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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梦境花园(1)

在白翕居住的城市里有那么一条河,以前是一条并不起眼的小河,后来城市面积像摊鸡蛋饼一样被人们越搞越大,河边的地价就被开发商炒起来了,他们在河边盖起了美丽园小区,白翕是两年前搬到这里来的。

白翕的丈夫孙斯文是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他们是由白翕的女友杜艳艳介绍认识的。杜艳艳是一个咋咋呼呼看起来总是情绪高涨的女人,她把生活夸张成一种膨胀状态,她冬天穿一件像鱼泡那样鼓起来的白羽绒服,整个人像汽球一样轻盈而又庞大,随时可能爆炸似的。

杜艳艳的下场是后来所有人都没预料到的,在一般人眼里,一个快乐的人是不可能自杀的,特别是漂亮的年轻女人,自杀的话实在是太傻了,单单为了那些漂亮的衣裳也不该去选择死,况且在冬天死去又是那样地凄寒,不如在夏天热烈地死去。

白翕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死人,也不知道这个冬天会恋爱,她以为冬天就像窗帘外面那条不动的冰河,是封住的,死的。冬天还像屋子里的婚姻,因为太久没开窗子,空气变得陈旧污浊,这种陈旧污浊附着在簇新家具表面,像一层看不见的薄膜,说有就有,说没有就什么也看不见。

孙斯文对白翕来说永远是一幅静止的背影,他的工作常常需要加班,把设计图纸拿到家里来做,这在他们工程设计院是很平常的事,孙斯文说,他们所差不多每一个设计人员都要加班的。

白翕常常望着丈夫的背影发呆,想不起他正面的样子来。他的五官长得很一般,眼镜有细细的金属边,那细细的金属边就像他做出的图纸一样工整,白色镜片反射着外界射过来的强光,所以别人很难看到他的真实表情,那层白色镀膜成为他的一种保护色,别人与他挨得再近也是隔着一层什么,让人很难亲近。

白翕也很难走近他,不知道他内心到底在想什么。一个沉默无语的男人横亘在你面前,就像一道深奥难解的数学题,它是黑色的,枯燥的,艰涩的,日子久了会把人逼疯。

白翕不喜欢孩子,孙斯文也不喜欢,这样他们就没孩子。没孩子的家是干净而空荡的,白翕的心也是干净而空荡的,她每天傍晚沿着冰河散步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空心的纸人似的,漫无目的地在河边走走停停。

河边那些灯也像用纸扎出来的,一盏一盏,白得透明。不知为什么,白翕总觉得那些铁杆灯很像戏剧里的布景,在黄昏时奇怪地亮着,半明半暗,人走在这半明半暗的光线之中,影子似的飘忽不定。

另一个影子也在河边漫无目的地飘着,它有时被树丛的影子遮住了,隐在黑暗之中,有时又像海水里的礁石那样露了出来,在水泥砌成河岸上慢悠悠地走着,这个影子正在接近那个影子,但他们自身却浑然不觉。空气里飘浮着浓郁的雪的味道,白翕沿着冰河走了很远,她以为就要下雪了,雪却迟迟没有下下来。

在白翕沿原路返回的途中,有个男人正向她迎面走来,他穿着奇特瘦长的衣服,从外表无法判定他的职业,他目光犹疑地盯着白翕看了几秒钟,然后把目光移开,移向冰河的深处。白翕猜测这个男人一定也在美丽园里居住,要不然不会经常在这一带散步。

他们不约而同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准时准点出来散步,像赴一个约会。这个约会使白翕暗暗觉得有些兴奋,平淡生活里有了那么一点盼头,那么一点值得等待的东西。白翕每回散步之前要在镜前稍微收拾一下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穿一件带毛领的白外套,戴瘦而紧的黑皮手套。皮靴站立在门边,像一对相对站立的人。靴子在今年冬天又重新流行起来,几年前靴子曾经流行过,后来就没什么人穿了,消失了几年之后,又重新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站立在精品店的玻璃橱窗里,形状各异。

对白翕来说,有靴子的冬天才叫冬天。

白翕换好衣服才知道外面下雪了。

窗户上已蒙上厚厚一层雾,看不见外面的天空和徐徐降落下来的雪片。

“雪下得这么大,你还要出去吗?”

白翕的手落在门把上,听到背后有个声音问她。

他们背对背说话。

她说:“出去透口气。”

他说:“外面路滑。”

然后,白翕就关上门出去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这样,他们生活得礼貌而又客气,没有太好的事情发生,但也不算太坏。

雪片像幻灯机里的幻影那样缓慢而又舒展,雪地里的行人在天地间被缩小了比例,变成一个一个蚂蚁似的黑点。有人有气无力地打着伞,伞在雪中倾斜,像失去平衡的生活,倾斜着往前走,不知什么时候就倒下来了。

白翕走在雪中,脚下松松的积雪被她一下下踩得塌陷下去,发出咕滋咕滋的响声。这时候,有个尖尖的像支笔似的人影从白翕身后一探一探地跟上来。白翕不敢回头,她走在前面,那个人尖尖的人影就跟在两三步远的地方,她快他就快,她慢她就慢,四周静悄悄的,白翕觉得有点紧张,不由得加快脚步,想要摆脱跟踪她的那人,但是,那影子也一步不落地跟了上来,那影子就像白翕自己的影子,与她的步调总是同步的,白翕想要跑起来,然而想法却和行动却脱了节,她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身后那人被她突然袭击的举动吓了一跳,面色苍白地望着她,然后略带羞怯地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女人说:“散步吗?”

男人说:“散步。”

男人像是承认了什么错误似的再次低下头去。

他们一起走了一段,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听脚下的雪发出滋滋的响动。空气清凉得好像蒸馏水一般,吸进去把肺部清洗一番,呼出在室内积攒的浊气。

女人说:“你每天都散步吗?”

男人说:“你每天都散步吗?”

女人笑而不语,觉得身边这个男人有些与众不同,她无法猜出他的职业和身份,她想他肯定不是个一般人,因为他说话的方式很特殊。

冰河已被厚厚的积雪所覆盖,河面上平展展的,没有一个脚印。男人说我们到河面上去走吧,男人还说你肯定不敢。女人就上当了,跟他一起走上冰河,河面很滑,他们手拉着手往前走。男人告诉女人,他叫韩青,就住在附近的一幢楼里。

白翕从外面散步回来,见自己房间里坐着一个女人,她穿着桔黄上衣和一条式样很怪的裙子,裙子的下摆镶着一条刺目的蓝边,她坐在那里,微低着头,一部分头发披散下来,半遮着她的脸。

杜艳艳常常这样突然出现在白翕的眼前,穿着白翕从来没见过的一套衣服,在那儿没完没了地说着话。杜艳艳是那种早早地结了婚又早早地离了婚的女人,无牵无挂,自由自在。

“好看吗----我这一身打扮?”

她手里端着一杯红酒妖冶地在白翕眼前晃。天知道她从哪里搜出来的那瓶酒,连白翕自己都不知道那瓶酒藏在什么地方。

“你看上去就像一瓶红酒,摇摇晃晃,我眼都晕了。”

“你刚才干嘛去了。”

“散步。”

“一个人?”

“一个人。”

她们隔着两道门望见半开半闭的书房里那个伏案枯坐的男人的后脑勺----他永远都是一个后脑勺。两个女人相视一笑,压低了嗓门说着话,听起来声音都有些变形,像密谋一件不可告人的事情。

白翕走过去轻轻把门关上,她说我又遇到那个人了。她们曾在电话里聊起过那个在散步时经常碰到的神秘男子,杜艳艳在电话那端格格地笑,她说白翕呀,我预感到你已经爱上他了。

“你跟他说话了?”杜艳艳问。

“只说了几句话,”白翕说,“我觉得他是一个很怪的人。”

“他就住在附近吗?”

“看起来像。”

两个女人关在房间里叽叽咕咕了一晚上,十二点钟左右,杜艳艳打车走了,她说她还有个约会。

这么晚了,白翕真想像不出她还要上哪儿。

雪一直下个不停。

他们在雪地里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走来走去,其实都在寻找彼此的身影。在雪天散步的人越来越少了,由于下雪,气温变得极低,呼出来的白色哈气像一团一团固态的白色棉絮,在眼前晃来晃去。

那条冰河已经被雪完全覆盖了,几乎看不出来那是一条河,而像平展展的一条路。一对男女站在路的当中,没有来路,也无法后退。他们像冰人一样站着,一动不动。雪还在下着,在他们周围出现了一圈奇怪的湿冰,雪落到那地方就化了,白翕站在岸边看着他们,他们却混然不觉,以为天地间就只有他们俩。

“看哪,他们在下沉!”

背后有个声音在喊。

白翕回头一看,看见了他。

那对试图殉情的男女终于绷不住了,他们离开那块正在下沉的浮冰,朝岸边走去。

“他们真的想死吗?”

“他们为什么?”

“怎么啦----”

白翕显然受了惊吓,不停地问着谁也无法回答的傻话。就在那天晚上,韩青把白翕带到他的住处,他房间里只有一台电脑,别的什么都没有。连床都没有,有一个床垫在地上,四周堆满了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书。

“坐吧。”他说。

“我坐哪儿呀?”

他说:“噢,对了,我给你搬把椅子去。”

他到厨房搬了把椅子过来,孤零零地放在屋子中央,“坐吧”,他说。

“那你坐哪儿呀?”

“你坐吧,我站着。”

白翕觉得这真是一个很怪的家,没有桌椅板凳茶杯茶壶,却有一台电脑。

“哎,你说,刚才在河面上的那两个人,他们真想死吗?”

白翕坐下来的时候听到木椅发出快要垮掉似的声响。

“也不一定,说不定他们是闹着玩的呢。”

“不,他们是真想死,我看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白翕又说:

“两个人抱在一起慢慢下沉,那滋味不知道是什么样的?”

她像是对韩青说,又像是喃喃自语。这时,韩青已经把房里唯一的一盏灯关上了,他俩突然之间陷入黑暗,就像掉进一个洞里,白翕感觉到一种逐渐下沉的幻觉,然后,有一只手放到她的头顶上来,那只手只是在那儿静静地呆着,像偶然落到她头上的一只鸟。

门厅里透过来的光把他俩照得都像剪纸世界里的扁片人。白翕一动不动地停留黑暗里,不想说话,也不想动。那双手从她的头顶降落下来,放到她的脸颊两侧,墙一样地夹着她。他的手很光滑,像白翕的脸一样滑。他的抚摸开始得很犹豫,开始好像不敢似的,很轻地摸她的脸,渐渐地才加重了手掌上的力量,磨擦得她的脸发起烧来。他的手从上面伸进她的脖领,他是在她身后站着的,白翕看不见他的身体,只感觉得到他那两只手的存在。他的抚摸让白翕感到一阵眩晕,他们什么也没说,一直都在黑暗里动作着。

第二天一觉醒来,白翕看到了熟悉的窗帘图案,身边的人已不知去向,丈夫一向起得很早,他上班的地方在城市的另一端,白翕从未去过他们单位,所以对白翕来说那个地方等于不存在。

白翕上班的地方离家不远,所以她每天走得比丈夫要晚。白翕在一幢白房子里上班(那是单位最近新盖起来的图书馆),白翕听说很多人打破脑袋都要到那里去工作,而白翕却迷迷糊糊就被人分进去保管资料。孙斯文也觉得这份工作很适合白翕,他想当然地以为女人只要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就不会出什么问题。

白房子的形状很像棺材。

白翕在纸上画了一个棺材的形状(连她自己都吃惊,她怎么画得那么像!)。

孙斯文说,棺材是什么形状,你见过棺材吗?

白翕说,在想像中。

孙斯文说,这不就得了。

白翕在小区门口搭公车去上班。

每天如此。

公共汽车在河边的那条路上缓慢行驶,这条河在白天完全是另一副样子,平淡,静谧,空气被稀释,夜晚浓烈的东西在白天变得清淡而又恍惚,像隔着一个世界看到的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东西。

白房子的玻璃被雾气蒙住了,白翕走进房子里,便不再看得见外面。她静静地坐在桌边填写资料卡片,这种资料卡片她已经填过几万张了,接下来的时间她还要接着填下去,没完没了,真是没什么意思。

所有的编号都得填写仔细,不能让墨水洇开来,不能有涂改或者用橡皮擦过的痕迹。这种工作做久了人就像变得有了洁癖,要把纸片打扮得像面孔一样清爽雅丽,容不得半个污点的存在。

资料室的白色地面被清洁工擦得相当干净,上面映着一排排高大书架的倒影。这里很少有人来,因此书堆在那里只不过是装腔作势的样子货。每逢上级领导下来检查工作,资料室便是重点开放的窗口,因为它干净,体面,冒充有文化。白翕明白自己不过是资料室的一件道具罢了,没有人知道她是谁,谁坐这儿都一样。在无人的正午,阳光正好透过玻璃窗照到了白翕的脸上,她想起昨天夜里那个陌生人火辣辣的抚摸以及他房间陌生的气息,心里不觉一动,欲望像融化的冰那样在全身蔓延开来,她身体不觉一阵热又一阵冷,像是在高发烧。

这天晚上散步,白翕在他们经常去的地方等了很久,一直不见韩青。路边的积雪被来来往往的汽车搞得有些脏了,白色积雪上浮着一层灰尘颗粒。白翕低头看到自己的白色外套上也落着同样的灰,才意识到自己在外面呆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他不会来了。

他出什么事了吗?

他怎么了?

白翕沿原路返回的时候,脑子里类似的问题如同汽泡似地往外冒。

白翕进门的时候,发现丈夫正坐在门厅的一盏灯下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你在等我吗?

出什么事了?

怎么啦?

白翕说出来的话几乎是刚才她路上所思所想的翻版,她生怕丈夫看出她心里有事,所以主动跟他说话。

孙斯文说,没什么。没什么。

白翕永远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看起来深不可测,镜片虚白一片,看不见他的真实表情。白翕坐在电视机前心不在焉地看了会电视,从一个台跳到另一个台,一张张熟得发腻的脸。她坐到床边洗脚的时候丈夫还在他书房里画图,白翕本来想跟他说句什么,但想了一下又觉没什么可说的。盆里的水很热,把脚上的皮肤烫得微红,一双脚在水盆里看上去就好像透明一样,一丝丝蓝紫的血管像四通八达的蛛网,细密地布在脚背上,白翕从没注意过这些,她睁大眼睛细细地看了一会儿,像在观看与已无关的另一部分身体。

身体接触到床面那一刹那,整个身体都被打开了。女性的身体在黑暗中仿佛有无数个可以自由闭合或者打开的小门,它不一定非由男人控制,也可以由想像控制。

白翕的想像与另一个男人有关,她听到空荡的屋子中央那把旧木椅所发出来的吱嘎做响的声音,那个人就站在她身后,抚摸源源不断,像柔滑的水那样滋润着她的肌肤。她的衣服一件一件被他除掉,抚摸变得急促不定,甚至弄疼了她,但在这种时刻,疼痛和其它感觉是混合在一起的,疼痛甚至加重了感官感觉,使那种刺激来得更壮烈些。

午夜二点,白翕被人从梦中叫醒。

你不舒服吗?

他问。

白翕看见丈夫没戴眼镜,眼睛四周有一圈白光。

你在说梦话。

他说。

我以为你不舒服呢。

说完,他便裹紧被筒翻身睡去,剩白翕一个人,孤零零地黑夜里发呆。

杜艳艳最近爱上一个新男友,拚命打电话给白翕,一夜一夜诉说他们的感情经历,她每次恋爱都像第一次恋爱一样疯狂,全身心地投入,沉醉,快乐,然后痛苦,撕裂,直到弄到满身是伤,只想从那场恋爱中逃出来,等伤口痊愈了,她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再次一头扎到恋爱的旋涡中去,不管不顾,疯了似的爱那个在别人看来很一般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