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卡门(梅里美中短篇小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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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伊尔的美神(5)

我走到他跟前,试图扶起他的身子,但是身体早已冰凉。紧闭的牙关,紫黑的脸色,痛苦的表情,再加上他直挺挺的身姿,足以说明他死于非命。难以想象,他临死之前到底遭遇了些什么。不过,令人称奇的是,他的衣服上没有一点血迹。我又解开他的衬衫,发现胸脯上有一道深深的印痕。我费尽力气,又翻看了他的后背,发现也有类似的印痕,并延伸到两肋之间。我猜想,他一定是被什么铁环之类的东西压死的。突然,我的脚底下好像踩到了什么硬的东西。我俯身一看,原来是那枚大钻戒。

我走出去,并把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和他的妻子喊了出来。我们一起走到他们的房间,然后我又派人把新娘子也抬到这里。

“你们现在还有这样一个女儿了,”我当着他们的面说道,“她现在成了这个样子,应该好生照料才对。”

说完这些,我就离开了。

经过现场的勘察,我认为,阿尔封斯先生肯定是被人谋杀的。凶手趁夜里下大雨的时候,潜入他们的房间,伺机动手。不过,他胸前和背后的伤痕却出人意料。那种青紫色的印痕就像弧形一样,环绕着他的身体上。木棍或者铁棒之类的凶器,都是没有办法弄成这样的。猛然间,我想起一个传言。据说在瓦伦西亚,有人收买了一批亡命之徒,命令他们用装满沙子的长皮口袋杀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毛骨悚然,但马上又想到了那个阿拉贡省的骡夫以及他离开网球场时说的那句话。但是,我还是不能相信,他会由于一点小小的玩笑而大开杀戒。

我再次走进新房,想要寻找一点破墙而入的蛛丝马迹,但是却没有多少收获。我又怀着侥幸的心理走进花园,看看凶手是不是从这里进来,但同样一无所获。昨天晚上下了一夜的大雨,地上湿透了,即便留下什么脚印,也早被雨水冲刷掉了。不过令我大为惊奇的是,地上居然留下了几串深深的脚印。虽然这些脚印的方向不一致,但却都分布在同一条线上。从房子的大门一直到网球场的篱笆角上,这条线的脉络依稀可见。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阿尔封斯很有可能踩着这条路线去拿大钻戒。还有一点值得注意,这里的篱笆不是很密集,凶手也有可能从这里直接翻越进来。我在雕像周围走来走去,时不时地驻足观望着她。她那含有凶恶之意的狡黠表情,确实够吓人的。我再一次看到这种表情,心头比以往更加震惊。顿时,我头脑中漂浮着刚才的那一幕幕惨象,同时好像看到地狱里的魔鬼们正在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正为这家人的遭遇而幸灾乐祸地欢呼呢!

我无奈地回到房间,一直待到中午时分。然后,我出来找到阿尔封斯先生的父母,询问了一些相关情况。他们已经恢复了冷静。普伊加里小姐,不,确切地说,应该是阿尔封斯先生的妻子,她已经完全清醒了。到伊尔来调查此事的佩皮尼昂检察官已经和阿尔封斯夫人谈过话,并听取了她的证言。检察官还找到我,详细调查了一些事情。我把所知道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这其中也说到了那个阿拉贡省骡夫与阿尔封斯赛场上的事情。我向检察官坦言,那个骡夫具有极大的杀人动机。他听了以后,立即下了逮捕令。

检察官很快记录了我的证词。我签字后,怀着好奇的心理向他问道:“您和阿尔封斯夫人已经谈过了,不知她那里有什么可靠的消息吗?”

“唉,别提了,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神志不清了!”他苦笑着对我说道,“我想她一定是疯了,完全疯了。她居然给我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她说,她躺在床上之前,先是放下了帐子。她躺在那里,大概过了几分钟,突然有人闯进来。此时,她睡在床的最里面,侧身躺着,脸正对着墙壁。她满心以为是她的丈夫回来了,所以一动也不动。很快,就有人走到床前。只听咔嚓一声,床板发出折断的声音,就像是某件重物直接压在了上面。她没有动,心惊胆战到了极点。她一直保持原来的睡姿,头一下也不敢扭过去。一分钟,两分钟……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头脑中一片茫然。突然,不知道是她动了一下,还是床上的那个人动了一下,她碰到了一个极其冰冷的东西。她感到更加恐惧,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紧紧地在床上缩作一团。过了一会儿,房间的门再一次被打开,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我亲爱的宝贝,你睡着了吗?说着,就有人拉起了帷帐。她感觉睡在身旁的那个人突然坐起,好像伸出了胳膊向前抱去。趁着这个当儿,她赶紧回头一望。

说到这里,先生,您猜她看到了什么?据她回忆,当时她的丈夫被一个深绿色的巨人紧紧搂住。她亲眼看见,她丈夫就跪在床边,脑袋紧紧地贴着枕头,丝毫不能动弹。不过,最后这个可怜的女人认出了那个巨大怪物。她向我一再重复她所看到的景象,并不下二十多次……估计连您也想象不到,她说的怪物就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的雕像,也就是那个青铜浇筑而成的维纳斯……自从这雕像被德·贝莱诃拉德先生挖出来以后,凡是见过它的人都会梦到它。噢,我还是继续原先的话题吧。那个可怜的女人看到这番景象,就吓得昏死过去。我问她什么时候醒来的,她也说不清楚,神经真是混乱到了极点。她只是说醒来后,那个巨大的怪物还在那里待着,或者说她又重新看到了它。她说那个怪物坐在床上,她的丈夫还死死地被搂在那个庞然大物的胳膊中,早就没有了声息。后来一声鸣叫,这个怪物也就是她所说的雕像,放下她的丈夫,走了出去。这时,她才拉响了铃铛。后来的场景,估计你们全都看到了。”

那个骡夫被抓到了。他一点也不慌张,坦然自若地解释着发生的一切。他为自己辩解的时候,说起话来显得游刃有余。他声称,我所听到的那句话一点也不假。但是他意在表明,第二天休息好了,再举行一次比赛以雪旧耻而已,绝没有其他的意思。他在辩解的最后还说出了以下几句话,至今我还记忆犹新:

“我们阿拉贡人是锱铢必较的人,如果阿尔封斯先生是在有意侮辱我的话,我决不会等到第二天,立刻就会用刀子插进他的胸膛。”

后来,我又拿着他的鞋子与花园里的脚印对照了一下,确实不是他本人。因为很明显,他的鞋子比地上的那个脚印大多了。

最后,这个西班牙人所住旅店的老板也出来作证,说是他的一个同乡生病了,他整个晚上都在照料病人,忙着擦身和喂药。

这个阿拉贡人在他们当地的声誉不错,也小有名气,并且他每年都来这里做生意。这次意外算是一个小小的误会,地方上的官员向他道歉。最终,他获得了自由。

还有一个仆人的证词,我差一点就忘记了。在阿尔封斯临死前,这个仆人是最后一个人见到他的。当阿尔封斯准备上楼去妻子的新房时,他喊这个仆人过来问话。他问仆人是否知道我去了哪里。仆人说他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于是,阿尔封斯先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大概一分钟左右的时间,然后对着仆人说道:“唉!估计他早已经被那可怕的魔鬼抓走了!”

听完这些,我继续追问仆人,问他是否看见阿尔封斯先生手上戴着戒指。仆人再三犹豫,说他与阿尔封斯说话的时候就没有留意,因此不敢肯定。不过,最后他说:“少爷的手上应该是没有戴那枚钻戒。因为要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会注意到的。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他把戒指送给了阿尔封斯夫人。”

在与仆人交谈的过程中,我虽然一直认为那是迷信,但心中已经有了少许不安。直到听完阿尔封斯夫人的证词,那种不安的情绪径直发展为深深的惶恐,甚至感到这屋中的每一个地方都弥漫着可怕的阴影。检察官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无所谓的微笑,我也不便再追问下去。

阿尔封斯先生的葬礼如期举行完毕。我打算离开伊尔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备好了马车,执意要派人把我送到佩皮尼昂。我从他家的房子走出来,可怜的老人一定要把我送到他家的花园门口。经过这一番风雨,他苍老了许多,身体变得更加虚弱。我和他走在花园的小路上,彼此之间什么话也没有。他一直靠着我的胳膊,慢慢地往前挪动着。即将分别的时候,我最后望了一眼维纳斯。虽然我知道不像他的其他家人那样,他们对这座雕像怀有无法释怀的恐惧和厌恶,但是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会很快摆脱那件雕塑,因为它总是让他想起伤心的事情。我还想劝他把雕塑送到博物馆,还没有等我开口提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把头转向了那尊雕塑。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与我一样,正凝望着它。他看到雕像,不知怎的,流下了两行泪水。看到这些,刚才的想法顿时就咽到肚子里去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便登上了备好的马车。

我离开之后,后来也没有听说过关于那里的任何消息,那场神秘的祸事最终不了了之。

在儿子死去的几个月后,德·贝莱诃拉德先生也离开了人世。他在遗嘱中交代,他的那些手稿都送给了我。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我会把这些手稿都一一出版。不过,令我惊奇的是,我在那些手稿中间并没有发现那篇关于维纳斯所刻文字的论文。

写在后面的话

我收到了一封信,那是朋友P先生在佩皮尼昂写给我的。他在信中告诉我说,那个雕像已经不存在了。在丈夫死后不久,德·贝莱诃拉德夫人就让人把那尊雕像熔化掉,制成了一口大钟,并送给了伊尔的教堂。因此,现在那个雕像正在以另外一种形式存在着。在书信的最后,P先生特别交代了一句,这块青铜似乎总能招致某些不幸的事情。自从它在教堂敲响之后,那里的葡萄已经被恶劣的天气冻坏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