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赵凝短篇小说自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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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艳遇(1)

苏荷穿件透明衣跟一名男子聊天。在网上。很晚了,她住的那幢楼每一扇窗户灯都熄了,只有她房间的灯还亮着。不是她不想睡,而是睡不着,她下班很晚,每天在电台播完最后一条新闻,时间的指针必定指向夜里11:00。

那男的躲在电脑里,他俩之间有一条若有若无的线。

夜里11:00,苏荷收拾完播音台上的A4纸,还有写在纸的反面那些歪扭不安的提示字,抱在怀里匆匆走下直播间的楼梯。这是一个春天里再平常不过的夜晚,楼下的玉兰花无声无息地开放,又无声无息地坠落,没有人知道。甚至女孩子们原本打算在花树前拍一两张照片的打算,也因公司的一次长例会给冲乱了。

在一个阳光晴好的下午,苏荷看到两个工人埋头在挖玉兰树,就走过去搭讪,问发生了什么情况。其中一个穿黑衫的工人抬起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球对着苏荷翻了翻,说:“花期已经过了,树就得移走。”

苏荷再问,工人就不再搭腔,埋头干活儿。苏荷站在花树旁愣神儿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发出跳跃般的声响。女孩都喜欢这种活蹦乱跳的声音,生活太沉闷,让声音来点刺激。

电话里冒出来的人,是广告公司的贺晓年。他说“喂”的时候,有点嗡声嗡气,老跟没睡醒似的,听上去有一点慵懒。真人倒并不慵懒,挺精神的一个小伙子。

他是怎么冒出来的呢?苏荷手里拿着电话想了好一会儿,听到对方说晚上想她吃个饭,“就在你们电台附近,你说行不行啊?”

“你别催,让我想想啊。”

“吃个饭还有什么可想的,苏荷小姐,你不会忙得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了吧?”

“有是有,跟谁吃还不知道呢。”

“这么说我要预约?”

“嗯,快下班的时候,我打给你。”

苏荷匆匆收了线。她把手机装兜里继续往前走。电台大楼前面有一个大花园,里面有奇花异草和一个音乐喷泉,在夜晚某个时间,原本安安静静的喷泉,突然之间喷发出来。霓虹闪烁,人影重重,水柱幻影,交相辉映。下午光景,这片花园却很安静。

一走进花园,她耳边便会响起一阵奇异的音乐。是刚才在直播间听到的声音滞留在脑海里吗?她找了一把刷了绿漆的公园椅坐下来,眯起眼睛来,享受午后的阳光。现在,她脑海里并存着两个男人,这两个男人似乎都对自己有好感。一个是刚才冒冒失失打来电话,想要邀请她一起吃晚餐的广告公司设计师贺晓年,另一个是盘踞在网上从来不肯露面的神秘人物陈钢。

夜里,苏荷盘着一条腿坐在软垫上,睁大双眼盯着笔记本电脑,等待陈钢在网上出现。

“玉兰树被移走了。”

她心里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以这样的口吻开始今晚的聊天。记不清是哪个晚上,这个叫“陈钢”的头像一直在网上闪烁不定。苏美荷感到非常好奇,因为他的名字显得太真实了。一般在QQ上使用的名字,都带有几分邪气,不是叫“天生杀人狂”,就是叫“心里有点乱”,只有“陈钢”这个名字,显得平实质朴,如同现实生活中的一个老朋友一般。

午夜12点零6分,陈钢终于上线了,带着他的一贯的慵懒、莫名其妙,上来就问:“在哪儿呢你?”

“在家。”

“下班了?”

“下班了。”

然后,苏荷就说了那句准备好的话,“玉兰树被移走了。”

从这句话开始,怪事便开始接连不断地出现。晚上的夜聊让美荷整晚睡不着觉。网聊结束后,美荷爬上床,平躺在那儿,眼睛睁得比白天还大。陈钢这个怪人说话实在是太奇怪了。当苏美荷说出那句“玉兰树被移走了”,他居然说出“这事我知道,当时我就在现场”这样的话来。

他们是网上认识的朋友。他们从未见对面。

“我当时就在现场,在执行一个任务。我就潜伏在那群移花木的工人中间。”他在网上打上这行话,然后他就消失了。这个怪人总是这样,来无影去无踪。

苏荷承认自己对这个神秘男子有好感,但她竭力克制住这种好感,因为在网络上的认识的男人,她实在是不敢再碰。她的上一任男友许自立就在网络上邂逅的,聊天聊出感情,那人从中原小城许城飞到北京,突然出现在苏荷工作的电台门口,就像从天而降一样。

三年前,苏美荷23岁(她的播音名字叫苏荷,本名叫苏美荷)。她漂亮,声音清脆,是人见人夸的好女孩。她从小就有个梦想,想当主持人。为了这个梦想,她一直都在努力。她是一个南方人,普通话对她来说是一个难关。她要报考播音主持系,就必须练好普通话。

她每天坐在家门口,手里拿张报纸练习朗诵。mo、le、ne……她念得好认真啊。每一个拼音都要念上上百遍。她在语言方面并没有太多天分,只是凭着一股任劲儿,还有从小到大所谓理想的那种东西。

在江南小城,苏美荷也有一位母亲帮她找到的老师。老师名叫慧子,独居。非常有气质。美荷的父母都是公司职员,一直过得平顺殷实的生活,对女儿并没有过高奢望,只是希望她长大后有一份安稳的工作,再找一个好女婿成家立业,他们就心满意足了。

偏偏女儿是个有远大理想的人。她一心想当主持人,再远再难再不可能,她也要完成心愿。她这种坚硬的做派让母亲感到隐隐的不安。苏荷的妈妈文晓燕是个安分守己女人,对丈夫、对孩子都是无条件地好。女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女儿学习成绩一直都很好,妈妈一直放任她自由成长,并不对她在功课上、兴趣爱好上过多干涉。

直到有一天,女儿的班主任老师打来电话,说让美荷妈妈来学校一趟。当时美荷的妈妈非常紧张,还以为女儿闯了什么祸事,她一路走一路淌汗,路过一家卖冷饮的小店,她站站脚、歇一歇,顺便买了一瓶冷饮来喝。谁知那冷饮涨满了汽,开瓶的时候喷了她满头满脸。

再回家去洗头已经来不及了。

苏荷妈妈就这么蓬头垢面去见了班主任张老师。张老师是一位面似银盆的大脸盘女老师,伶牙俐齿,说话起话来滔滔不绝,且停不下来。美荷妈妈刚被汽水浇湿了头发,心里发虚,站在张老师办公室门口敲门的时候,腿竟抖得不行。

见了面,张老师竟出人意料地和气,还用纸杯给美荷妈妈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张老师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我们学校最近文理科就要分科了,苏荷同学执意要上文科班。她数理化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上文科班是不是有点可惜啊?所以我们把家长叫来,一起商量商量。”

苏荷妈说:“老师,您觉得呢?”

老师说:“我们觉得她还是上理科班比较有前途。”

苏荷妈知道,女儿将来的理想是想当主持人,可在这个面似银盆、伶牙俐齿的班主任面前,她突然觉得这个不切实际的理想有些说不出口。

这个傍晚,妈妈和女儿做了一次长谈。她们坐在门口的小竹椅上,看着人来人往的行人和车辆,说着各自的想法和心思。

“我要当主持人。”女儿说,“不管有多少困难,我就是要当主持人。”当她说这话的时候,一股巨大的声波将她们母女俩的谈话中断。街上开来一辆式样新奇的轿车,车上放着欧美流行音乐。车窗开着,声波此起彼伏,母女俩再说什么,彼此已经听不到了。

苏荷的命运可以说从此一帆风顺。大学毕业她顺利当上了电台主持人,工资比家乡的同学高一倍还要多,并且工作地点还在北京,这更让苏荷喜出望外。北京是许多文艺青年向往的地方,能来北京工作就等于梦想实现了一半。

但是,苏荷的情感之路却非常坎坷。人生的命运仿佛就是这样,事业爱情不能兼得,老天给你一样,另一样就给得非常吝啬,需要努力方能得来。工作前三年,苏荷一直跟一个名叫许自立的男人绕在一起,耗尽时间精力,虽然工作一点没耽误,但感情上却是遍体鳞伤,旧话不愿重提。

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这个名叫陈钢的男人身上。他是稳重的,大方的,他有正当职业,在军队系统工作,更重要的是他不是文艺青年。这一点很重要。上一次恋爱的经验教训告诉苏荷,这年头,文艺青年比贼还可怕。贼是明抢,文艺青年是暗偷。三年时间,许自立花光了苏荷连薪水带奖金一共15万元,到他离开的时候,苏荷的账上只剩下十块钱了。

苏荷喜欢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她上一个男友很文艺,现在再找一个就希望他很刻板,很正统,希望他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好是做技术工作的,不油嘴滑舌。

她总是在夜里11点上网跟人聊天。主要是跟那个叫陈钢的男人聊。陈钢给她的印象很好。她迫不及待想要跟他见面。在聊天的时候,苏荷几次表达了这个意思。男方却出人意料地表达了“不急”的意思,这让苏荷颇感意外。如果换一个男的,姑娘家提出见面,话音还未落地,对方一定打出一连串惊叹号来,表示欢呼。更有甚者,恨不得削尖脑袋钻进电脑,把自己化成一股烟儿,飞呀飞,飞过来,飞到漂亮姑娘身边。

陈钢却不动声色。他越是不动声色,姑娘就越对他有好感。

苏荷不知道此人是聊QQ的高手。他厉害得很。深藏不露。他说他是做保密工作的,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见面。

“你是单身吗?”

“你问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

“你是一个随便的女生?”

“不是。你是一个随便的男人?”

“当然不是。”

……

这样的对话在他俩中间持续了很久。苏荷发现对方打字速度很快,快且匀,是个电脑打字的高手,平时一定经常用电脑工作,或有长期的网上生活经验,用电脑跟各种各样的人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