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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花之祸(1)

那是10年前的事了。

职员小孙正在厨房炒菜,油锅滋啦啦地冒着热气,鸡蛋的香味已经出来了。小孙有点手忙脚乱,因为这边砧板上的西红柿还没切成块儿,那边油已经热得冒烟儿了。他听见老婆站身后嘎吧嘎吧嗑瓜子的声音,然后雪白的瓜子皮像黄果树瀑布那样飞流直下,线条优美,流量均匀,除了老婆之外小孙从没有见过第二个女人这么能嗑瓜子的。

“哎唷,着了着了,”老婆在他身后大声说,“还不快关火!”

小孙将一双湿手在围裙上抹抹,转身去关火。

“在单位都没这么忙。”小孙在心里嘀咕着,嘴上没敢出声,一刀一刀切西红柿。老婆在背后站着,还嗑瓜子。

小孙把西红柿一片一片切得很薄,西红柿里的汁液像血浆一样黏稠。小孙干活很仔细,上司对他这点很满意。上周开例会的时候上司没表扬别人,只表扬了小孙,说小孙的心像针别儿那样细。“不过再细点儿就更好了”,上司手里捧着一只不锈钢茶杯,嘴里咕噜咕噜像漱口那样涮着茶水,“我们在工作中心细得要像针尖儿”,他终于把那口漱口水咽下,出了口大气,然后声音宏亮地大伙儿说道。

“心细得像针尖儿”,小孙在笔记本上胡乱地记下了这样一句无聊的话。全处的人都在低着头装模作样地记录,有的在画裸体女人,有的在写含含糊糊模棱两可的情书,钱小强更绝,低头在看股票行情,他腰里的BB机从来没响过,整天挎来挎去,同事都觉得纳闷,以为他买了呼机舍不得买电池,胡乱地挂着空壳子别在腰里装装样子。后来才知道他的呼机只传股票行情,别的迅息一概不传,一到开会他

就低头摆弄那个小东西。他把那小东西夹在两腿之间,在那里抠抠索索,看上去很不雅观。

小孙正襟危坐,从不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小孙是一个尽职尽责的小职员,无论在家在单位他都是人们通常说的那种“好人”。钱小强最看不上这类好人,如果谁要说他一句“好人”,他会直着嗓子冲你嚷嚷,“你骂谁呢?”钱小强是处长最不喜欢的一个职员,看他成天吊而郎当,而且,三十多岁了也不结婚,他到底搞什么搞?“搞什么搞”是处长的口头禅 。如果他冲你说一回“搞什么搞”, 那么你这月的奖金就泡汤了。全处只有一个人从来没被扣过一分钱奖金,那就是十指尖尖的打字员叶敏。

油锅里冒出一股呛人的浓烟。小孙觉得自己的后腰上不知被谁踹了一脚,那一脚踹得不偏不倚,正踹在小孙的后腰眼儿上,踹得小孙一口气没上来,差点一头栽进油锅里。

切成细片的西红柿“哧啦”一声下锅,小孙用铁铲在锅里来回拔拉着说:

“我这儿炒菜呢没事你踢我干嘛。”

“我不踢你一脚那菜还能下锅嘛,”老婆说,“我看你早就走神走八里地去了。”

小孙刚把菜炒熟了端上桌,撂床头柜上的BB机忽然不识时务地响了起来。老婆最烦吃饭的时候有人勾魂似地打呼机。“真烦人,又是谁呼你----是个女的吧?”

小孙抢在老婆前面拿过呼机。果然是个女的呼他,留言的人自称是“叶小姐”,这“小姐”二字让小孙顿时感到心发慌腿发软,连腰都直不起来了。老婆在一旁阴阳怪气地问他,叶小姐是哪位,小孙急中生智一下子就想起叶敏来了。叶敏在传呼机上通知小孙,说头儿让她通知全处人员晚8点在“歌王”歌厅见面,年底了大家聚聚。小孙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在某一回的例会上头儿好像提过这事,不过会实在太多,具体是哪一次会上讲的好像记不太清了,总之都有咕噜咕噜用茶水漱嘴的声音,还有钱小强在裤裆里抠抠索索动作,每一次开会的情景回想起来都差不多。处长好象说处里的小金库实在是底子太薄了,本来想到年底大伙儿一起聚聚,一起吃顿饭,唱唱卡拉OK。但因处里没什么钱,吃饭就免了,“歌王”歌厅是他过去的一个老战友开的,等哪天联系好了请大家一起上那儿玩玩。

小孙在雪地上一溜小跑。

出门才知道外面下雪了。出门前老婆天大的不愿意,嘀咕来嘀咕去,吃完了西红柿炒鸡蛋的盘子还非逼着小孙替她洗,“不洗完盘子不许出门”,她说。

她就这么霸道。

“她有什么理由这么凶巴巴地对我?好象我是她的囚犯似的。”

一想到这儿小孙感到非常气愤,小孙想我小孙怎么着也是个男的,凭什么我在单位里谨小慎微时时处处被人管回到家还要窝窝囊囊受女人的气,凭什么?

小孙心里有事,什么东西也吃不下,勉强拔拉了两口干米饭,噎得他够呛,然后他就坐在一旁静等老婆慢条斯理地吃饭,耳朵里分明传来了钟表走动的嘀哒声,“嘀哒、嘀哒、嘀哒”,那只看不见的钟表在这种时候走得格外地欢。BB机又响了一次,小孙沉住气,管住自己不低头去看。他猜测一定又是叶敏打来的,那女人沉不住气,什么事都火烧眉毛似地。

叶敏是个性感的、上班敢穿紧身衣服的女人,反正有上司护着她,她就是什么都不在办公室里呆着也是她有理。小孙一想起叶敏来,就有种热血乎乎往上窜的感觉。他卑微,胆小,循规蹈矩,但这些并不妨碍他做一个充满想象的男人。小孙遐想对象主要是女人。上司的这个妖冶的小蜜实在让他有点儿嘴馋,他想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有的人就可以多吃多占而有的人就只能两手空空靠边站?他越想越气,而且那个叶敏每天穿金戴银给人感觉她家好象是开珠宝行的,她哪儿来的那么多钱?还不是那个假装正经的家伙给她的。

小孙一路跑一路骂,大脑和两条脚仿佛脱了节,脑袋里在咒骂那一对吃香的、喝辣的男女,两条脚却紧倒,生怕迟到了一秒钟上司会给他脸色看,弄不好还会扣发他半月奖金。奖金少了就没法儿跟老婆交差,他那个老婆精的,给她一沓钱用手一捏就知道有几张,都不用眼睛看,仿佛有特异功能似的。小孙他老婆靠着这一招还在他们单位联欢会上赢过一把水果刀。那把水果刀是暗红色的,刀柄的形状很漂

亮,那把刀现在就揣在小孙大衣兜里,在暗衣里偶然用手指触碰一下那弧线形的刀柄,小孙脸上会出现一种异常古怪的似乎不属于他的凶悍神情。

雪地很滑,只能一点点地往前蹭着走。那家叫做“歌王”的歌厅离小孙家不算太远,也不算太近,打车去有点亏,走着去有点累。但处长没说的票可以报销小孙就绝对不敢打车,怕花了冤枉钱回家遭老婆骂。听说“歌王”的小姐都很漂亮,不过既然是头儿召集下属开会,估计不会找什么小姐大姐之类。

小孙撅着屁股走一步退半步在危险的薄冰上打晃,他看到自己的影子像一片被烤干了的树叶那样薄,被路灯拉成一种奇怪的形状,那个佝偻着上身小心翼翼的男人是自己吗?小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夜风吹在脸上,像刀子割肉一样痛。小孙走着走着,忽然失去了兴致,他想我又不是头儿的一条狗,他叫我上哪儿我就得上哪儿。这大冷的天,黑灯瞎火的,还不如在家里呆着呢。一想到家,小孙自然就想起老婆来了。老婆虽然有时凶了点儿,但谁让他小孙娶了个漂亮女人回家呢。认识小孙的人都说小孙是有福气的,同事也都羡慕他,只有叶敏从未赞美过小孙他老婆的长相,小孙估计要么是出于同性之间的妒嫉,要么就是她一直都在暗恋自己。后面这种可能性使小孙有些激动,他想像叶敏这样的女人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妖媚得要死吧。不知为何,思路一转到叶敏身上就变得格外通畅,欢快的,带点跳跃性的,小步舞曲似的。虽然小孙很少有心思欣赏音乐,但在女人身上体会出些许音乐的真谛。小孙是个功利的、没有是非标准的男人,谁给他当头儿,谁就可以牵他脖子上的狗绳,让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处长的女人他是绝对不敢碰的,但在心里想想总还是可以的吧。

他在腰间的那个小黑盒子上按了按,“叶敏”的名字从小黑盒子里不动声色地跳出来,写在屏幕的正面。他一边走一边看那名字,她的名字在雪夜里微微泛着莹光,那是一个多么妖美的女人啊,他想到她修长的胳膊在夏天总是那样没遮没露着,还有她的长腿也总是露一大半在裙子外面,她的大腿可真白,有天她趴在处长办公桌上抄写一份地址,超短裙后面撅起来一大块,露出她肥瘦合适性感迷人的大腿来。小孙人虽然在办公桌后面正襟危坐,但心思早已进入那美妇人裙内,在其间摩抚穿梭,如鱼儿一般精灵古怪,游走灵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