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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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赵顼问宫女,知道什么叫煞风景吗(2)

张若水是入内内侍省副都知,正六品,年纪已上五十,自然不会和小太监宫女们凑热闹,陪侍的一众太监和宫女们却马上鹊噪起来,这个说:“‘煞风景’自然是把风景‘杀’掉了。”那个立即反驳:“这风景如何‘杀’法?你倒杀一个给我看看!”七嘴八舌,赵顼听了哈哈大笑,说道:“谁说出一样‘煞风景’来,赏钱一千。”赵顼此话一出,众人倒反静了,都想说出一样来,拿这一千赏钱。向皇后看看赵顼,轻轻一笑,暗中拉佩兰一下,用手指指指月亮,又指指灯笼。佩兰连忙说道:“我想出一样,月亮底下点灯笼,可是煞风景?”

赵顼笑道:“李商隐《义山杂篡》中有煞风景十二条,‘月下把火’是第八条。佩兰勉强也可算说对了,张若水明天给佩兰一千钱。”

佩兰瞧瞧向皇后,满面孔的得意,忙向赵顼敛衽行礼,笑说道:“谢陛下赏!”又向张若水行了礼,说了句“有劳张公公。”

众人听说“月下把火”是煞风景,连忙把手中的灯笼吹熄。灯笼一熄,顿觉月华流辉,如微风着体,肌肤沁凉,感觉果然不同。

赵顼说道:“朕说给你们听,可记着了。煞风景十二,依次是:花间喝道、看花泪下、苔上铺席、斫却垂杨、花下晒裤、游春重载、石笋系马、月下把火、妓筵说俗事、果园种菜、背山起楼、花架下养鸡鸭,你们觉着如何?这风景果然是‘杀’得的。”

赵顼出行,自有各执事太监和宫女陪侍,一行少说也有十余人。此时一个管衣物的太监名叫王信的问赵顼:“陛下今后还问吗?答对了还赏钱吗?”

赵顼问道:“此话何意?”

王信说道:“若是陛下还问,奴婢们好好读两本书,赚陛下的钱使。”

赵顼哈哈笑道:“混账话,读书是为着赚朕的钱吗?”

王信说道:“天下士子哪一个不是读了书来赚陛下的官做,赚陛下的钱使的?”

赵顼笑道:“越说越混账了,读书是为了明理,学而优则仕,是帮朕治理国家的。”

说笑几句,倒勾起了赵顼的谈兴。心想,月下论文是何等清雅有趣?可惜与此辈蠢才无从谈起,我何不召翰林学士进宫侍驾?想到这里,对张若水说道:“你去翰林院宣当值学士进宫伴驾。”张若水口称“遵旨”,举步要走,赵顼又说:“朕即去升平楼赏月,你可带学士去升平楼伴驾。”

升平楼在崇政殿南,需云殿东,规模没有崇政殿大,却要比崇政殿高得多。皇帝宴请群臣,通常在延和殿或集英殿,偶尔也在宣德门的城楼上设宴,升平楼本也是宴请群臣之处,因形制较小,只宴请宰执重臣或皇室宗亲。升平楼虽说是楼,却也是内殿外廊,一式的飞檐画栋。只在楼上,沿外廊有一圈朱漆栏干。此时,太监们已在前廊里设了御座,并在御案上放各色果品和佐酒之物。赵顼站在廊下,手扶护栏,见天上一轮明月,洒下无限清光,眼前无数殿阁,在月光下如群山起伏,如浪涛奔涌,稍近处,约略可见屋顶琉璃瓦上闪烁着微芒,远处便只见黑黝黝一片。赵顼脱口喊了声“好”,便听有人在楼下唱名:“臣翰林学士承旨王珪奉旨见驾。”赵顼忙说道:“上来吧。”

今晚翰林院当值学士是王珪。所谓当值,便是备皇帝临时宣召。张若水去翰林院宣旨时,王珪正和几个小书吏在槐厅前赏月。一般皇帝夜宣翰林学士,如去内东门小殿,便是拟诏册拜宰相之类大事。今去升平楼伴驾,王珪便知是宴饮游赏之类乐事。王珪上了升平楼,向赵顼行了常礼,侍立一旁。赵顼笑道:“王学士坐下说话。”

王珪见椅子设在御座前面,忙躬身说道:“君臣无对坐之礼,臣不敢坐。”

赵顼说道:“月色清美,与其沉醉声色,不如与学士论文。今召学士,正欲略去苛礼,放怀饮酒。此处非外庭,学士不须拘泥。”见王珪再拜入座,赵顼笑道:“此处月色,比之翰林院如何?”

王珪说道:“升平楼是帝王之家,极富极贵之地,此处观月,但见银蟾皓魄,轮圆光满;翰林院便有了些许阻隔,只分得些素华清辉,和一地槐影。”

赵顼哈哈笑道:“日月无私,普照天下,不论绮阁重楼还是荒村古刹,这天上一轮,何分彼此?学士之言,唐突冰轮。朕从宝慈宫经仁智山庄再到这升平楼,若论赏月,各有其妙。就照学士之言,银蟾皓魄宜酒,素华清辉宜诗。”说到这里,赵顼吩咐内侍,“给王学士斟酒!”

赵顼和王珪对饮了一杯,正待说点什么,一眼看见佩兰过来,忙问道:“佩兰不在皇后跟前侍候,来升平楼何事?”

佩兰先给赵顼行了礼,这才说道:“启奏陛下,皇后要奴婢禀报陛下,陈美人和朱才人都在宜圣宫赏月,陛下尽兴之后,便去宜圣宫。”

赵顼说道:“知道了。”见佩兰要走,笑道:“佩兰既然来了,何不向王学士索诗?”

佩兰笑道:“奴婢正有此意,只不敢耳!有陛下这句话,奴婢就斗胆了。”说完,转身向王珪裣衽一礼,把王珪的酒杯斟满,说道,“奴婢请王学士赐诗。”

佩兰是在向皇后册封皇后时进的宫,当时只得十二岁,便是现在也不足十五,生得甚是清丽,因在向皇后身边,自高身份,倒也练得伶牙利齿。王珪知道佩兰是皇后身边的人,忙站起来还礼。赵顼说道:“学士不须还礼。”随即又说;“移案,笔墨侍候。”

一会儿移案楼中,十数枝椽烛燃起,满楼通明。佩兰一摸身边,却好一柄团扇正挂在腰间,忙取下呈给王珪,便请在团扇上题诗。此时,早有人磨得墨浓。王珪提起笔,略看了佩兰一眼,不假思索,一挥而就。赵顼看时,见极漂亮的一笔行书,彼有兰亭神韵。写的是:

选进仙韶第一人,纔胜罗绮不胜春。

重教按舞桃花下,只踏残红作地茵。

赵顼喝了一声“好!”佩兰听皇帝喝采,十分高兴,取回团扇,谢过王珪,站在一边,却不就走。赵顼见王珪题诗毫不费力,暗想,朕今晚倒要看看这王珪有没有词穷诗尽的时候!遂笑道:“传旨各宫宫女,今晚都可来升平楼向王学士索诗。若不称意,灌学士酒;句意重复,灌学士酒!”说完,忽然想出一个主意,赵顼俊面含笑,笑意中又生出些顽童的狡黠和小女子的促狭。他向张若水招招手,附在张若水耳边说道:“取金雀转壶,朕喝甜酒,叫学士喝烈酒。”金雀转壶暗藏机关,可同时装两种酒。赵顼一时高兴,今晚是有意要灌王珪酒了。

张若水会意,一笑说道:“遵旨。”

不一会,金雀转壶取到。张若水先给赵顼斟了酒,自然是甜酒。在给王珪斟酒时,手指按住金雀颈部的小孔,斟出的便是烈酒。个中机关,只赵顼和张若水知道。

此时,随赵顼掌衣物的宫女递上一块手帕求诗,王珪并不问姓名,只略看一眼,挥笔立就。写的是:

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

拂晓贺春皇帝阁,彩衣金胜近龙衣。

接着一宫女求诗,赵顼说了句:此宫女善唱,王珪挥笔成诗:

夕宴中秋醉广寒,阆风银阙锁三山。

美人半夜歌明月,声在玉壶天地间。

又一宫女善舞,王珪写的是:

内库从头赐舞衣,一番时样一番宜。

才人特地新装束,生色春衫画折枝。

蕊珠宫朱才人处的宫女荷香见佩兰来升平楼许久不回,也赶了过来,原意也只是瞧瞧热闹,见众宫女争着向王珪求诗,一时心动,忙上前求诗。匆忙中未带手帕,只得递了裙带,要王珪在裙带上题诗。王珪写道:

内庭秋燕玉池东,香散荷花水殿风。

阿监采菱牵锦缆,月明犹在画船中。

随侍赵顼掌笔墨的宫女名叫玉书,几番欲上前求诗,又犹豫退回。佩兰笑问道:“玉书姐为何不向王学士求诗?”

玉书说道:“我这长相,学士若有讥嘲,可没意思了。”

佩兰笑道:“你长得丑吗?学写了两年字,脸上就有一股清爽之气,这可是用钱买不来的。再说,皇上说了,诗不称意,灌学士酒,若真的不称你意,我拧着王学士两只耳朵,你一手捏他鼻子,一手把酒往他嘴里灌,看他敢嘲笑人!”

玉书笑了一声,拿着一块手帕,上前求诗。王珪看了玉书一眼,微微一笑,提笔写道:

清晓自倾花上露,冷侵宫殿玉蟾蜍。

擘开五色销金纸,碧琐穸前学草书。

玉书见诗,满心喜欢,向王珪谢了又谢。王珪杯到酒干,落笔诗成,来者不拒,不一会,竟有五十余名宫女索诗,首首称意。不过,五十余杯烈酒下肚,王珪倒真醉了,赵顼见王珪伏在桌上不动,哈哈大笑,对众宫女说道:“学士写诗,可是要润笔的,你们把头上的珠花,一人送学士一朵。”众宫女笑着答应,五十余朵珠花装满王珪的双袖,因怕王珪酒醉丢失,又用线把两袖子缝了起来。赵顼吩咐内侍:“学士醉了,扶学士回翰林院。用朱衣双引,这两盏银烛台赐给学士了。”

宋代官员出行,各有定制。有赞引、导从、仪仗、侍从、护卫随行,护卫军士的人数也按官衔品级而定。翰林学士按制是朱衣单引,在馆阁奉职的官员希望进翰林院,写诗称“眼前何日赤,腰下几时黄”。“眼前赤”指朱衣赞引,“腰下黄”指金带。及已为学士而望两府,又说“眼赤何时两,腰黄几时重”。“何时两”便是指朱衣双引,“几时重”指金带悬鱼**。今晚赵顼一高兴,用朱衣双引送回王珪,已是超出定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