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宋熙丰遗事
3093300000018

第18章 王安国要王安石宜远佞人

其实,王安石在写这首诗时尚未进中书。不过他此时的心境确实不错。仁宗皇帝所没有理会的《言事疏》和《上时政疏》,在赵顼这里得到了认同。在治道上,在朝政的举措上赵顼对王安石是言听计从。二弟王安国钦赐进士及第,这是王安石没有想到的,他的本意是凭文章取进士。但韩绛的交情,赵顼的恩泽,却也推辞不得。况且这毕竟也是喜事,甚至可以看作这是赵顼送给王安石的一件礼物。王安石心情大畅,时逢年节,有所感而命笔,写了《元日》这首七绝。除旧迎新,王安石固然写的是千家万户的寻常事,如司马光所说,诗中意态飞扬,没有好心情却也写不出来。

司马光是在熙宁二年的正月底回京的。巡视的结论是在二股河上重建约水坝,使黄河水全部流向东黄河,以解决恩、冀、深、瀛四州的水患。原来在北流肆虐的滔滔黄河水将要按照司马光的意愿汇向东流,因为东流是禹迹,是古道。这河道既是大禹划定,后人必当遵之,黄河也必当遵之。

治何之事奏完,司马光又一次向赵顼提出要求放外任,赵顼依然没有答应:“卿名闻外国,奈何出外?”

赵顼说司马光名闻国外,一点没有夸大。一来是司马光六岁破瓮救儿,天下无人不知。二来编著资治通鉴,赵顼又是赐书名,又是赐序,也逐渐传闻出去,司马光的名头比之以前又大了许多。

赵顼不放司马光外任,固然出于对司马光的重视,而对王安石的重视却使宰相处于尴尬的境地。

中书议而不能决的事要去问身为翰林学士的王安石,这在曾公亮固然无所谓,参知政事唐介大不以为然。他上疏奏道:“陛下以为王安石可大用则用之,岂可使中书政事决于翰林学士?既然安石说可行则行,说不可行则不行,还要执政何用?臣不才,请先罢免。”赵顼一想,唐介之言也对,要宰相向翰林学士问政确乎不妥。又想,王安石也该大用了。他命张若水传旨,叫王安石赴隆儒殿见驾。这时,时序已是熙宁二年的二月初。御花园里梅花还在开着,杨柳稍头初见绿色。

隆儒殿在崇政殿的西北,规模还不到崇政殿的一半。此处环境幽雅,殿后有一小溪曲曲流过,小溪北边便是梅坞,站在殿后隔溪可见那一片铁干繁花,珠玉容光。殿前是一片数十亩地的竹林,萧萧飒飒,拂檐抚穸,令人息躁忘倦。殿西紧临龙图阁,这是存放图书御札之处。隆儒殿取阅方便,是赵顼绝佳的读书之处。

王安石到时,赵顼正站在隆儒殿后溪边。风已不像隆冬时节那样肆无忌惮的啸叫,它变得轻柔了。它轻轻摇动了一下溪边的柳条,柳条又轻轻划动了一下溪水,于是水面皱了一下,又皱一下。没有发出声响。春天便是这样悄没声息的走来的。赵顼见王安石行礼,说道:“免礼。朕在此处赏梅如何?”

王安石说道:“陛下遥览妃红俪白,心领冰雪精神,其间妙处,非臣所能知。”

赵顼笑问道:“朕闻卿有一首吟梅诗,谓‘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莫非香还有明、暗之分?”

其实王安石所谓“暗香”,意思是这香若断若续,似有还无,如游丝之缥渺,于不经意时袭来。他知道赵顼并非不知其意,大有戏谑之意,也就不作解释,说道:“臣不才,臣诗写得不好。”

赵顼呵呵笑道:“朕和卿说笑了。”

君臣俩说笑两句,便沉默起来。王安石知道这是切入正题之前的沉默,此时赵顼正在整理思绪,也就恭立一旁,等待赵顼的问话。赵顼沿溪边向前走了几步,路旁的看麦娘已经青了一片,踩在脚下,如同柔软的锦毯。赵顼徐徐问道:“刘备必有诸葛亮,然后才能在西蜀建立基业,与孙、曹相抗衡;唐太宗必得魏征,然后才能有贞观之治,为万世所称颂。诸葛亮和魏征二人,卿以为如何?”

王安石说道:“陛下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契;为高宗,则必有傅说。诸葛亮、魏征二人又何足道?陛下择术未定,纵有皋、夔、稷、契和傅说,也必为小人蒙蔽,卷怀而去。”

赵顼呵呵笑道:“卿还是要朕为尧、舜之君,难为朕吗?话虽如此,但何世没有小人?虽尧、舜之时,也有‘四凶’。”

王安石说道:“尧、舜辨‘四凶’而诛之,此也所以为尧、舜。”

赵顼点点头,随即话头一转,笑问道:“有人说卿只知经术,不明世务。”

王安石说道:“经术,正所以经世务。后世所谓儒者,大抵多是庸人流俗之辈,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甚少见识。”

赵顼又问道:“依卿所言,设策施政,当从何处入手?”

王安石说道:“变风俗,立法度,为今之首务!”

赵顼连连称是。

赵顼选择了王安石,也是历史选择了王安石。历史长河行进此处,变得波急浪涌,喷溅出无数绚丽的浪花。此时,观文殿大学士、判汝州富弼应召回朝,为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平章事。这样一来,中书省以富弼为首,有五位执政:富弼、曾公亮、唐介、赵抃、王安石。富弼和曾公亮是宰相,唐介、赵抃、王安石为参知政事。

第二天,入内内侍省副都知张茂则来王府宣旨,接踵而来的是各路贺喜的人。热闹了一天,到夜色渐浓时人才散尽,也只有此时,一家人才有时间聚在花厅里。吴夫人对王安石说道:“相公,要不要备一点酒,家里也热闹热闹?”

王安石未及开口,小儿子王防嚷了起来:“要要要,我要吃王楼山洞的梅花包子,我要吃郑婆婆肉饼,还要去大相国寺,买两个鬼脸。”

王雰笑道:“爹爹做翰林学士,小弟一天背一篇文章;爹爹当参知政事了,小弟一天要背两篇文章。背不出是要打手心的。”

王防一听,立时就泄了气。王霈也笑道:“爹爹当了宰相,小弟也要像大哥那样有学问,要好好读书,可不能做个纨绔子弟。”

王防问道:“大姐,什么叫纨绔子弟?吴……姐夫是纨绔子弟吗?”

王霈立时满脸飞红,跑过来扯王防的耳朵。王雰笑道:“人家在都水监,好歹也有一官半职的,如何是纨绔子弟?”

王霈说道:“爹,妹夫什么时候来?再不来管管,妹妹可要上天了。”

王霈这一说王雰脸上挂不住了,就去扯王霈,王霈躲到吴夫人身后,两人一拉扯,一齐跌在吴夫人身上。王安石看着两个女儿疯闹,拈须笑道:“霈儿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下次蔡卞来了,就把雰儿的亲事定下来吧。”

王雰叫了声“爹——”,扭身跑了出去。王安石对夫人说道:“你们有兴头,我也不扫你们的兴。叫安国过来,小聚一聚也好。雱儿不小了,等忙过这一阵,你请人过去说一说,把亲事办了吧。”

王防“哈”的一声,叫了起来:“大哥做新郎官了,不羞不羞。”这下轮到王雱红脸了。

加官进爵的喜悦,犹如一阵风过,之后便是深深的思虑。王安石如此,王雱也是如此。譬如上给仁宗皇帝的《言事疏》和《上时政疏》,在这之前仅仅是两道横亘天上的彩虹,现在便成了通往彼岸的桥。彼岸是什么样子?第一步又如何踏出?当年秦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富国强,但商鞅遭五马分尸之刑。汉武帝时桑弘羊行平准法,民不加赋而国用足,但桑弘羊也不得好死。说近一点,范仲淹行“庆历新政”,要义便是范仲淹提出的十项主张:明黜陟,抑侥幸,精贡举,择长官,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推恩信,重命令,减徭役。行不到一年便告失败。如果王安石胆敢踏出一步,所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遍地荆棘,极有可能身败名裂。

王安石必须并且要尽快的踏出这第一步。为了社稷,为了黎民,也为了赵顼的付托之重。

但是,中书省有两位宰相,三位参知政事。曾公亮或者会支持王安石,其他三人,尤其是唐介,从心里就反对王安石进中书。更别说掌邦画策,便是“变风俗、立法度”这六个字在中书便通不过!

这之后不久的一天。喧嚣的白天刚刚让位于温柔的夜,王安石的书房里便闪亮了烛的光晕。王安石坐在桌前,烛光闪烁明暗不定,照在王安石的脸上,仿佛照在一尊石像上。王雱跷足而坐,显得自得、懒散又不修边幅。吕惠卿坐得比较拘谨,他两手抱膝,两眼看着前下方,看着烛光照耀下的朦胧。他们的眼神并不相交,都在看着虚空中不确定的目标,仿佛要从中搜寻、感受、领悟出某种意念、方案和办法。

忽然,一缕箫声,穿过夜的黑幕,飘了进来。它如一缕游丝,似断似续,却又绵绵不绝。它婉转低回柔绵之极,仿佛是思妇之呻吟,幽女之饮泣。它徐徐叩击着耳膜,轻轻拨动着心弦。它仿佛穿越过冰的缝隙,带着一丝寒气。又仿佛透过洪炉,使人的丹田烘热。它像一张网,网住了你的心,使你的心随着它的节拍跳动。它在诉说着一个故事,一个哀伤凄艳的故事,让你叹息、让你落泪,让你转辗反侧,夜不能寐。这是王安国在吹箫。他受任西京国子监博士,西京是洛阳,因尚未成行,这几天就住在王安石家里。夜来无事,吹箫自娱。

王安石在案上取了一张纸,略写了几个字。吕惠卿扭头看时,见写的是“宜放郑声”四个字。王安石叫来张世英,叫送给王安国。一会儿,张世英带来王安国写的字条。吕惠卿看的分明,见写的是“宜远佞人”四个字。吕惠卿知道,这“佞人”自然是指自己了,脸上有点讪讪的,嘴里笑道:“安国不知我也!”心里却忿恨不已。后来吕惠卿当政,也就为这张字条,把王安国逼得家破人亡,这是后话。

箫声停了,夜归于静。一时无话,仿佛是在追索洞箫撒下的最后几个音符,或者是重新整理被箫声冲乱了的思维的轨迹。稍顷,吕惠卿说道:“大人欲议变旧法,以通天下之利,必得绕开中书,以免富弼、唐介他们制肘。”

吕惠卿说这话时身子一动不动,一变他开口讲话便俯仰作态的习惯。吕惠卿说的是实情,他们三人冥思苦想也是为寻求绕过中书的办法。

吕惠卿固然没有提出具体办法,但他开了头,王雱的思维便接着跟进。王雱说道:“吉甫之言甚善。必得在中书之外另设一部或司,制条例,颁法令,既不属中书,也不属枢密院,宰相和枢密使不得予问。”

王雱的话又进了一层。这时,一个方案,或者说是一个办法在王安石脑中形成。他说道:“你两人说得很是。专设一司,由我总领其事。我只是参知政事,不足以和中书、枢密院抗衡,必得枢密院也出一人,直接受命于皇帝。至于枢密院出何人为宜……”王安石略作沉吟,说道,“当年我进士及第,以大理寺评事衔赴舒州时,陈升之是大理寺丞。现在升之知枢密院事,资历比我老,也是我辈中人。以他为正我为副,则事无不谐矣。”

吕惠卿说道:“大人所虑甚详,此司以制置条例为事,可称制置条例司,或称制置三司条例司。愚意可设于中书之中,大人视事也方便。”

王雱笑道:“此司既设于中书之中,政令概出于司,则为中书中的中书。我辈匡济之处,运筹之地,宰相莫可入,真旷古未有也。”

王安石也笑道:“此法甚善,我先奏明皇上,再与吕公著商定条例司人选。”说到这里,王安石看着吕惠卿,又说,“只怕要偏劳吉甫了。”

吕惠卿深知条例司的重要,心里是巴不得进去,听王安石如此说,连忙答道:“愿为大人驱使。”

此时,吕惠卿才抬起了头,又仰了仰身子。烛光照在他的脸上,光焰不定,只看到明一块,暗一块。

几天后,在中书省的大院里,在舍人院后边的一排二十余间空房里,设置了制置三司条例司。果如王安石所言,由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和王安石同掌,以陈升之为正。至于进条例司的人选,吕公著介绍了不少,自然都是一时俊彦,其中以吕惠卿、章惇为首。范仲淹的儿子范纯仁从陕西转运副使任上回京,王安石想借范仲淹的名头请范纯仁进条例司,被范纯仁拒绝了。说是“驽钝不足以供驱驰”。话说得固然客气,拒绝得也很坚决。恰好苏轼、苏辙兄弟因父死守制期满回朝,王安石素知苏家两兄弟之能,他便想请苏辙进条例司。不过王安石没有直接请苏辙,而是上奏赵顼,由赵顼下诏把苏辙调入条例司。