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赵凝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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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密码情人(1)

大学物理系教授徐渊在检查儿子作业时找到那份密码。那张旧纸藏在儿子书包的夹层里,纸张有些破旧,但依然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仿佛有人在年代久远的岁月里发出一封信件,今天才姗姗来迟,送达到收信人手中。

徐教授有些恼火,他不知道这东西的来源。他独自带着十岁的儿子小凡生活,从早到晚提心吊胆。因为小凡这孩子实在是太淘了,他会把家里的CD藏起来,埋到后院的石榴树下。还会把机械钟表拆开,变成一堆奇怪的金属零件。

儿子的顽皮可能源于他异于常人的耳朵。小凡妈在的时候,夫妻俩就曾一起带着孩子上医院看过耳鼻喉科。小凡妈是年轻美丽的女演员,细腰,细高跟鞋,长卷发,牵着孩子走过医院一尘不染的白色走廊,看起来就像一幅画一样美。

“爸,你怎么翻我东西呀?”

十岁的儿子小凡像精灵一样,突然出现在徐教授身后,把徐教授这个当爸爸的人着实吓了一跳。儿子一只手放在爸爸肩上,是肉乎厚实的小男孩手掌,因为踢球的关系,小男孩的手掌上湿漉漉的,蒙着一层汗。教授握住这只手,心里忍不住就有点发酸。心想,五年了,小凡妈再也没拉到孩子这只手。她走得太匆忙,到处留下谜团一样的东西。

“爸没翻你东西,爸在检查你作业时发现了这个——”

徐渊拿出那张在儿子书包里发现的旧纸,问小凡:“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找到的?”

“嗯——”小凡低着头不吭气。过了一会儿说道:“这是妈妈的东西。”

“妈妈的东西?你在哪里找到的?”

“在二楼妈妈的书房。”

“走,你带爸上楼去看看。”

徐教授家是楼上楼下的双层复式公寓,当初售楼公司刚刚推出这个式样,挨家挨户派销售人员上门派送小广告——是房子盖好后的彩色效果图,效果图上有透明的玻璃和粉红色的晚霞。年轻的未婚妻时美伦只看了一眼,就再也忘不掉它,好像着了魔一样。一年后,房子盖好,徐教授就按照妻子的意思买下这套房子。

他们在这套房子里幸福地生活了七年。结婚两年后,他们生下小凡。小凡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除耳朵有异于常人外,其它方面样样好,且成绩优异,学校里的事从来都不让人操心。小凡妈妈是个漂亮的女演员,小凡继承了妈妈的遗传基因,长着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他小小年纪鼻梁高高的,又直又挺。虽然只有十岁,脸盘已长成棱角分明的小小男孩汉脸盘。如果他妈妈到现在还活着,见到儿子不定有多高兴。

儿子带领爸爸走上橡木楼梯。

每次走上这段楼梯,儿子都说能听到妈妈叫他的声音。“徐-小-凡”、“徐-小-凡”,声音很轻,像微弱的春日里飘来的细雨,但听得格外清楚。

徐教授站住脚,侧耳细听,但他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医生说,徐小凡的听力只及常人的十分之一,所以需要借助助听器来矫正他的听力,但在某些时刻,他又常听到别人听不到的东西。

徐教授家的二楼有一个小客厅,一间客房和一间书房。客厅设计得很别致,带有一个弧形阳台,透明的落地玻璃窗上挂着一圈厚重重叠的白色真丝缎窗帘。有风吹过,那真丝缎扑簌簌浮动起来,真如海浪一般。

二楼的左手边,有一间精致异常、专为女性设计的书房。书房的门是浅蓝色的。进入书房,里面别有洞天,除通天书架和大的电脑桌外,面里还有一个单独的放映区,那里摆放着暗红色金丝绒独座的沙发,对面墙上挂着投影电视的白色幕布。时美伦活着的时候,经常一个人在这儿看电影,五彩的光影越过她的头顶,打到白色幕布上,有些许光漫射到她脸上,使她成为这奇异景象的一部分。

她仿佛不属于这个星球的女子。

她是那样特别……

“妈妈!这是妈妈的东西!”红色丝绒独座沙发上,有一只同色系的流苏靠垫。小凡从沙发靠垫后面翻出一只海蓝色的小玩偶来,他们叫不上名字,也从未见过这东西。

孩子蹲下身去,拉开书柜底下的一只大抽屉,从抽屉里拿出一只淡白色大信封来,交给徐渊。“爸,我书包里那封密码信就是在这儿找到的。”

徐渊故意沉下脸来问儿子:“谁让你乱翻妈妈的东西?你妈妈虽然死了,但是我们——”

孩子突然涨红了脸,对着爸爸大声喊叫:“不!妈妈没有死!她没有死,她只是暂时离开了!”说着话,他便不管不顾地跑出书房,咚咚咚冲下楼去。

徐教授安顿好孩子再次上楼来。史美伦离开这五年,他甚至不敢独自面对她的“遗物”(都说她去云南旅行出了意外),要不是小凡把妈妈的信翻出来,他是根本没有勇气查看这些东西的。他爱妻子,爱得发疯。

他们也曾在这只红丝绒沙发上亲热过。当时她正独自一人在楼上看电影,他上楼来找她。他坐在沙发扶手上,俯下身闻她的发香。他一丝丝、一绺绺、一寸寸地闻她,她扳住他的脖子回应着,吻他。他俩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相互爱慕,相互激发。激情来了,有时就在二楼书房的地板上做爱,还有那宽大的丝绒沙发、光滑如水的橡木写字台,到处都是他俩的战场,到处都留下他俩爱的痕迹。

这五年,他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甚至没跟任何女人拉过一下手。跟天仙一样的妻子比起来,别的女人全都黯然失色,她们穿素,便显得寡淡无味;她们穿艳,便显得丽俗无比。也有女人主动接近这位物理系大学教授,主动打电话、发短信邀他出来玩,吃饭,跳舞,结伴出游。

他一一给她们回短信,都是一样的话。“谢谢!下次吧!”

她们收到短信,消停了一阵子,又发来短信,邀他出来坐坐。其中有个叫小悠的女子表现得最为积极。王小悠曾是妻子时美伦的好友,后来因为忙,两个女人来往得少了些,直到妻子去世,徐渊才又恢复跟这个美女设计师的来往。她是设计时装的,自己穿得倒也朴素大方,精致耐看,并不过分前卫花哨。

徐渊在抽屉里找到两张小优的照片。照片上的小优笑得很灿烂。这一定是她跟妻子关系好的时候,她俩互赠的照片。果然,徐渊翻过照片背面来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字:“送给亲爱的美伦:留念。小优。”

徐渊随手打开书房里的音响,房间里响起美妙的欧美流行音乐。他坐在沙发上长久地凝视这张照片,想象着妻子肯定也有同样的两张签名照躺在小优的抽屉里。她俩的关系曾经好得让人嫉妒。

徐渊又在抽屉里找到了儿子说的那个白色纸袋。小心翼翼将它从抽屉里拿出来。他把它们摊到大写字桌上。大白纸袋已经很旧了,看得出来它应该是一个许多年前的东西,因为那是一只手工糊制的纸袋,里面一定包着对当时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秘密就在我书房的某个抽屉里。”

有天她躺在家里的沙发上朗读剧本,无意中他听到这样一句。美丽的妻子是个演员,千变万化。她有时是古装戏里的美艳公主,有时是时装戏里严谨刻板的女白领。她是个用功而又有天赋的女演员,无论在车上还是在家里吃早饭,她都会手里捧个剧本念念有词。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不见了,秘密就在我书房的某个抽屉里。”她念剧本的样子很是奇怪,像是真的在说某句话,太自然了,没有一点表演的痕迹。

徐渊把那个手工糊的特制纸袋放到桌上,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倒出来。他发现里面并无它物,有的只是面目古怪的12封旧信,没有邮政编码和地址,信封是各式各样的,有白色带小朵梅花的,有粗粗的牛皮纸做成的信封,还有不太常见的蓝色信封。

抽出信的内容,没有一封是徐渊能看得懂的。信的内容都是四个数字一组的密码,用普通的蓝色钢笔书写的,这一组组数字看得徐渊有些头晕。他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这些信都是某个爱慕者写给妻子的情书。她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瞒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