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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双梦记

互为梦境

据说一个人的梦境,就是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它们像镜子一样互为映照。进入梦境那一刹那,就像迈过一道薄薄的门坎,或者,穿过一道幽蓝的水帘,进入另一番境界。你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拥有另外一重人生。

阿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叫麦琪的女人,那座令人向往的大城市,阿湄只去过一次。那是还没结婚的时候,阿湄刚从师范毕业,什么都还没有定下来,她决定去旅游,很恍惚地,她上了那辆北去的列车,很多人在她身边走来走去,她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道这趟旅行就像梦一样,她很快就会结束这一切,回到原地,开始按部就班的生活,就像她的小城里大多数人一样,上班下班,恋爱结婚,再过几年,在她父母的催促下,再生上一个宝宝,她的人生差不多就被定格了,不会再有什么新奇的事发生。

所以人们都说,小城的女人青春是很短暂的。

阿湄在29岁那年,命运却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她白天是县2中的化学老师,到了夜里,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她是开红跑车的麦琪,生活在她只去过一次的大城市里。

象牙白绸睡

阿湄第一次进入那个奇妙的梦境,是在穿上那件象牙白丝绸睡袍睡的夜里。象牙白丝绸睡袍,是阿湄结婚时朋友送的,当时混在众多的礼品里,那只银灰色扎缎带的方盒,并没有引起阿湄太多注意。

婚礼是在县里最豪华的饭店大中华饭店举行的,宾客可以分成三部分:一部分来自于阿湄家的亲戚,大姨三姨四姨,还有几个油头粉面的表兄。另一部分来自于阿湄的学校,阿湄在学校里人缘不错,她的美引起许多男人的欲望,他们嘴上不说,心里是愿意帮阿湄做事的。母亲在阿湄的婚礼中表现得有些亢奋,她穿梭于宾客之间,收到不少红包。

谁也没注意到,到底是哪个神秘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将那只神秘礼盒放进礼品堆,是那个戴礼帽穿黑色礼服的陌生男人?还是那个身穿白纱裙一晃而过的美丽女郎?没有人知道。银灰色盒子表面,系着一条黄丝带。盒子上没有一个字,阿湄猜测着里面装的东西。猜了很久,就没想到那是一件睡衣。

第三部分客人来自新郎石挥的单位,石挥在县文化馆工作,平时爱穿一件灰不拉叽的化纤西服,手里长久地举着一根香烟。他会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今天饭店门口那块指示牌“石挥先生 李湄小姐 婚礼在二层宴会厅举行”,就是出自新郎官本人的手笔。

那张红纸石挥一直留着,已经6年了,墨迹依然新鲜。

一天夜里,麦琪梦见自己出现在一个俗气的婚礼上,身上不合时宜地穿着白天刚从商店里买来的的象牙白睡袍。一个男人走过来,想要脱掉她的睡袍,他是这么说的:“宝贝,过来!”可麦琪觉得自己并不认识这个戴眼镜男人,他站在离自己很近的地方,伸过手来想要脱她的睡袍。

麦琪说:“你要干什么?”

戴眼镜的男人说:“不干什么,就干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的,我不干。”

“你不干?那你结婚干什么?”

“结婚?我结婚......难道结婚就是为了干那个?”

“那还用问。”

男人把手伸到麦琪裙子里,手指向深处试探,说,你已经湿了,那里面很滑。麦琪听见那人小声叫着一个名字“阿湄,阿湄。”声音很低,但她却听得十分真切。

“你在叫谁?”

“叫你啊。”

“你叫我什么?”

“阿湄。”

“阿湄----”

麦琪重复着这个奇怪的名字,这时候,男人已把她身上的象牙白睡袍掀起来,麦琪明显地感觉到有股凉风,自下而上,穿过身体。她已经动弹不得,任由陌生男人摆布,他脱她的衣服,摸她的胸脯,亲吻她的嘴。她没有反抗。她甘愿被他叫做“阿湄”。

终于醒来。

昨夜的男人已经不见了。

象牙白睡袍被脱下来,扔在一旁。麦琪无法判定是别人帮她脱的,还是她自己脱的。眼镜男人只在夜晚出现,在白天,麦琪从未见过那个男的。

她哼着歌起床,一早听到詹尼佛.洛佩滋的歌,麦琪心里就很舒服。 美国女歌星很多,她偏偏喜欢詹尼佛,觉得她是有激情的女人,并且,有一个十分美妙的屁股。在公司麦琪听同事议论,说詹尼佛的屁股是“什么什么霸”,就是天下第一的意思。麦琪只听说过“波霸”(大乳房)这个词,并没有听说过“什么什么霸”,所以到现在她也没弄清同事说的到底是什么霸,但这并不妨碍她喜欢詹尼佛.洛佩滋。

麦琪在一家化工产品进出口贸易公司上班,平时上班很忙,为适应这样忙碌的生活,她决定加强锻炼身体,每天早起半小时下楼跑步,顺便到下面超市买两盒牛奶及水果汁。麦琪住的公寓楼里大部分是高级白领,每个人的生活节奏都差不多,简单,快捷,而且大多数是单身,每天独来独往,这里既像个大旅馆,又像个高级集体宿舍。

麦琪早晨开着她的红跑车去公司上班,她想起昨天夜里做的那个梦来,禁不住一阵脸热。

中午,麦琪接到女友玻璃啦啦的电话,说晚上一起到“爱吧”去坐坐,聊聊天。玻璃啦啦是麦琪在网上认识的女孩,后来见了面,两人感觉不错,就成了朋友。麦琪没有男朋友,玻璃啦啦也没有,两人都有的是时间,经常约好一起出去玩。

她们经常去的一间酒吧,叫做“爱吧”。

爱吧

“爱吧”是不少白领经常光顾的地方,里面的杂志都是他们爱看的,有什么《Lady都市主妇》、《Miss现代服装》、《文明》、《北京时间》等,每一本都制作得相当精美,拿在手里感觉到纸张光滑如丝,像是在抚摸女人的头发。

玻璃啦啦梳着很夸张的头发,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她混身上下穿得很怪,看起来就像安室奈美惠在台上唱《心语》那身打扮,露肩装,黑亮长裤,怪是怪了点儿,但却挺美。

麦琪说:“玻璃啦啦,你喝什么酒?”

玻璃啦啦挥挥手说:“随便随便。”

“最近在研究什么?”麦琪点了酒。问。

“研究做梦。”

“梦?”

“是啊是啊,”玻璃啦啦说,“据说一个人的梦境,就是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它们就像镜子一样互为映照。”

麦琪想起夜里做的那个梦,就想,这世上的会不会真有一个叫阿湄的女人呢,“互为梦境”,那么在她的梦里,会不会出现一个名叫麦琪的开红跑车的女人?究竟是谁在谁的梦里?这两个女人哪一个是真实的,哪一个是虚构的?绕来绕去,麦琪被自己的问题搞胡涂了。

玻璃啦啦说:“这儿叫‘爱吧’,可哪儿有爱啊。”

麦琪说:“我最大的梦想,是做个乡村女教师,教一大帮孩子,有一个稳定的家,下了班围着丈夫和孩子转,过安逸生活。”

玻璃啦啦说:“乡村女教师?嘻嘻----”

帅哥一德就像一片修剪得体的影子,有人一按电钮,他就适时出现,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麦琪,怎么你们也在这儿,这么巧。”

玻璃啦啦白了他一眼,说道:“巧什么巧?你不会跟踪我们吧。”

一德尴尬地笑笑:“啦啦真能开玩笑,你什么时候变得像麦琪那么淑女就好了。”

“哎唷唷,好酸耶。”玻璃啦啦尖叫着说,“你追麦琪,就追好了,别把我捎上。”

麦琪说:“来来,喝酒喝酒。”

三只玻璃杯“当”地一声撞在一起,麦琪趁机看了眼一德,可以确定,他不是昨天夜里出现的那个男人,他们两个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男人,那人没一德这么英俊,个儿也没一德这么高。他是谁?

阿湄的飞

阿湄在梦中看到酒杯,酒杯有三只,里面盛满殷红的酒。阿湄发现只有在穿上那件象牙白睡袍的夜晚,她才会变成麦琪,而穿那件暗红色的或者黄色的,夜里就不会做那样的梦。

结婚6年以后,阿湄才在箱子里翻出那件睡袍,银灰色的礼品外包装光泽已淡去,却从未被人打开过。

那一晚,奇特的命运即将在阿湄身上展开,但她混然不觉。她用一把银亮的剪刀,沿着礼品盒的边缘细细地剪。不知为何,6年来她竟一次也没想起过要把它打开,它被郑重其事地压进了箱底,和那些闲置不用的缎子被面、中式棉袄放在了一起,阿湄一次也没想到过要动它。

这天晚上,她是在找另外一件东西的时候,重新发现了这只盒子,她到笔筒里取来把剪刀,很仔细地拆开礼品盒,那件象牙白睡袍就露了出来。在灯光下,那东西泛着柔和的光泽,它美而不张扬,真正美丽有品味的东西都具有一种内敛之美,阿湄虽生长在小地方,对美却有一种天然的识别能力,在别人都以穿化纤的纶衣服为时髦的年代,阿湄已经以穿纯棉衬衫为时尚了,而这时候,像北京、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正流行穿纯棉衬衫,阿湄的个人流行指数,几乎与他们是同步的。

“天哪,这是一件天使的衣裳。”

灯光下,阿湄把那件象牙白绸袍舒展开来。

奇迹发生了,象牙白绸袍就像活了一般,自动动起来,衣袖飘飘,随着美妙的音乐曼妙舞动。

阿湄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裸体,她被那样美丽的裸体所打动,站立良久,才换上那件象牙白绸睡袍。

----阿湄,这件睡衣我怎么从没见过?

----我也没见过。

----新买的?

----结婚的时候,有人送的。

----奇了怪了。

丈夫嘟囔一句,就走开了。

阿湄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她到达一个从没到过的地方,三只玻璃酒杯放在眼前,里面盛满玫瑰红色的液体,液体像血,又像花瓣,从胸前一直向远处流淌开去,铺展开一条血红的路。

我只存在你梦里

男人揉着她的胸脯。她喃喃地在男人耳边说,我好舒服。男人摘去眼镜,男人说我还要让你更舒服呢。男人摘掉眼镜,摘掉眼镜后的他,变得陌生。其实他本来就是陌生人,麦琪从未在白天见过他。

他只在夜晚出现,特别是那些到酒吧喝过酒、玩过、闹过之后的夜晚,这个戴眼镜的陌生男人就会出现。

----阿湄,我爱你。

----我不叫阿湄。

----那你叫什么?

----我叫麦琪。

----好好,不管你叫什么,总之我很爱你。

他继续揉着她的胸脯,并用嘴唇去触碰它们,然后,用手握住其中的一只,像吞食水果那样吸吮她的一只乳房。

麦琪低头看他的表情,觉得他很像在吃一种好吃的东西。麦琪想起在公司,男人们偶尔谈到现在女人的乳房,他们说现在乳房的性质已经变了,它们百分之九十九是为成年人准备的,在我们的国家,每个女人最多只能生一个孩子,还有不少女人自动放弃了这惟一一次做母亲的权利,所以说,女人的乳房是为成年人准备的,吸吮,玩弄,抚摸,大多数时候干这事的是男人,而不是婴儿。

男人开始与她做爱,她听到弹簧床轻微的响动,感觉到身上所有关节都这松开来,腾云驾雾一般。

----你不要走,让我白天看清楚你是谁。

----我只存在梦里。

“什么大城市,什么红跑车,”丈夫石挥说,“你别做梦了。”

丈夫石挥在床头桌上找眼镜,他每天早上一睁眼,第一件事就是找眼镜,6年来天天如此。5岁的儿子睡在隔壁房间,是个很乖的小毛头。

丈夫说:“你今天没课呀?还不起来。”

丈夫说:“那小毛头你送吧,我一大早有个会,不能迟到的。”

丈夫说:“牛奶在冰箱里,热一下再吃......对了,还有鸡蛋,一定要让小毛

头吃,我走了啊......”

阿湄坐在床上,没动。

现实是多么乏味啊,阿湄想,这段沉闷无趣的婚姻,她居然坚持了那么久。她想到大城市去发展,不想在这里再浪费青春了。据说一个人的梦境,就是另一个人的真实生活,麦琪是真的存在的吗?

一天夜里,阿湄终于离家出走,离开了令她的厌倦的婚姻,离开了令她不舍的宝贝,一路向北走去。抵达那个她向往已久的大城市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她不知道这座著名的北方大都市居然会有雾。

阿湄伫立街头,一脸迷茫地盯着那些雾。这时候,一辆红跑车从雾中疾驰而来,红跑车在阿湄眼中越变越大,直至变成一滩血。

“我和你终于变成一个人了。”

女人是笑着死的,这一点,谁也不明白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