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辞别王安石,离开中书省,跨上马背一溜小跑回到家时,天已薄暮。
苏辙和哥哥苏轼住在一起,确切的说,苏辙自幼至今未曾与苏轼离开过。他们的家在开封府以西兴国寺桥北,离兴国寺不远,地名安业坊。大门进去是一面照壁,立于小天井中。第二进是客厅,客厅后廊通东、西两个垂花门,门内各有五间房舍,苏轼在东,苏辙在西。再往后便是一个小园落。占地不大,出于文人匠心,布置甚是精巧。明轩露桥,灵石修竹,长廊曲径,映带回护。明轩建在曲溪旁,轩名“容安”,取陶潜“倚南穸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的句意。此时苏辙的父母已经过世,两兄弟由苏轼的奶妈任氏照应。
苏辙独自坐在容安轩里,手里拿一把葵扇,偶尔扇上几扇,或是拍赶着蚊虫。桌上放了两碟小菜,一壶酒和两付杯筷。此时酒杯尚未斟酒,苏辙要等苏轼回来同饮。
正是烦暑与凉秋交替之时,太阳下山之后,便从水面上,灵石畔,竹丛中生出些许凉意,使人有了舒适之感。传来一阵竹叶的飒飒声,来风了。凉风的抚弄,使苏辙心里平和坦然,即便想起刚才与王安石的交谈,也并没有一点躁急和不安。
原本苏辙进条例司,一来是赵顼下的诏,二来也看王安石的金面。苏家兄弟原本与王安石甚有交情,王安石见召,自然却之不恭。一段时间以来,总觉得条例司所为与自己的素志相违。再说吕惠卿对他不友善,有章惇在,尚能从中转圜,章惇出任湖南、湖北两路察访使后,尤其在苏轼上表言贡举不必变之后,有时简直是恶语相向。直到均输法推出,苏轼和他同时上疏表示反对,他觉得他不应该再留在条例司里了。他去找王安石,便是要向王安石辞去条例司检详文字之职,别除一差遣。
当时,王安石对苏辙倒是很客气的。让坐后,王安石从袖中取出青苗法文稿递给苏辙,说道:“这就是青苗法,你先观之,若有不便,请直言相告。”
苏辙看过之后说道:“以钱贷民,使出息两分,本以救民,非为利也。然而出纳之际,吏缘为奸,恐法不能禁。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其纳钱,虽富民不免逾期。恐鞭箠必用,州县之事不胜其烦矣。”
王安石说道:“子由虑得甚是。”
苏辙见王安石听得极为认真,接着说道:“唐朝刘晏掌国计,未尝有所借贷。曰:‘使民侥幸得钱,非国之福;使吏倚法督责,非民之便。吾虽未曾借贷,然四方丰凶贵贱,知之未尝逾时。有贱必籴,有贵必粜,以此四方无甚贵甚贱之病,安用贷为?’刘晏所说,即汉之常平法。大人诚有意于民,举而行之,刘晏之功可立得矣!”
王安石说道:“子由之言有理,我当深思以后行。”
如果说此时的王安石尚是心平气和的倾听苏辙之言,接下来苏辙说到均输法不宜施行,并直言已经上书赵顼,又要求离开条例司,另除职守时,王安石便面露不快之色了。他问:“子由不愿助我也?”
苏辙说道:“非不愿也,是辙所为不敢背名教也!”苏辙说完,向王安石打了一躬走了。他没有考虑后果,也不知道离开条例司后会给他什么差使,已经从朋友走到了对立面,他也不敢奢望王安石能给他什么好差使。他只有在家耐心等待了。
客厅那边传来了脚步声,接着是一声问:“子由回来了?”这是苏轼在问,苏辙忙答道:“大哥,我在容安轩,我……退出条例司了。”
苏轼到这时才回家,并不是因为公事烦忙。其实,他早就离开了开封府了。开封府是在浚仪桥北堍的西侧,浚仪桥向西一里多路便是兴国寺桥,兴国寺离兴国寺桥北堍不过数百步之遥,苏轼是在兴国寺中和方丈大和尚下棋的。苏轼喜欢下棋,但棋艺平常。他说过“胜则固喜,败亦欣然”,他倒是“欣然”的时候居多。他今天是又“欣然”了一局之后才回来的。
苏轼“噢”了一声,走进容安轩,与苏辙相对坐下,说道:“退出的好,条例司容不下你,朝庭须也容不得条例司!”
苏辙执壶,先给苏轼斟酒,然后再把自己的酒杯倒满,兄弟俩一同举杯抿了一口,苏辙放下酒杯,遂把今天去见王安石的情况告诉了苏轼。苏轼说道:“这个介甫,一个均输法便弄得举国骚然,如何还行什么青苗法?下民愚昧,无钱则罢,有钱在手,还不在酒肆买醉?到头来掊克生灵,敛怨基祸,非朝庭之福。”
苏辙说道:“我也如此说了,介甫倒也颇以为是。”
话说到这里,两人相顾默然。兄弟俩无法改变这样一个现实:苏辙离开条例司了,尽管是自己要求离开的。想到苏辙前途莫卜,兄弟俩又不觉怅然。即便如此,苏轼和苏辙并不为上表言事反对变法而后悔。尤其是苏轼,要他箝口束手是不可能的。苏轼为文为诗,与其说是才华的展示,不如说是心灵的展示。他如一脉灵泉,汩汩而流,出于自然。他胸次豁朗天真,毫无机心,以他的才识,从他的视角,用文章来抨击朝政,大而广之,就是批判现实世界,他的不少诗词是身心与自然相融后的灵魂的吟唱,毫不考虑个人将会遇到不测。他们不会做佞臣,不会胁肩谄笑,于是仕途上就会有更多的蹲蹬。
天色渐暗,奶妈任氏点来一盏灯笼挂了,又给苏轼兄弟俩添了酒。挥起大葵扇,先在苏轼的背上腿上噼噼啪啪的拍了一阵,又给苏辙拍了一阵,笑道:“今天兄弟俩不开心吗?要不要再添两个菜?”
苏轼说道:“奶妈你别忙了,我们的事你不省得。”
任氏说道:“天下事跑不出一个理字,也不能说奶妈全不省得。”
苏轼笑道:“我可不敢小看奶妈你老。喏,有人牵了一头鹿来,问我们这是鹿还是马,我们该怎么说?”
任氏先不回答苏轼提的问题,却先问苏轼:“我来你们苏家多少年了?”
苏轼答道:“有三十年了吧?”
任氏又问:“我来侍候谁的?”
苏轼说道:“奶妈是轼的奶妈,也是子由的奶妈,是哺育不是侍候。”
任氏说道:“我既是苏家大公子和二公子的奶妈,苏家大公子和二公子浑身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浸透了墨水,我身上还能不沾上几滴?赵高指鹿为马的故事打量我不知道?”
苏轼和苏辙相视一笑,苏轼说道:“奶妈身上何止只沾了几滴墨水?那一片前襟都染黑了。依奶妈的见识,我们该说是‘鹿’还是说‘马’?”
任氏反问道:“秦朝文武大臣都怎么说的?”
苏辙说道:“他们都说是‘马’。”
任氏手里的大葵扇又噼噼啪啪的拍了一阵,说道:“这不结了?”
苏轼和苏辙对看一眼,这一次没有笑,实在笑不起来。苏轼端起酒杯,“咯”的一口喝干,长吁了一口气,用手拍了拍肚皮,叹道:“肚皮啊肚皮,里面装的除了文章还有什么?”
任氏笑道:“依我看啊,里面装的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一句话说得苏轼和苏辙哈哈笑了起来。笑过之后,又觉满肚子的苦涩。
苏辙终于走了,他是过了八月中秋后走的,去河南府做推官,离京倒还不算太远。苏辙这一走,直到熙宁十年二月在徐州相遇苏轼,喜吟“误喜对床寻旧约,不知漂泊在彭城”时,已是八年以后的事了。
苏辙走后的第二天,范纯仁也离开了东京。
范纯仁上表言事,语多激切,但奏章都被赵顼压下。于是范纯仁把自己的奏章一式多份,分送中书省宰相和参知政事,结果富弼、曾公亮、赵抃一齐上表求退,赵顼连忙“优诏答复”。富弼从此时起,便不复赴中书视事。范纯仁也因此不能再待在谏院,外放到河中府做了知府。
范纯仁在熙宁二年春以陕西路转运使被召回京,到这次外放河中府,只得半年。范纯仁并不留恋京都的富贵繁华和京朝官的尊荣安适。他的父亲范仲淹持身清廉,家教极严。当年范纯仁娶亲,新妇坐轿用绫罗作帷幔,范仲淹知道后说道:“绫罗岂可用作帷幔,我家素清俭,安得乱我家法?敢抬来我家,必当庭烧掉!”有父如此,范纯仁自小便养成了安贫若素、宠辱不惊而又清介梗直的脾性。范仲淹也曾做过言官,有两句诗说:“一入谏诤司,鸿毛忽其身”,范纯仁也颇有乃父风骨。范纯仁上表之后,遍责中书宰相和参知政事,之后便坚请外放。赵顼颇有挽留之意,打算叫他任知制诰。范纯仁说:“言不用,万钟非所顾也!”在范纯仁心里,京师是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但在离京之前,总还有点放不下。辅君以道,是谓良臣。王安石诱君以利,必将危及社稷。范纯仁不敢抱怨赵顼没有准他的奏本逐退王安石。退而求其次,他想寻一个可以和王安石抗衡的人,挺身而遏制王安石。他想到了被自己说成“恤己深于恤物,忧疾过于忧邦”的富弼。他想说动富弼,再立纲纪,厘正讹谬。
富弼的府第在汴河以南、蔡河北的兴隆坊。范纯仁到时,巳时刚过。气派的倒厦门静静的座落在秋阳里,似乎在展示往昔的显赫和现时的清冷。自从富弼不理政事,趋炎附势之徒,对这位失时的宰相便少有拜谒。此刻的宰相府,端的是门可罗雀。范纯仁在离富府三十步处下了马,把缰绳子丢给从人,信步走到门前。
富府的大门紧闭,范纯仁举手在门上拍了两下。少顷,大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下人探头看了范纯仁一眼。见范纯仁身穿红袍,腰系金带,知道官位不小,忙打了一躬,说道:“不知这位大人是何称呼,是要见我家相公吗?”
范纯仁答道:“劳驾,请你通报一声,就说范纯仁来拜。”
这下人忙说道:“是范大人吗?失敬了。令尊范仲淹范老大人,天下谁不知晓?说是先天下之乐而乐,噢不,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连小的们都知道。就是范大人你,小的也常听我家相公提起。请少候,我去去就来。”
门“呀”的一声关上,接着是“踢蹋踢蹋一路小跑的脚步声。范纯仁微微一笑,心里说:“此人好话多,只怕比富弼的话都多!”
过了半晌,门开了。这位下人一脸抱歉的神色,说道:“真不巧,相公不能见客。相公病脚你是知道的,昨晚又受了点风寒,到现在还未起床,老夫人正伺候着吃药呢!”说完就关门。
范纯仁听了,先是一呆,随后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从从人手中接过缰绳,认蹬上马。
范纯仁离开富府,心里便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范纯仁的家在西华门北的兴道坊,出兴隆坊向西,过御道,经兴国寺桥,沿开封府西墙往北,大约三里许便是西华门。此时,他忽然生出了去看看司马光的念头。除富弼之外,只怕也只有司马光能和王安石相抗衡了。
司马光住信义坊,下兴国寺桥沿汴河往西,再折向北才到。范纯仁刚下兴国寺桥,恰好遇到自东往西策马慢行的苏轼。苏轼见了范纯仁,忙下马笑道:“尧夫兄何事匆匆?”
范纯仁也下马笑道:“几日不见,子瞻的胡子又长些了。”
苏轼说道:“据张茂则奏说,二股河已闭北流,河水全部进入东黄河,北流的恩、冀、深、瀛四州可免水患,皇上一高兴,赐给司马光衣袍、金带和御马。尧夫兄何不也去凑凑热闹?”
司马光和张茂则第一次上二股河,决定在二股河上筑约水坝,把北黄河的水引往东黄河。这之后,都水监便着人在二股河上筑约水坝。约水坝筑好了,按司马光的意思,二股河东流满八分,才能闭北流。这些情况,范纯是知道的。主持河工的都水监丞张巩上表请闭北流,赵顼要司马光和张茂则再去相视河工,亲眼看过再闭北流。吕公著上书说,朝庭遣司马光相视河工,非所以褒崇近职,待遇儒臣。其实赵顼是因为信赖司马光才叫他去的,既然御史中丞如此说,也就只叫张茂则一个人去了。张茂则临行,赵顼反复叮嘱,要听司马光之言,北流只剩两分时才能闭北流。张茂则奏说北流已闭,赵顼首先想到要赏赐的便是司马光了。范纯仁心想:“司马光倒是皇帝的信臣,原想找司马光细谈的,真是不巧!”嘴里说道:“不了,代我致意君实吧。”
范纯仁和苏轼彼此一揖,各自上马。这时巳时已过,午时不到,街上行人正多。范纯仁无心观看街景,控辔向北,缓缓而行。刚过西华门,只见前面一马飞驰而来,街上行人急忙向两边躲避。定睛看时,象是随张茂则去二股河的黄公公。就听黄公公马上说道:“范大人,因有急奏,恕不下马了。”话音刚落,人马已擦肩而过。范纯仁忙问:“什么急事?”听得黄公公远远的甩下一句话:“黄河决口了!”
范纯仁又是一怔,少顷,仰天哈哈大笑。这笑声苍凉苦涩,被风一呛,发出一陈猛烈的咳嗽。他一提缰绳,对从人说了句“回家,明天一早就去河中府!”
范纯仁到了河中府,不久又调成都路。成都路辖五十八个县,范纯仁到任,下令所属各州县不得遵行新法,又闹出些事来,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