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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都市玻璃山(3)

隔间的玻璃门不是一般人能看出来的,就算是本单位的人有的时候也会晕头晕脑忘玻璃门的存在,一头撞进去,头破血流的下场是每个人都很清楚的,他们知道迟早会有个人,忘记玻璃的存在,这成为公司里的一道暗符,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即将发生,但却不知道这倒霉的事究竟会发生在谁身上。

小群这两天越来越不对劲儿了,他走起路来怪怪的,靠着墙边走,好像生怕和什么人撞上似的。

紫页觉得他是在躲着自己。

紫页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他了。

紫页坐在玻璃里凝望着那个越变越小的淡灰色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在小群穿墙而过的那个下午,紫页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她已经习惯了那个晃动的灰色影子所带来的不祥感,专心做起手边的事来。

紫页喜欢把桌面收拾得看上去相对顺眼些,那一叠一叠枯燥的文件报表总是被紫页摆得整整齐齐,没有一点卷折或者破损,她的细致认真也赢得了上司的好感,把什么活儿交给紫页,就一切OK了。大家都喜欢紫页做事的风格,并有不少女孩子暗中效仿她,尽自己的能力把事做得漂亮些。

那天紫页的注意力正集中在电脑屏幕上,在缜密的数据符号中间,由小渐大地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玻璃的反光吗?还是一个真人正在一步一步逐渐地接近她?那个灰色的幻影重叠在紫页的电脑上,如同一张分层次的拚贴画。

玻璃与肉体碰撞时所发出的脆响传到紫页的耳膜的时候,血已经呈喷射状溅到了对面的玻璃上,站立着的小群以一张血脸面对世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他怎么啦?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一秒钟之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紫页脑子里空空荡荡,耳膜嗡嗡作响,视眼变着模糊不清起来。

小群因为没有看清关着的玻璃门而受伤,这件事引起公司上下的极大重视。老板决定拆除玻璃隔墙,使大办公室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小群却无法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他鼻子上贴着十字胶布,看上去像极了地方戏里的小丑。

“会不会留疤?”

“不会吧?”

“也许会。”

“到底会不会----”

小群自问自答,翻过来倒过去就这么几句话。紫页觉得他可怜,就安慰他说没事儿的,男人脸上留块疤怕什么。

这句话如同强心针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见萎顿的体内,使他贴着白色胶布的脸上放出些许光彩来。

他忽然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有功之臣,他脸上的白色胶布在阳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个从战场上下来的喜爱炫耀自己身上伤疤的士兵,说话带着手势,走路略有摇摆,他在夸大他所受到的伤害,他用一种无声的声音在对他心仪已久的女人大声说着话,他说:

“看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说话,有天他穿了条裤腿上带兜的暗军绿色的裤子,那条裤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混身长嘴似的,使紫页整整一天不敢正视小群。“看啊,我这都是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鱼鳞般的布满全身的嘴巴都在诉说。

他脱光衣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仍在诉说。

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个被他追逐的女人来偿还。

紫页平静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着那人上上下下来回折腾,鼻子上的白色胶布并没有影响他的性功能,他因祸得福,伤了鼻子,却顺利地占领了女人的身体和子宫。

在新婚体验的妇科检查床上,一个满脸雀斑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告诉紫页:你怀孕了。

紫页眼前出现一个鼻子上贴着白色橡皮膏的婴儿。

紫页说我不要这孩子。

紫页说我要做掉他。

紫页说----

妇科大夫似乎并没有在听她的话,而是忙着填一张表格。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紧张有序地进行着,紫页已经习惯了那些玻璃,一但把要它们拆除,反觉空空荡荡没遮没拦,做什么都不自在。给他打个电话吧?这个他当然不是那个他。

小群在某个角落里看着她。

紫页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亚洲已经在她的日子里彻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该死的表,她必须在结婚之前跟那个她曾经爱得要死的男人见上一面。

那该死的男人却怎么按都不出来。

疯了疯了疯了(机械装置发出这样的声响)。

紫页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这么打电话的吗?

有人过来把紫页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碍都拆除了,办公室变得像球场一样一览无余。紫页再打电话,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动静,有没有人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男朋友、部门经理、老板,每个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着她,在她后脑勺上打上无数个暗紫红色的问号。

紫页忽然怀念起玻璃时代来。她想那样多好,她可以躲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打电话至少别人不会听到。人总是想了这样丢了那样,没有满足的时候。拆除玻璃墙的工作仍在进行着,紫页觉得她心里也有什么东西随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电话安静地合上。

十一

坐在大办公室里的紫页,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膨胀。白天在慢慢流失,人们在忙碌中感觉不到这种像水汽蒸发一般的流失,只觉得一叠文件在握,就什么都握住了。

其实,手心还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劲儿。他不在乎作巨大机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芯片,他说很多人想当芯片还当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胶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显眼的疤痕,但在紫页眼里,那块贴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胶布在小群脸上时隐时现,有时白天不见了,夜里又冒了出来,出现在那个与她做爱的男人脸上。

第二天早上醒来,紫页问小群是不是昨天夜里又在鼻子上贴上胶布。小群用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个疯子。紫页觉得自己确实快疯了,她怎么能跟这样一无是处的人结婚呢?就因为怀上他的孩子?她讨厌这种自问自答的一般疑问句,可近来总是这样,叨叨咕咕,没完没了。

以前和胡亚洲好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紫页感觉自己走路的姿势都像一个孕妇了,其实那个幼小的胚胎藏在生命的皱折里,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紫页时时刻刻都感觉得到他的存在,在孩子去与留的问题上,她挣扎了很久,想得头发都快白了,最终还是没有答案。

暖气是凉的。

玻璃柜里的器皿散发着幽蓝微苦的光,它们已陪着紫页渡过许多时光,紫页的目光落在它们身上的时候,那目光类似于一种抽搐似的抚摸,目光移动到一个地方,那件玻璃器皿(烟灰缸、玻璃花瓶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那件东西就会发出十分轻微的“当”的一声响。

房间里冷得快要结冰了,门厅里的金属风铃凝然不动,那东西是胡亚洲送的,自从他走了以后,金属风铃一次也没响过,是真的没有风了么?还是空气已被冻结成冰,再也不肯有一丝丝的流动?

这一夜紫页是在不知不觉中睡着的,她甚至连衣服都没脱,就那么蜷缩着上了床,近来越来越怕冷了,不知是不是怀孕的原故。乱梦如丛林一般从黑暗中伸过一条条舌头来,舔着紫页的脸。紫页拚命躲闪,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黑森森的舌头----倒置的盆景森林忽然变得无比柔软,它们喷着热气、喘着粗气, 一伸一缩地在那儿动着,紫页觉得脸上的皮肤变得灼热起来,滋滋啦啦冒起了白烟,好像烧着了一般。

胡亚洲的影像是在白烟升腾的瞬间冒出来的,他把一只手不断地伸给她,可不知为什么紫页无论如何抓不到那只手,好像中间隔着什么。

后来才发现他们隔着一层玻璃在做爱,冰冷,痛苦,无法真实进入,欲望被冷冻,连手都无法拉一下,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他只是一个虚无的影像。

紫页的身体变得扭曲,好像有什么东西穿过他的身体,使得疼得要命。紫页翻身的时候,发现身子底下出现大面积的玻璃碎片,然后殷红的血迹如绘画中某种泼墨的技法一般,漫不经心地印染开来。紫页在一阵风铃的脆响声中醒来,房间里的光线是青灰色的,也不知窗帘外面的天亮了没有。

紫页给蓝格打电话。

紫页说,蓝格,我要结婚了。

紫页又说,不是跟原来那人,我后来又有一个----

你在听吗,蓝格?

对方不知为什么一直没说话,是线路出了故障还是蓝格根本不想出声,只有鬼才知道。

一段灼热的山羊皮乐队的歌正从音响深处好像煮沸了又濮了的粥那样散发出来,声音咝咝冒着热气。紫页一整天没去上班,呆在家里把音响开得山响,并对自己说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这句话在心里重复了若干遍,可脑袋里还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么。

十二

婚礼上的蓝格与小群不断调笑,搞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大有弄不清新娘是谁的感觉。很多人都来吃饭,大部分是蓝格带来的衣着怪异的朋友,他们不仅穿得怪看起来好像长得也怪,紫页想,自己招谁惹谁了,弄这么一大堆不相干的人来吃饭,在这种所谓高档的地方饭钱一定贵得吓人,还不知钱包里带的钱够不够付帐呢。

紫页坐在角落里皱着眉头哈着腰没精打采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一个刚刚失恋的苦瓜脸。

你是谁。

我是新娘。

别开玩笑了,新娘在那边。

那人一指在餐桌上四处敬酒的蓝格,说,瞧见了吗,那才是新娘。

紫页同那人碰了碰杯,来来,喝酒喝酒。

红酒在碰撞时溅出来一滴,滴在紫页的手背上,紫页低下头敏捷地在手背上那么一吮,再抬头时眼前出现一张熟悉脸。

你是谁。

我是新郎。

胡亚洲大大方方地同她碰杯,说笑话,好像他们只不过是一般意义上的老熟人,他做得那么从容,从容得让紫页起疑,这男人到底是不是那男人,他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他最不该出现的地方冒出来。

在紫页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她已被人拖到一堆隐藏在暗处的啤酒箱后面吻得喘不过气来。紫页用力推他,他身后的啤酒箱被推得哗啦哗啦响,玻璃与玻璃磨擦碰撞,发出细碎而清脆的响声。

胡亚洲用力抱她一下,然后,他从后门走掉了。

与此同时,公司老板带着公司职员如潮水般从前门涌入,紫页满面春风出现在众人面前,摇身一变,变成场面上八面玲珑的新娘。

一天晚上,外面下雪了,紫页梦见自己生下一个婴儿,鼻子上贴着橡皮膏。这个梦实在是太清晰了,她可以回忆起一切细节。她实在不太想要那孩子,但在结婚以后还要去做掉那孩子,显得思维有些不正常。望着身边熟睡的陌生人一样的丈夫,紫页觉得现在她所拥有的并不是她想要的。

紫页在黑暗中胡乱地往身上套着毛衣,那件黑色套头毛衣好像有意在跟她做对,套来套去都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穿上了,又弯腰到床底下去找靴子。她扶着墙边下楼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奇怪的梦游者。

紫页穿着一件宽大的古蓝外套在雪地上飞跑,在这样寒冷的夜里,街上没有一个人,连车子也很少。偶尔有一辆体形庞大的货车夹带着沙石微粒在清冷的街上呼啸而过,不留一点痕迹。

医生说:

你要做掉它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不是好好的吗?

那些声音在银亮的金属器械上来回折射着,发出奇怪而重叠的声音。紫页坐在那里不说话,只流了几滴眼泪和一些血。

结婚三天就要办离婚手续的紫页,成为公司上下议论的焦点。在那幢大厦里无论她走到哪儿,都有人用怪里怪气的眼光盯着她,并且压低嗓门小声说着什么。也许别人不是在说她,但紫页敏感地想到那些人肯定在说“瞧,那个女人才结婚三天就离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

紫页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现在总算是一身轻了。小群觉得很没面子,很快就从公司里调走了。后来听说他跟紫页的女友蓝格搞在一起,紫页不但没生气,反觉物尽其用。

十三

紫页洗到第八只玻璃杯的时候,预感到他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