受。

小玄相信丈夫得的是医学上无法诊断得出的“电脑综合症”,离开医院的时候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小玄听见自己对丈夫说:

“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钟音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以自我为中心,他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喃喃自语。小玄一觉醒来,看到他那张冷漠的、毫无血色的面孔被电脑屏幕映得莹紫发青。

小玄有一天晚上变成了一个梦游者,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飘”下九楼、又升上另一座高楼的。她清楚地记得电梯的门一开一合,许多人在这两扇金属门前消失或者重现。但是,若按时间顺序推算,那个时间大楼的电梯应该已经全部关闭了,小玄也许是从楼梯走下楼去的,在黑暗中小玄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机敏而又腿脚灵利的瞎子,她从来没到蜜儿这座楼上来过,可她却觉得轻车熟路。

小玄在黑暗中揿动门铃按钮。

门在暗处裂开一条金色的缝。通过这道门,里面爆出最热烈的歌和舞,这里几乎是夜夜狂欢,房间里没有什么家俱,哪儿哪儿坐的都是人,男人和女人。

小玄在望远镜中经常看到的那个女人终于出现在面前,她比镜头里看到的还要美,简直可以说是光彩照人,她有着一副完美无缺的魔鬼身,整个身体凹凸有致,好像用模子塑造出来的一般。

舞会的女主人并不问来宾的姓名,只是笑着冲小玄点点头,好像大家都是老熟人似的。小玄听到别人都管那个女的叫做“蜜儿”。这是名字还是外号,小玄一直没搞清楚。

有人过来请小玄跳舞。

小玄说,哦不,我先看看。那男的就说有什么好看的,说着一把搂过小玄不由分说旋转起来。

“你常到这儿来玩吗?”

“不。我住在对面那座楼上,经常看到这边很热闹,所以我就......”

“你不要跟蜜儿这种人在一起,蜜儿是个坏女人。”

“你怎么见得我就是个好女人?”

那个男的贴近小玄耳边小声说:“跟了我你就不是好女人了。”

小玄知道像他这种人惯于胡说八道,轻轻推了他一下,继续和他跳舞。大家都在跳舞,也在窃窃私语,蜜儿这间屋子里充斥着一种诡秘情绪,像一座早已布好的陷井,正等着小玄跳下去。

小玄已感觉到他的手臂将她越搂越紧了。

舞会结束时,王也然自告奋勇要送小玄回家,楼道里很黑,电梯已经停了,他们一大群人闹闹哄哄地顺着楼梯往下走,楼道里嗡嗡的,四壁响着回声。这一晚小玄的心情格外地好,临走时蜜儿也对她说大家都是邻居欢迎她常来玩。现在王也然牵着她的手一级一级往下走,她感觉到王也然的手心在出汗,她自己的手却是冰凉的。

王也然在小玄家门口吻了她,一时间小玄又惊又怕,不由得额角冒出汗来。拿钥匙开门的手一直在抖,怎么着也找不到钥匙孔在哪儿。王也然要帮她,被小玄推了一把,有些踉跄地向后退了半步。“我走啦。”王也然最后亲了她一下,然后消失在黑暗里。

小玄回到家躺在床上,觉得自己刚才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到那间经常用望远镜观望的房子里去了,在屋子里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物,他们全都是一些象影子一样模糊不清的人,只有一张面孔在黑暗中凸现出来,那是一张英俊的、无可挑剔的脸,无论睡去还是醒来,小玄都看得见这张脸。

第二天一早小玄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她和丈夫仿佛运行在两套时间和空间里,虽然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也时常无法照面,有时候,小玄朦朦胧胧从梦中醒来,看到电脑开着,丈夫人却不见了。有时小玄明明听到有人敲击电脑发出嘀嘀哒哒的响动,睁开眼睛电脑前却没人,她想是自己的幻听。

电话铃却不是幻听。

小玄躺在床上侧耳听了一会儿,以证明它的真实性。

小玄跳起来去拿听筒。

果然是他,王也然打来的电话。

“小玄,我知道你是一个人在家。”

“你在哪儿?”

“就在你家门口,我用手机给你打的电话----开门吧你。”

小玄顾不上换掉身上那件粉绸子睡裙,她穿着木拖鞋嘎哒嘎哒跑去开门。防盗门上的格网把王也然的脸处理成一种很特殊的艺术效果,好像好莱坞的黑白明星照,坚忍,刚毅,轮廓鲜明,目光坚定。他的嘴唇很薄,总那么微微抿着似的。

王也然说:“你们家的防盗门白天也上锁?”

小玄说:“可不是嘛,怕进来小偷。”

王也然说:“那你不怕我?”

小玄打开门让他进来。“你有什么可怕的,再说我们家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不怕我把你偷了去?”

小玄笑道:“你敢。”

王也然在沙发上坐下来,小玄到冰厢里去拿饮料。王也然拿起沙发上的一只高倍望远镜朝窗外看看,正好看到站在对面窗口的蜜儿。王也然又把镜筒移向别处,一个个窗口显得黑洞洞的,好像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事。

“你这里可以看到蜜儿屋里。”

“是啊,看得很清楚。”

小玄在厨房大声和他搭着话。

小玄从厨房里端了一只木托盘进来,上面放着一杯冰啤酒一杯橙汁。天很热,电扇转来转去地忙个不停,王也然拿起茶几上的啤酒来喝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对小玄说:“昨天晚上玩得高兴吗?”

小玄却问他:“你和蜜儿认识很久了吧?”

“是啊,算老朋友啦?怎么啦?”

“没什么,随便问问。”

“不对吧,你是在想我和她是什么关系。告诉你吧,她一直追我,只不过我也一直没让她得逞。”

“吹牛,她的男朋友多得数都数不过来,哪还轮得到你?”

王也然坐到小玄边上来,把一只手试探性地搭在她肩上,说:

“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喜欢象她那种类型的女人的,比如说我吧......我就不喜欢她,我喜欢你,小玄。”

他后面的话声音小得让人无法听清,咝咝地吹着气,眼睛温柔无比地盯着小玄的眼睛,好像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他搂着小玄的那条手臂稍微加了一点力。小玄轻轻推开他道:“别这样,当心被人看到。”

这句话不仅没有拒绝王也然,倒像是大大地暗示和鼓励了他,他开始亲吻、抚摸她,就像经常到蜜儿那去的那些男人那样。被王也然抱进怀里那一刹那,小玄仿佛看见电脑里正伸出一双黑森森的眼睛来,直眉瞪眼地看着他俩......

小玄每天读一页日记,好把档案馆里漫长的白天打发掉。看到后来小玄渐渐明白,这本日记记录的是馆长与那个已经走掉的老女人近三十年来断断续续的情史。老馆长总是在寻找这本日记,有时候一天要来好几回,来了总是那句话:“你没看见一个笔记本吧?”

“没有。”小玄眼都不眨一下地回答。

小玄上班的时候,有时她会走神想到王也然。王也然显然是在蜜儿和小玄之间两边得好处,但是小玄又舍不得放开王也然,她常利用钟音不在家的时间与王也然亲热,钟音显得很淡然,似乎没有一点察觉,他依旧沉浸在他的电脑世界里不能自拔,他的电脑最近刚刚入网,整天泡在电脑上。钟音的电脑入网自然又是顾看丹给他出的馊主意,他们俩都是夸张而又偏执的机器疯子,顾看丹为了让钟音的电脑入网,每天N个电话地打过来,电话铃都快叫他震烂了,钟音烦不过, 在电话里大声吼叫着说:

“好好好,我明天就入!”

“不是明天,是现在。”

顾看丹在电话里迫切得仿佛要钻出来。

不知道的人也许会怀疑他劝别人入网的这份热心是从哪儿来的,他就像某公司顾来的伪劣产品推销员一样,苦口婆心,好话说尽,软硬兼施,死缠硬磨,打持久战。小玄倒比较了解顾看丹,知道他是那种热情过剩的人,他的全部精神世界都在机器里边,他恨不得不吃不睡电脑能给提供点“电子面条”才好,这样他就能一刻不离地守在他心爱的宝贝宠物电脑身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