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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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吕诲参了王安石十大罪状(2)

许遵答道:“我朝建隆初年,新定《刑统》三十卷,《编敕》四卷,一百零六条;太平兴国中,增敕至十五卷,淳化中又增一倍,到咸平中增至一万八千五百五十五条。后又大删,十只存一、二。咸平年间制《仪制令》,大中祥符年间制《农田敕》,嘉佑年间制《禄令》、《驿令》。自庆历四年到嘉佑二年,大辟增六十条,流增五十条,徒增六十一条,杖增七十三条,笞增三十八条……”

许遵对刑律之熟,满朝文武,无人能出其右,但赵顼不让他背下去了。赵顼说道:“既然祖宗能增删,朕增一条案问自举有何不可?给罪犯以自新之路,如何便是挟情坏法?”

听到这里,吕诲明白了,司马光、范纯仁等人也明白了,吕诲参劾王安石的事,都被赵顼拉到了自己身上!

赵顼实在不想再说什么了,对张茂则说道:“弹文还给吕中丞,退朝!”

赵顼刚从龙床上站起来,司礼太监还未吆喝出“退朝”两字,一个清亮的声音从文德殿中响起:“臣有事启奏!”接着响起一阵朝靴踏地的橐橐声,一位官员从班后走到赵顼的龙床前,先深深一揖,然后躬身奏道:“臣吕惠卿有事启奏。”

随着吕惠卿的话音,文德殿里响起了一片嗡嗡声。今天朝会,因吕诲上本,已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时已近午,年轻点的,肚子里早唱起了“空城计”;年老的如曾公亮一类人,已站得腰酸腿痛;更有几个尿急的,正憋得难受。时值盛夏,尽管文德殿高大宏敞,仍觉暑热耐受。更何况朝会人多,时间一长,空气中便增加了不少汗臭屁臭。众人正不耐烦,急着退朝。一听吕惠卿还有话说,众人既不满,又无奈,只拿眼睛看赵顼,希望从赵顼的嘴里蹦出退朝两字。

吕惠卿有事启奏,却是临时想起的。吕诲上本而赵顼不准,可以说是王安石和制置条例司的胜利,他吕惠卿自然是与有荣也。吕诲罗列的王安石的十大罪状,固然似是而非,真正涉及变法的,还没有一条。但既然说到制置条例司的不是,王安石不宜辩解,他吕惠卿可不能沉默了。他想借朝会上吕诲上本失败的机会,公开倡议变法,在“变”与“不变”上争论一番。又因王安石每有举措,均先在条例司内反复论难,十分把稳,他也想在王安石背上推一把。

赵顼见是吕惠卿奏事,说道:“奏来。”

吕惠卿朗声说道:“陛下朝乾夕惕,冀伸尧舜之道。制置条例司掌邦画计,更张政事,求强国富民之策。流俗辈造语中伤,危言以惑圣听,其心可诛。臣以为,变法何朝没有?譬如先王之法,有一年一变的,如《月令》‘季冬饰国典以待来岁之宜’,《周礼》‘始和,布法于象魏’。有数年一变的,如唐、虞‘五载修五礼,’《周礼》‘十一岁修法则’。有一世一变的,如‘刑罚世轻、世重’。有数十世而变的,如夏贡、商助、周彻、夏校、商序、周庠之类。有虽百世不变的,如尊尊、亲亲、贵贵、长长、尊贤、使能。流俗辈岂有不知?”

吕惠卿语声朗朗,语气犀利,议论变法,举证确凿。但两句“流俗辈”把司马光激怒了。他出班向赵顼一揖,立即接口说道:“‘布法象魏’是布的旧法,如何是变?诸候有变礼易乐的,王巡狩则诛。刑,新国用轻典,乱国用重典,是为世轻、世重,何变之有?譬如汉初之治,便是因为皆守萧何之法,虽庸人也知。”

吕惠卿见司马光出班与自己论难,精神亢奋起来。他下意识的看了王安石一眼,立即反驳:“萧何约法三章,其后为九章,自己先改了。惠帝废挟书律、三族令,文帝又废诽谤、妖言,废秘祝法,景帝继承惠、文二帝,如何是守萧何之法?”

司马光说道:“法变,所以汉亡。三代之法,可传之万世。如天复地载,日月运行,何以曰变?宰相当以道佐人君,制置条例,乃胥吏所为,设之中书,甚为不类。”

继吕诲上本,吕惠卿奏事,到司马光论辩,都是出人意表。王安石本不想多言,因司马光说到“宰相当以道佐人君”句,是在批评自己,也就不得不开口了。他出班说道:“三代不同礼而王,五霸不同法而霸。三代之法,尚不能传一代,如何能传万代?君子当国,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以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去就有序,变化有时,故旷日长久而社稷安。”说到这里,略停一停,看了司马光一眼,接着说道:“我朝享国百年,宰相坐而论道,政府不问财利,弄得‘府库空竭,闾阎愁困’。所谓‘条例乃胥吏所为’,胥吏即能富国,要宰相何用?”

赵顼年轻好事,听司马光和吕惠卿唇枪舌剑的争辩,听得眉飞色舞。就变法与不变法而言,因与王安石深谈过几次,一心想借变法中兴,但他是谁有理就听谁的。现在听吕惠卿说的有理,听司马光说的也有理,皱着眉头边听边想,正拿不准谁对谁错。王安石一开口,听得赵顼连连点头。“三代之法,可行万世”这句话,司马光曾对赵顼说过,今天是第二次说了。可是,正如王安石说的,“一代尚不能传,何以传万世?”司马光的话近于强词夺理了。只听王安石又说道:“其实天、地、日、月也变:春夏秋冬,风霜雨雪,是小变也;日月之蚀,地震海啸,是中变也;陵夷谷换,沧海桑田,是大变也。天地万物,非不变也,是不知耳!”

赵顼不觉脱口说道:“安石言之有理。”

这时,苏轼忍不住高声说道:“人主所恃者,人心也。自古及今,未有和易同众而不安,刚果自用而不危者。祖宗以来,治财者不过三司,今陛下又创制置三司条例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于外,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君臣宵旰,其效茫如捕风……”苏轼文章好,辩才也甚了得。他言词清蔼,抑扬顿挫,姿态俯仰流连,真有骑龙白云之概。几句话一出口,听者便知道他是支持司马光,反对王安石的了。只听苏轼接着说道:“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于贫。陛下当崇道德而厚风俗,不当急功近利而贪富强!”*

赵顼仿佛听到有人轻声咕噜了一句:“放屁!”随即是一声压抑了的低笑。赵顼暗暗皱起了眉头,他对苏轼之言不以为然。因想自己自登基以来,食不甘味,卧不安枕,所为何来?为了寻求富民强国之策。苏轼不仅出语批评了条例司,也批评了他“急功近利而贪富强。”莫不是富民强国也错了?

苏轼的话音一落,吕惠卿立即反驳:“苏轼之言大谬!不闻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足食足兵便是富民强国。

吕惠卿今天挑起了争端,司马光和王安石相继参与辩论,司马光的意见遭到了驳正,这正合了吕惠卿的心意。苏轼一开口,吕惠卿便跃跃欲试,有心要压倒苏轼。苏轼原本对吕惠卿没有好感,苏辙在条例司,回家也曾说起过吕惠卿屡屡欲与他为难。现在见吕惠卿以“子贡问政”来反驳自己,冷笑一声说道:“吕大人何不再背下去?”不等吕惠卿开口,苏轼接着说道,“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子曰:‘去兵。’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民死,民无信不立。’不知吕大人有何话说?”

孔子说的“民无信不立”本也不错,但是人都饿死了,哪里还有“信?”子贡问政时有意把兵、食、信三者关系绝对化,现实生活中是不存在的。不能因此而只要“信”,不要“食”和“兵”;只要所谓的道德而不要民富国强。

这时司马光说道:“臣闻董仲舒有言,曰‘正其道而不谋其利,修其理而不计其功……’”

不等司马光再说下去,章惇一声断喝:“放屁!孝亲而不思得亲之欢何为孝?事君而不欲求君之获何为忠?射而不求中的何为射?食而不欲充饥何为食?事不求可,将任其不可乎?功不求成,将任其不成乎?司马光何出此迂腐之言?”

章惇的声音很高,简直就是在大声呵斥。众人熟知董仲舒之言,却也觉得章惇驳得的当。岂但的当,简直是淋漓尽致。董仲舒是汉武帝时的硕儒,便是他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司马光在引述了董仲舒的两句话后,本欲展开论述的,是要在继苏轼之后作一皇皇大论,要义是一个“义”字,求义而不求利,这也是改革派和反对者的根本分岐所在。不想才说了两句,便被章惇打断了。章惇是什么人?持才傲物,眼高于顶。眼中只有王安石、苏轼两人,最是看不惯也看不起司马光,故有不逊之言。司马光和拥戴司马光的诸如范镇、文彦博诸人一时竟无从反驳。

争论到这时,以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算是占了上风。此时赵顼站了起来,摆摆手说道:“别争了,此亦是理,彼亦是理,不必各执一端。”说到这里,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民穷国弱,屈膝事外夷,朕这个皇帝做着也没趣!”随即又提高了声音说道,“朕今收天下遗利,以瞻军国,以济困穷,卿等应为国家度长絜大,剖烦柝滞,何必专守绳墨?”他看了张茂则一眼,张茂则随即一声吆喝:“退朝!”

*苏轼的这段话见于苏轼于熙宁二年十二月上的七千言疏中。(清毕沅撰续资治通鉴,岳麓书社出版本第89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